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贗后

2017-09-13 17:13:35麥丞
飛魔幻B 2017年8期

麥丞

我自詡有自知之明。因此,庭舟厭惡我這事,我也是一早便清楚的。

庭舟有多厭惡我?

大約是宮中賜宴之際,我舉杯邀一眾妃嬪皇子共祝陛下安康時,他的杯中適時缺了酒,;我請皇子們說些趣聞典故時,他又一心一意埋頭飲酒。我想適當表現中宮寬厚故而檢閱他的文采時,他同我說皆不會,轉身便在他父皇跟前指點江山揮斥方遒。

我曾深究過這種厭惡的根源。

無非是我奪了她母親林妃原該有的皇后之尊,再無非他不過略小我四歲而林妃更是大過我十來歲,見禮時卻需雙雙朝我三跪九叩。再再無非是林妃鬼迷心竅使計欲使嬪妃小產,被我罰了俸拘在宮中閉門思過。

陛下笑著提棋盤上的子:“難道這些還不足夠他厭惡你嗎?”

我笑了笑,偷偷從棋盤一角摸了枚白子藏起來,托腮疑惑道:“可臣妾覺得是旁的什么原因。”

交替行過幾手,小黃門跪秉稟林妃與太子求見。我指尖夾黑子觀望棋盤,先前偷藏的白子真是幫了大忙,聽完稟告卻得嘆氣擲下棋子氣虛虛吁吁地道:“真是背后說不得人吶哪,早知道該多關林妃幾日。”

陛下笑著道了句“來日方長”,須臾間庭舟便與林妃跪到殿心。

他只是來當個陪襯的,襯得他母親勞苦功高,為大慶誕下如此年輕有為的皇子。正主林妃捧著抄好的佛經,斂眉垂目虛心認罰,而后由小黃門轉承呈佛經上來,說謝我教誨。

我掂了掂,瞧著她望來的灼灼的深切的目光,已近不惑的臉上依稀可辨年少風姿。心底默默嘆口氣,佛曰美艷紅妝,盡是殺人利刃。她是儲君之母,我一無所出,真真的來日方長。

她并未多聊便告退,陛下重拾舊局時,我只隱約瞥見庭舟方位明確且一向不屑的傲慢眼光。

我沒了什么心情興致,陛下以棋子敲落燈花,伸一只手握住我的下巴,笑道:“庭舟是恨你奪了他母親的尊位,林妃則是怕你誕下皇子威脅到庭舟的地位。這宮里一個兩個都這樣怕你,可只有朕與阿玉你知道,朕雖給你天底下女人最尊貴的身份,卻是——碰都不會碰你一下。”

我貪戀那掌心的溫度,故作嬌媚地蹭了蹭以顯溫馴,可憐兮兮地道:“是啊,所以說臣妾是個苦命的皇后。”

早春時天氣晴好,婢子扶了我在御苑里頭逛。好巧不巧竟又碰見庭舟,箭袖輕袍,墨發高高束起以一枚玉簪扣緊,拉滿一百斤的長弓微微帶了笑意教他唯一的幼弟宴舟射箭,。晏舟雖與他并非一母所出,他卻十分愛護:“眼要準,手要穩,盯緊靶心便可松手。”

話罷松弦,一支箭穩穩當當地射中靶心。

身側隨侍皆叫好,小大人似的宴舟便拖著比自己還高些的長弓要搭箭,庭周彎了眼蹲下手把手地教他。他方才說的話耳熟得很,不錯的話該是我那蠢哥哥時常掛在嘴邊的。他又愛教人又傻,每每開口就要說這句。

我不經意間竟笑出聲,惹得跟前人轉頭來,行禮倒是規規矩矩,庭舟捏緊掌中長弓挑高眉:“母后仿佛欲指教兒臣箭術。”指教愧不敢當,但他眼底分明摻雜不屑,我向來是不服輸的,客氣后撈過長弓搭箭,引弦,一氣呵成。

破開風流的嘶嘶聲猶在耳側,草木靶上卻只有庭舟方才射中的一箭。他側了腦袋來看我,他笑得越發不屑:“母后往哪兒射的箭?”

我扶了扶腦袋上綴滿的沉甸甸的宮花,扔了弓給一旁的箭童,以牙還牙地笑得燦爛:“殿下眼睛又是往哪兒看的?”

箭童自草木靶后一棵新柳的枝干上拔下箭,這箭才是庭舟正中靶心那枝,我的箭則在電光火石間頂出他的箭落于靶心。要劈開他的箭倒容易,取代則難得多。

輸給一個深宮婦人不是什么好滋味,庭舟斂起笑意,在我得意地甩手離開的前一刻冷冷地笑出道:“你能在這宮里安好無恙,別忘了是誰用什么換來的。”這話似乎傷感,頓一了頓,語氣反帶上威脅,“手腳放干凈些。孤的母妃殘害皇嗣禍亂后宮?你自己又好到哪兒去了?”

我本是要離開,聞此經禁不住挑撥轉身,露出陛下教導出的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你是說吳妃、寧妃保不住的那兩個孩子?是呀,是本宮做的啊。”宮人箭童早已撤去十步外側身垂首,宴舟扯著他的一塊衣角眨眼睛,我走近摸了摸那孩子的腦袋,幾乎與庭舟貼著面,笑了,“便做了又如何?太子殿下提點到陛下跟前,陛下也得說本宮做得對。”

話罷我轉過身離開,婢子急忙上前來扶住我,身后不知何時已又多出浩蕩的一撥宮仆。天光綿綿,歲月安瀾,我在正好的天色里莫名地嘆了氣。

我雖一向傲慢,方才與庭舟所說卻不是胡謅。

陛下早年便立庭舟為我大慶皇儲,然陛下正值盛年,膝下再添一兩位皇子也不奇怪,君心難測,未待正位皆不可知。

旁的都好,卻怕這皇子也出自集權世家女子腹中。大慶世家掌權多年,當今陛下登基時更是受了林妃母家的極大扶持才得了這天下,故此后簪纓世家攬權之事愈發泛濫。

為剪除世家羽翼,也為來日著想,身份尊貴的女子,陛下道,斷斷不能有所出。這位睿智英明的帝王也曾烏黑了目牽起我的手道,阿玉,你來宮中,朕再沒什么不放心的了。

我舉目,被白亮亮的一道日光刺彎了眼眉。

我仿佛也大抵明白了庭舟為何厭惡我。

大約因我那蠢哥哥蕭遇死了,我卻活著。又或因我與蕭遇長得那般相像,他忠肝義膽天真無邪,而我詭譎多變,手底人命一條接一條。

中秋宮中賜宴,皇親貴胄皆入席。寥寥喝了三杯酒陛下便有些醉,醉人說醉話,將庭舟撥到我宮中說由我親自教導。

林妃氣白了臉,庭舟亦無好臉色。我伴在陛下身邊很是尷尬且不情愿,陛下卻拉著我的手好大一通夸贊:“阿玉是賢后。”我笑著未答,滿殿貴胄皇親屏息等他的下文,“將庭舟交到阿玉手中,朕才最安心。”

君無戲言。饒是陛下第二日酒醒,也撤不回這道旨意。

庭舟臉色再黑,次日依舊只能奉旨搬一應書具用物來我壽安宮中,成了大慶史上唯一一位年及弱冠還由皇后教養的太子。我端著賢后的儀容在殿前笑瞇瞇地候他,卻只等來他那方氣沖沖拂來甩來往的蟒袍袖子。endprint

我知道他不樂意。可我也,也不樂意啊。

說是教導,實在沒什么可教的。每日不過布置些經史方面的文章讓他寫寫,再就是朝堂上有一二樁難解的事,陛下說與我聽,我便一道布置下去。他寫文答題時,我只坐在身旁摸著糕點時而不時吃上一塊。

文章是很快便寫好的,洋洋灑灑頗有魏晉遺風,解朝堂事時他卻提著筆久久不落,驀然抬頭冷笑著望我:“后宮不得干政。”

我抿著舌尖一縷甘甜,托腮點頭:“所以本宮把這個燙手山芋丟給殿下了呀。”

庭舟臉色愈差,唇角平至一個冰冷的弧度,垂頭寫起題來。

他天資聰穎,這些題難不住他,往往半個時辰便能寫好。為因恐他寫好后來找我麻煩,我緊著力道給他加大難度,冷不防過了頭,向來不于我好相與的太子殿下拂下一長案紙硯便氣呼呼地沖出了壽安宮。

我掛著個賢后的名聲,實在不好愧對陛下青眼,也只好跟出去。庭舟被一堆宮人追著往御苑里去,宮人們堵來堵去他便躲來躲去,腳下一時不慎,掉進了水池子里。

我心里兜兜轉轉,只浮出兩字:要完。

眾所皆知,大慶太子庭舟文武雙全,唯獨于鳧水一事上抱憾。宮人們嚇壞了,餃子般一個個下進水池里,太子沒撈上,池水卻越漲越高。我嘆口氣寬了外袍一頭往池中扎去,浮浮沉沉瞧見了半睜半合眼吐泡泡的庭舟便游過去,抄起他的臂往外拖。

仲秋過后的池水冰涼刺骨冷得一絕,我咬牙拖他往外游時卻見蒼藍澄透的水中,庭舟墨點的雙目流露出秋霜般冷冷的傷痛,唇齒間伴著破碎的氣泡張合兩下。那個口型,我在片刻后反應過來,他喊的是,蕭兄。

中宮東宮同時落水,滿朝震動,陛下也急得來看望了我一番。我還好,雖然自小養在深閨卻也好歹是將門出身,身子骨抗凍經傷。庭舟卻養了好長一陣子。

我去東宮看他時,林妃正坐在他塌榻前,斗室中充盈著細膩的排骨香。她起身見禮,目光隱含怨懟,似要開口再提什么,卻被庭舟請回宮休息,我則沒臉沒皮地在他跟前的小凳上坐下。

靜寂片刻后,庭舟率先開口:“沒什么想同我說的?”

“本宮——”我反思,“下次會少布置些課業。”

他看著我,未理會我的插科打諢,長舒一口氣:“直到你跳下水來救我那刻,我才徹悟,蕭遇是真的死了。

“你是他妹妹,同他長得很像。我時常癡心幻想,覺得你是蕭遇。那年壩上原野,教我騎射御馬排兵布陣的,是你。可我也清楚,他不會水。你不是他。”

我打了個哈欠,翹蹺起二郎腿揉去眼角一顆困倦的淚:“花木蘭替父從軍這樣的老故事,殿下想想就是了,千萬別當真。再有,病里別提死人,擔心給勾去魂。”

庭舟這病入冬時才養好,正趕上北疆戎狄來犯。陛下為磨礪他,遣他去北疆邊境平亂。我的日子卻并未因此清閑下來。半月后陛下責令我換上男子服飾,悄摸著前去北疆為他最看重的兒子助力。

我在深雪夜拂開大帳的簾子,看到庭舟眼中一閃而過的恍惚。卻就那么一剎,很快他便冷下臉,遣了位副將為我安排住行。

雖則自小養在深閨,到底出身將門,我對排兵布陣其實頗有造詣。庭舟與部下交談時我偶爾插一兩句話,陣法就改得大不相同了,。戎狄不知道中原這些路子,一個月后元氣大傷,只余下殘兵敗將抵死頑抗。

軍中宴飲,把酒賞箜篌。我支頤瞧著帳中粗獷的舞曲,長案上的酒樽搖曳酥香的火光,庭舟在人群中央風生談笑風生。帳外飛雪迤邐,遠處兵戈之聲隱隱在耳,我將酒一飲而盡,覺得這些年就像白過了一般。

我出帳立在雪中透氣,不一會兒卻見庭舟按著劍也跟了出來:“原以為母后只會耍些深宮婦人的小手段,殊不知母后卻是位巾幗英雄。”

我吐出一口白汽,笑著譏諷:“蕭玉最會殺人嘛。未成形的龍胎與甲胄在身的夷人,不都是人嗎?”說罷,我便罔顧他的臉色,披著一身雪徑直回了小帳。

戎狄殘兵趁雪夜偷襲過幾回,我勸庭舟徐徐圖之,他卻按捺不下性子。臨天明便帶一隊輕騎追殺出去,歸來的時辰有些遲,我連忙也帶上一隊人馬去探形勢。

去尋庭周的路上,左右兩翼都遭遇戎狄殘兵,我留下兩隊小兵與其周旋,又帶中央一列兵士突破重圍。

找到庭周時,他已被人掀下馬,正持劍與人砍殺,我聽見他身邊的戎狄兵大喊出聲:“這是慶國太子!抓了他換城池!”

我心中一緊,反手抓出背后箭桶中五支箭,搭于弦上拉了一個滿弓,松手時數箭齊發卻各有歸處,緊圍庭周的五名敵兵應聲倒下。

庭周持劍看來,眼中神色不明,。

有二十來人繼續圍著他,其他騎兵則策馬朝我奔來。我又連發幾箭從敵方騎兵中殺出一條道,越過去之后兩方騎兵交手起來,鏗鏘的兵戈鏗鏘如同煉獄鎖鏈。

我孤身馳騁過雪原,伸出一手遞過去給他,庭周愣愣地要伸手來接時,那二十來人趁我箭桶已空,左右各削一劍來。我在馬背上仰面一躲,動作不到位,被人劈下馬來。

他們連帶削斷的是我束發的帶子,風雪大如盤,發便洋洋灑落空中。我在雪里頭打了個滾,爬起握住腰間的劍時,十來個人圍住我。那十來雙瞧著我的眼中,全是打量與饑渴。比這更絕望的,是庭周被另外十來人圍在我對面。

我的劍術其實不錯,但幾年前膝蓋受了傷,提劍便很困難。我正在思量對策,有三五個人上前來,撕開了我的衣服。我沒有驚恐,而是一種更深的認命的絕望,反抗中似乎也挨了幾個巴掌,耳朵嗡嗡嗡的聽不清楚。

可我還是聽見了一聲自喉嚨最深處爆發出的嘶吼,等回過神時,有幾滴血濺到臉上去,一件袍子蓋在了身上。那衣領太大,披在腦袋上像兜帽一般。庭周的臉探進來,一只冰涼的手拭去那兩點血,他拄著劍,眼里幾乎快沒光了:“蕭玉,你難道嚇傻了?”

我醒神過來,看著滿地尸體,愣了一下,又笑一下道:“別擺這樣的臉。被撕衣服的又不是你。”將他的衣服穿好,我便同他一道站起。

我方騎兵已不剩幾個,戎狄殘兵覆滅。endprint

那幾個傷痕累累的騎兵上前來復命,庭周眉飛起入鬢,是鮮少的疾言厲色:“今日之事,若敢說出一字,殺無赦。”他松口氣,淡淡地道,“回去吧,都累了。”

騎兵轉身離開的同時,幾支箭穩穩地釘在他們背上,庭周大驚失色,扭頭來看我:“蕭玉!”他的眼中全部是嫌惡,已經挑不出任何憐憫之意,“他們都是我大慶的子民!他們剛剛浴血奮戰救了你我!他們——是不會多嘴的!”

我扔下弓箭冷冷一笑,:“不會說?我不信。即使你心存悲憫不說出,你能保證他們人人不為獎賞多嘴?你的母妃,可是日日夜夜盼著本宮去死。”說得太急竟提不上力氣,我只好笑笑教育他,“庭周,有一天你也會明白,這世上除自己之外,誰都不能信,誰都靠不住。”

他看了我很久,跟著冷笑,道:“別把孤想得跟你一樣。”他大步跨過來,一把扛起我摔到馬上,坐在我身后護住我慢慢往軍營走。

路上風雪慢慢平歇,他卻不愿意再同我搭話。,接近大營時,他忽然問了我一個問題:“蕭玉,你喜歡父皇嗎?”

我愣一愣,大笑起來,:“天子之尊,人皆傾倒。”

“蕭玉!”他低吼,我轉身,見到他眼睛通紅裂出血絲,“你能不能……認真一點?”

我淡淡地笑道,:“喜不喜歡又如何?他開了口,我拒絕得了么嗎?”

“如果是孤得了帝位,”他的聲音被雪地吸收大半,“孤會給你選擇。也會,給他選擇。”

我又開始不認真地笑起來。不在其中時誰都悲天憫人,誰都說有的選擇,真正到了那時,就不一樣了。

那年陛下巡視壩上軍營歸京,而后一道圣旨送到我父親手里。父親征戰數十年,戰功赫赫。連唯一的兒子都送去軍營里,準備接替自己這個分外沉重的衣堝為國分憂。可他等來的不是恩賞,而是選擇。

是要殺伐征戰已然讓陛下夜不能寐的蕭遇,還是要京中手無寸鐵的妻女。最后父親灑下一行熱淚,兄長一腔熱血灑戰場,而陛下迎我入宮為后,借此牽絆父親。

這便是登基前后多受世家牽制的陛下的選擇。而我從不認為,庭周能比陛下有更好的選擇。

北疆戰事結束,庭周與我迅速回京。入宮門后分行兩路,他去見林妃,我被陛下傳詔。一進殿便見陛下對著棋局苦思冥想,頭也不大抬。

我走過去,見那棋還是很早之前被林妃與庭周打斷的那局。陛下研究很久,抬頭苦笑,道:“阿玉棋藝最好,朕怎么次次都輸呢?”

我伸手隨意從棋盒中摸出一顆白子,落在從前偷子的那個位置上,陛下的棋勢便好起來。我道:“阿玉不是棋藝好,阿玉是太愛耍賴了。”

陛下笑笑,讓人過來記棋局,便拉著我的手進內殿。

路上他咳了兩聲,自個兒拿帕子摁住。進內殿后我上了門閂,陛下坐于榻上將帕子遞給我看,那上面全是黑血:“朕時日無多,可大慶何去何從?”

陛下登基時世家正盛,他受林氏輔佐才坐上帝位。為牽絆他,林氏甚至殺了他真正心愛的女子讓他娶林妃,可終究,他也只給了她一個妃位。他臥薪嘗膽十數年,借林氏剪除諸多世家,同時又讓世家孤立林氏。世家這些年來幾乎偃旗息鼓,可陛下亦沒有多余的時間。

偏偏皇位只能交予流著林氏血脈的庭周。

我去旁側煨上一壺藥,端到陛下手中,口不對心地道:“太子殿下可堪重任。”

陛下笑起來,胡須竟都淹沒在湯藥里,笑得不免揉起眼睛:“可堪重任?阿玉啊——”帝王睜開雙目,那眼中精光流露,仿佛洞穿那時雪原上諸事諸果,洞穿我這個不高明的謊,“他太心軟。”

“他太心軟了,”陛下不知為何重復一遍,而再開口時我已明白,“阿玉,該怎么辦?”

又一年春來到,陛下將宴周過繼到我膝下。這不是件小事,群臣嘩然,尤其是林氏之外的世家尤為欣喜。那個天真的孩子在家宴上摟住我的脖子,問:“母后,皇嫡子是什么意思?”

聞言,庭周與林妃皆側目,。我抱他在膝上,笑一笑,簡單地解釋,道:“皇嫡子,就是將來要接替你父皇打理政事的最尊貴的皇子。”

宴周聽得云里霧里,問:“就像從前的庭哥哥么嗎?”

我一愣,瞇眼笑起來。

陛下的病在盛夏加重,便帶我與宴周去行宮消暑,仿佛故意教人看出他對宴周的偏愛。

行宮偏遠靠山,半月后有一伙自稱流民的人包圍行宮。帶的御林軍抵抗不久,給宮中去信要求增兵。

行宮之亂在三日后解除,庭周一身甲胄長劍在手,踏進殿中時帶了一陣血腥氣。那時陛下早已不在此處,我抱著宴周坐在殿中央的主位上,正給他喂可口的冰粥。庭周同我們道,:“沒事了,回宮吧,”頓過后又問,“父皇在哪兒?”

我給宴周拭唇角,那孩子笑瞇瞇地看著我,我忽然就心疼且懊惱起來。可下一瞬我還是皮笑肉不笑地和庭周搭話:“就這樣?”

他看著我,我抬了抬袖子:“你母妃肯定說了更多,本宮來給你提提醒?”我瞇起眼睛一邊搖著宴周睡去,一邊道,“比如,讓你趁此機會殺了我和宴周一了百了,又比如順帶讓陛下驚嚇過度龍馭殯天。反正有流民之亂這個由頭在,反正勝者為王,很容易掩飾過去不是么嗎?”

庭周一字一頓地道:“孤不是那樣的人。”

我哈哈一笑,獨自從位置上走下來,經過他身邊時輕輕耳語:“對,你不是這樣的人。自古王者孤霸冷血無情,你這樣的人,注定當不了帝王,成不了氣候。”

他沒同我作過多糾纏,走上前去搖醒宴周要帶他回去。我一字不多說,伸手推開了門。那一剎,我又聽見了歇斯底里的咆哮聲。我明白的,他是搖不醒死人的。

我明明清楚,可屋外的光還是亮到刺傷人眼,庭周從后方捅進我腰側的劍還是讓我膽寒戰栗不已。我聽見他的哭聲:“他那么小,那么相信你,你為什么……”

“殺他的人是你!這行宮外數千數萬人都是因你而死!”我咬牙拔出劍,轉身艱難地吐字,“若非你優柔寡斷不懂取舍,陛下何至牽腸掛肚設這一局又一局來逼你!?”endprint

“別跟我扯你不過是想兩全其美!這世上從沒有兩全其美的事!陛下要守大慶,我要守蕭氏,外頭成千上萬的人在守他們的主子。甚至于你母妃,也不過是想守林氏。我們都選了自己要守的東西,為此白骨成枯在所不惜。可我問問你,太子殿下,你想守那么多東西,大慶,林氏,皇族……”我笑起來,血一直流,“你到底……又守住了什么?”

“你既然那樣悲憫,”我心底很痛,可還在說個不停,“我哥哥蕭遇死的時候,你在哪兒呢?哦?,你在跟陛下講蕭氏沒有謀反之心嗎?”我笑著彎腰,“那真是,多謝啊……”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我只是笑個不停。后來出門的時候,那咆哮仍在繼續。

其實宴周根本不是皇族血脈,陛下被林氏下過藥,一生只得庭周一個孩子。宴周與從前被我除去的吳妃、寧妃肚中的孩子一般,不過是后妃們為傍身與人私通得來的。陛下心知肚明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單留宴舟這樣久,也只因棋勢暫需。

宴舟根本是注定要死去的棄子,可嘆林氏還以為下藥失效視他為眼中釘,可嘆諸多世家,還以為有力可與林氏抗衡。

終究又有什么可哭的?這世上多的是掙扎痛苦卻不能死去的可憐人,死而已,什么打緊。

陛下一手策劃的流民之亂平歇后,庭周性情大變,他行事不再瞻前顧后畏首畏尾,反而走了幾步險棋,利用林氏將其余幾姓世家逼入絕境。林氏收服其他世家后空前壯大,對外又說宴周歿于流民之亂。這江山,幾乎已是庭周與林氏的囊中之物。

我的傷養了很久,無聊時只同陛下對弈,。我道:“太子殿下已然脫胎換骨,陛下可無憂矣。”

他搖頭落下一子,身子斜倚在棋桌上笑道:“性情是鐵血一些,可他到底要護什么?要覆什么?總還沒出現將他逼死的絕境。”陛下身體很不利索了,精神卻反常的地好,。我神色一凜,落子賭去路,陛下卻像等著這手般迅速行一步,“朕像阿玉從前耍賴那般藏起過一顆子,現今也該派上用場了。”

我低頭看棋局,將棋子丟進棋盒里,拍拍手笑道:“陛下行一知百,阿玉輸了。”

今年的除夕晚宴頗冷清,再熱鬧的舞,演得多了也是無趣。陛下中途離開,留我坐鎮主殿,我百無聊賴地摸起一塊糕點,剛咬一口便吐出拿帕子偷偷接下來。轉身去看奉糕點的小婢,是個臉生的,我和顏悅色地問:“不知道本宮從不吃核桃仁么嗎?”

她跪伏在地,我卻只是盡早離開。雖然吃的不多,脖子上臉上卻已像螞蟻蠕動一般,我坐在一掛珠簾后等太醫,時不時撓撓已快攀上臉頰的紅斑。珠簾響動,我聞到一陣細細的酒香,抬頭便見到了庭周。

那注目禮行了太久,久到讓我快想起來前世般久隔的舊事。珠簾一根一根從他臂彎滑落至肩頭,他開口時酒氣如寒氣,噴灑一室,:“蕭兄。”乍然一笑,笑得我渾身雞皮疙瘩都冒起,“竟是蕭兄。”

我也知瞞不住他,大大方方地坐好,用從前低沉的嗓音和口吻喚他,:“小殿下,許久不見。”

蕭遇對核桃仁過敏,蕭玉也過敏,沒有那么巧的事。

這么巧,只因為蕭遇便是蕭玉。那年壩上原野,他遇見的那人,是我。

庭周十二歲時被陛下帶著一同巡視壩上,軍中無少年郎,他最親近的便是我。可我其實也不是少年。父親一生亦只得我一女,他忠君愛國,對我的要求亦是一樣。于是,我在壩上是蕭遇,在京中便是蕭玉。

庭周來時我教他騎馬射箭,帶他打獵排兵,星夜里饒拗他不過被扯去聽一夜的狼嚎。我曾將他抱上過馬背,也從野獸嘴下搶過他挾在胳肢窩下一路逃竄,他說我生得清秀像個女公子,他說將來要封我當大將軍。

我從沒見過庭周那樣心軟悲憫的皇族,連我打獵剝狼皮他都心疼沒奶喝的小狼崽。我問:“那怎么辦?戰士們會冷的。”他便像做錯事般,腦袋垂下又抬起,委委屈屈地道,:“可以穿棉緞啊……”

實在是不知人間疾苦又心善的孩子。我不會照做,只騙他說,:“好,下回不打獵了,都穿棉緞。”庭周居然開懷地笑起來,抱住我笑道:“蕭兄是這世上最好的人!”那時我一愣,只覺懷中炙熱,被他環住的地方想要融化開來。

后來,為他說的那句話,我賠盡一生。

庭周在壩上落水時,我因怕暴露女子身份便未下水救他,后來陛下帶他回京療養。他時常寫信過來,我有空也提筆回兩句。他問我是不是不再獵狼了,我看一眼帳中堆積的狼皮,臉不紅心不跳地回,是的。他說壩上太冷,等他登基,會讓我和父親回京休養,讓所有士兵都回家鄉去。

我想了很久,終于還是燒掉了寫著“謝殿下”三字的回信。

陛下何其睿智,壩上匆匆一瞥,幾封書信往來,既知曉了父親與我偷梁換柱,也看清了我對庭周的心思。功高震主自古至今,父親與我都太實誠地愛國了。于是陛下寫信來問,是要壩上的蕭遇,還是要京中的蕭玉。

父親放下信,老淚縱橫,他看了一眼陛下派來的二十來位護衛,朝我開口:“阿玉,你去吧,去陛下身邊。你這一生,不可能全耗在壩上。你去吧,好好的。阿爹在這兒,也會好好的……”

陛下擔心來日事成我不受控制重返壩上,便有一名護衛上前碎了我的膝蓋骨又接上。便有了后來的皇后蕭玉,便有了庭周對我的百般挑釁。

我當皇后已有三年,庭周離開壩上已有八年。隔了那么多紛爭合磨,他卻只是看著我,朗聲大笑起來:“蕭兄當日聽聞我跪在雨里同父皇說蕭氏沒有謀反之心,該是覺得好笑吧?皇后次次聽孤談起‘如月如星清澈似溪的蕭兄,該是憐憫孤的愚蠢吧?”

“將孤玩弄在手掌心,好玩吧?”他哈哈笑著,眼淚流了出來,“果然果然!真心信不得,旁人靠不得,蕭玉——愛不得!”

他轉身拂開珠簾走遠,走了很遠吧,可我眼前還是那張又笑又哭的臉。

珠簾一直晃了很久,被內室走出的陛下溫柔地抹停。陛下像是憐憫我,可我帶著笑意慢慢跪下:“臣妾拜賀陛下,求仁得仁。”

庭周不可能發覺我是蕭遇,是陛下讓人上糕點時故意嚷嚷不能給皇后娘娘上核桃酥。庭周聽見起了疑心,便偷偷讓人端上來。陛下知道蕭遇是庭周心中的信仰,等他發覺蕭遇便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蕭玉,信仰只能破滅,他再也不會相信人心。對林氏亦如此。endprint

涼薄冷血,刻骨無情。

庭周,很快便可成為帝王。

陛下問我:“阿玉,你失了他的愛,傷心不傷心?”

“世上安得雙全法,阿玉是個知足的,”我仰起臉笑道,“阿玉,不傷心。”

陛下沒有熬過這年的春,臨去時只宣我入殿,說了很久胡話后清明起來,我知他是回光返照:。

“這局棋下了太久。可朕沒有時間下下去了,阿玉你替朕下完最后一步,”他咳了聲,目光灼灼地望我,“……再來告訴朕結局吧。”

我微笑點頭,陛下咯咯笑起來,問起我可還記得父親。我答,縈念于心。陛下很滿意,半閡雙目輕輕道:“壩上冷,老人家身體不好,回來吧……”我叩頭謝恩,雙手恭謹地捧著一軸圣旨出殿。

殿外全是林氏重臣和親兵,庭周于其間跪接圣旨。我說,:“陛下等著你。”于是他與我擦肩而過,厚重的殿門緩緩合上。

我摘下鳳冠喚林妃上前,道:“陛下說,太子登基,太后自當是你。”

大約我的神色太過凄惶且絕望,林妃不疑有他,上前高高興興地接過鳳冠,后知后覺地受了我貼身遞去的那一刀,我又笑,道:“陛下還說,他在上頭等著咱們呢。”

我推開她任她滾下長階,林氏親兵暴沸,舉身攻上前來。而屋脊上百弓架起萬箭齊發,我慶幸宮門做得這樣厚實,殿中的庭周該是半些都聽不見吧?

弓箭手是我花了數年一個一個藏進內宮里的,有雜役有小婢有御廚,藏得十分精巧,使林氏無法察覺。林氏今日來的皆是一族砥柱,只需清了這些,其余不足為慮。何況庭周如今的心性,恐怕再難為人左右。

一刻鐘后庭周推門出來,皇城里的血將白玉磚一塊一塊染透。他的母妃死在長階上,他的族人萬箭穿心,活著的只剩站在他跟前的蕭玉。

唯有蕭玉。

說是目眥欲裂也不過分,他朝我走來,身后飛檐疊起層瓦遮云。

我笑起來,我知道,這局棋終于是下完了。

他拎起我衣領的時候,我拍著他的手道:“不麻煩了不麻煩了。”有黑血慢慢從我嘴角流下來,之前服下的毒開始發作,我感覺身子漸漸癱軟,卻被他伸手攙住慢慢坐下。

只有我死,壩上的父親才能安穩終老。陛下怎敢把我這樣的禍害留下給他?

仰臉望天,天氣很好,我想起了壩上的春,一如初遇庭周時。一望無際的青綠,少年和姑娘總是無憂無慮。我好想問一問他,是不是也記得。可開口又覺艱難,最后卯鉚足勁兒調皮地大聲喊,:“哀家——先死為敬啦!”

最后我看見了他奪眶而出的淚,他驚慌不已地舉袖子去擦,淚卻一直流個不停。他流著淚,顫抖著唇,看看數以千計的尸身,看看云彩,又看看我,卻沒有說出一個字。

到最后,他還是這樣心軟。

可我這樣的人,自私殘忍,哪里值得同情?

吶吶哪哪,庭周,蕭玉白骨成枯,只為蕭氏不為你。

不為你啊!

哀家是大慶的太后。

這是旁人同我說的。

旁人還同我說,當今陛下庭周乃是我的養子,但因是我看著長大的,所以待我很好尊為太后。旁人說我的父兄捐軀赴國難,我太過傷心所以忘了以前的事。旁人說:“太后娘娘,您想不起從前真可惜,那時您多威風呀。”

可我覺得,想不起來便想不起來,當個傻瓜挺開心的。

每年春天庭周都帶闔宮去壩上游玩,今年也是一樣。我在華蓋下逗小皇孫玩,接了幾個毽子,聽到庭周自言自語什么“好歹守住一個你啊”啥的。我微微側頭再偷聽,他便不說了,目視前方片刻,忽然垂頭來問我:“太后可還騎得動馬么嗎?”

我舉目一望,千山披綠,良駒橫行,年輕人踢踢踏踏得開心,春色濃春意深。可膝蓋腰側都隱隱作痛,大約真是年紀大了,我只好朝庭周搖搖頭。

“是么嗎?”他垂頭笑了笑,若有所思地道,“那您也一定再抱不起兒臣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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