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薩馬赫?加德班

聞桑

五月的鮮花開滿大地，是那么燦爛，那么絢麗多姿，那么生機勃勃，讓整個城市飄逸著蜜一樣的芬芳，比中國的江南還要濃烈，還要郁馥，還要純粹，這就是我對以色列的第一印象。

以色列是1948年宣布在內蓋夫沙漠上獨立建國的。未到以色列之前，我或多或少聽說過他們是如何在這片貧瘠的旱地上發展農業的，卻不想他們的花卉也是如此的葳蕤繁茂。凌晨，我走出本古里安機場，乘坐航空大巴進入特拉維夫，未見花朵，先聞花香。

及至熱烈的陽光穿透玻璃照射我的全身，我還恍若在夢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無論我走到哪里，環繞在我身邊的都是開滿各種各樣鮮花的綠地。我不知道以色列人是用怎樣先進的灌溉技術，令這些鮮花沒日沒夜地開放在他們的國土上。此刻行走的地下，不知該有多少根鋪設的毛細水管，該用多少人工去打理讓它們定時澆灌，才讓我們看到這美麗之花的世界。我只知道這些鮮花所構成的馨香氣息揮之不去，令人永生難以忘懷。至于它們叫什么樹、什么花，我說不上來，只看見一團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卻又分明是一個花香和蝶舞的王國。隨便走上幾步，就可以與一棵開花的樹邂逅，樹皮光滑，樹干飽滿得像裝滿了水，滿樹都是紅艷艷的花朵，還有采蜜的蜜蜂圍繞著它們盡情嬉戲。

作為初次踏上異域的觀光客，我在花的海洋流連忘返，驚喜地發現和這些花樹相對應的還有花樹下的女人。她們和這鮮艷奪目的花朵一樣，也美得令人驚心動魄。大街上隨處可以見到漂亮的女人，商場里隨時可以看到泳裝秀的模特秀著性感無比的身材，難怪人們都說特拉維夫是世界上最養眼的城市之一。當地氣溫常年處于15℃～35℃，不愧是一個春天永駐的世外桃源。以色列的朋友說，“特拉維夫”是希伯來語的音譯，本身就是“春天的小丘”之意。那鴻·索科洛夫在將西奧多·赫茨爾的著作《新故土》書名翻譯成希伯來語時，特意使用“特拉維夫”這個名稱，認為春天是萬物復蘇的象征，隱喻古代的以色列，國家有復國的希望，而“小丘”在希伯來語中有一個不常用的含義，在考古學中表示“堆積的廢墟”，因此是古代以色列國毀滅的象征。

哦，難怪有這么多講究！現在，我們就置身于這春天的小丘之上。路面不是很寬，路旁都是草和樹，樹上是盛開的鮮花。風有點涼，街上幾乎沒有什么行人，不見什么工人蜂擁般忙碌的加工廠，也不見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市區也多是兩排成行的兩三層閣樓。每家門前都是一個精致的花園，籬笆被修剪得非常整齊，花朵艷麗而密集。偶爾有人走過，便會引來三五聲犬吠，隔壁鄰居的狗也會聞聲加入這種合唱，但只是象征性的，并不是動真格的咆哮，行人也不會在意。接著便是無邊的靜謐，熾熱的陽光讓這種靜謐的感覺更加深入，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甜甜的花香，或許是蜂蜜恣意流瀉的味道。

如果有眼福，我們就會看到花樹下那些花朵般的女人，特別是20歲左右的花季女孩，她們真如樹上的花朵一樣美麗，尤其是那些有著俄羅斯血統的少女，像極了一枝開得異常艷麗的花骨朵兒，看了才讓人領悟到心搖神蕩的內涵與外延。

當然，在這個“與神角力者”（以色列，希伯來語意為“與神角力者”）的國度，我們也看到了許多一身戎裝的女孩。讓人詫異的是她們的美麗也同樣令人叫絕，盡管背著槍，唱著猶太民族傳統曲調譜成的《希望之歌》，但每每與其他男同胞談笑風生時，就顯得那樣的落落大方。

垂直的陽光和碩大的鮮花，還有那飛翔在光影花間的蜜蜂，向我們昭示這里是離上帝最近的地方。這里是世界主要宗教猶太教的發源地，信仰就在身邊的每一處快樂地陪伴著我們。

想起很早以前看過的一條以德報怨的消息，說的是巴勒斯坦的一個男孩被以色列士兵打死后，家人卻把他的器官捐獻出來救活了以色列的女孩。打開電腦一查詢，百度依然還保留著這則不是新聞的新聞，是新華社發于2005年11月7日的特稿，那個巴勒斯坦男孩叫艾哈邁德·伊斯梅爾·哈提卜。

當時，小艾哈邁德年僅12歲，在約旦河西岸城市杰寧的一座難民營耍弄玩具槍時，被以軍士兵開槍打傷頭部和腹部。以軍說，當時誤以為他是一名武裝分子，然后才發現艾哈邁德手中拿的是一支玩具槍。雖然以軍把艾哈邁德送到以色列海法的拉姆巴姆醫院救治，但這名男孩還是因傷勢過重死去。

艾哈邁德的父母為什么馬上同意捐獻兒子的器官呢？父親伊斯梅爾·哈提卜的解釋是，他決定這么做，源于對自己兄弟的記憶，家人也愿意幫助他人，不管他們是哪個民族。哈提卜的兄弟當年需要接受肝臟移植，在等待中死去，時年24歲。哈提卜說：“我不介意這些器官在以色列人體內還是巴勒斯坦人體內。在我們的文化中，我們可以把器官捐給別人，給誰都沒關系。”哈提卜還補充說，他希望捐獻器官的行為可以向巴以雙方傳遞一個和平信息。艾哈邁德的叔叔說：“這是我們文化的一部分。作為巴勒斯坦人，我們可以告訴世界，我們不是恐怖分子。”

消息說，三名以色列女孩在次日接受了器官移植手術，分別獲得艾哈邁德的肺、心臟和肝。三名女孩中，兩名是猶太人，一名是德魯茲人。薩馬赫·加德班現年12歲，這名德魯茲女孩等待心臟移植已經五年。

屈指算來，這則新聞的發生距我到以色列的時間已有10個年頭了，那么，獲得新生的薩馬赫·加德班也該是20多歲的大姑娘了吧？她生活在這個美人如云的地方，也應是一個漂亮得讓人側目的美人吧？她如今是否幸福如意？會是那個坐在臺階上看書的女孩嗎？還是吃著冰激凌牽著小狗散步的那位？

突然，我萌生了一個念頭：我要尋找薩馬赫·加德班！

在這個陌生的國度，在這茫茫的人海，我不知道問詢了多少人，得到的都是搖頭。以色列人口不過800萬，是世界上唯一以猶太人為主體的國家，但延續近半個世紀的巴以沖突戰亂使許多人無法尋到自己要找的人。

海法港口異常繁忙，老城的入口處有座小教堂，沿著坡門往上走，迎面走來一個阿拉伯老太太，同她說起薩馬赫·加德班的事，她想起這事好像是發生在施奈德兒童醫療中心，熱心地要我去那里查詢一下。那條消息說，在以色列那個名叫佩塔提克瓦的古鎮，當時薩馬赫的母親坐在病床邊握著女兒的手，她的父親里亞德·加德班則在特護病房的等候室接聽親友們打來的祝賀電話。endprint

佩塔提克瓦古鎮位于特拉維夫以東，本身就是特拉維夫—海法城鎮群的一部分，是1878年猶太人在巴勒斯坦建立的第一個居民點，人口也就10多萬。這個古鎮也是海法老城遺址的所在地，地基上還刻著古埃及的象形文字，歷史大概可以追溯到3000年前，城門靠近海邊，一個巨大的白門拱形雕塑是現代仿古的，但也給了海法這個美麗的城市以驕傲和護佑。太陽在正午還原了所有的顏色，鐵錨躺在岸上等待，從船只的數量可以想象這里繁忙的景象，走到街上就像進入了迷宮，街道比較狹窄，最多只能并排走三個人，卻不妨礙一個紛亂的世界猛然展現在你的面前。面對按天空中星座分布的城鎮布局，我有點不知所措，行人很少，不知矮矮的石階一步步會通向哪里。

古鎮靠近大海，這一切都讓人感覺神秘浪漫得幾乎與世隔絕。一個阿拉伯少年朝我眨眨眼睛，邀請我到他身后的小餐廳去用餐。少年太年輕，說起薩馬赫·加德班的事只能攤手聳肩。不過，他告訴我說，以色列非常缺乏器官捐獻者，原因在于猶太教禁止器官捐獻。

一路輾轉來到以色列藝術館，被門口陳列的幾尊現代感很強的雕塑所吸引，我不自覺地走近了梵·高，看到了馬蒂斯，還有畢加索等藝術大家。摩爾的作品人物是高大抽象的，大多源于古希臘的人物造型，好像一切都是平面化的，抽離了透視的元素。我以前只是聽說過，如今真正面對，那種感受好像迥然不同。在書上，我們對這些所謂的經典可以嗤之以鼻，但一旦與最純正、最遙遠的偉大不期而遇，才會發現有一股真實的力量正奔向你，令你改變，并且改變得非常徹底。

藝術館里有不少孩子席地而坐，在臨摹他們喜歡的畫作，或許他們還不知道梵·高是誰，但他們已經和這個遙遠的人走得那樣近了，于是《向日葵》成了他們的涂鴉。在臣服于繆斯女神的人群中，我很高興看到了一個中國同胞，問后方知他來自寶島臺灣，說是來看朱銘的杰作《太極》的。聽說有華人的作品應邀在這里展出，讓我很是興奮。我跟著他去看了一下，才知道這是朱銘的一組系列創作探索，畫家經歷了從有形到無形的千雕萬鑿，作品材質由樟木到青銅。據說在以木材雕刻《太極》系列之初，其創作方式基本上是刀鑿斧劈，后改用鋼鋸裁切，再順著自然紋理手撕或斧劈，使材料不僅成為表現內容的載體，而且還轉化為內容本身，從而強化了形象的生命力，也征服了以色列的藝術家們。

走出藝術館，迎面看到一個招牌雕塑：一雙伸向天空的手。那雙手舉得比門樓還要高，令人感到是有人在仰天吶喊。臺灣同胞說，藝術館的對面就是以色列的國防大樓，而這雙手則是為了表達對戰爭的抗議和對和平的呼喚。

在以色列國家移植中心，我順利地查到了當年艾哈邁德捐獻器官的資料，資料顯示，艾哈邁德把心臟移植給了德魯茲女孩薩馬赫·加德班，肺移植給一名14歲的猶太女孩，肝臟移植給了一名七個月大的女嬰。

德魯茲人是阿拉伯人的一支，主要分布在西敘利亞豪朗山區，是中東地區一個神秘的民族，人口100多萬。他們沒有自己獨立的國家，主要生活在黎巴嫩、敘利亞等國，此外還有約10萬人生活在以色列北部的加利利地區和被以色列占領的敘利亞領土戈蘭高地一帶。

我無法成行，只能在以色列人心目中的圣城耶路撒冷止步。在傳說中的西墻旁，我效仿猶太人將虔誠禱告的紙片塞入石縫中。

以色列屬于夏季干熱的地中海型氣候，干燥、熱烈、透明。縱然是晚上的殘陽也足以提醒人們別忘了戴上墨鏡。恰是中午，地中海海灘上的太陽更是火辣辣的，因此來這里游泳的人不是很多，只有兩個30多歲的少婦坐在細密的沙子上相互擦著橄欖油，背上已經現出了一片古銅色。遠處好像還有一個瘦而高的男人，曬得黑黝黝的，雙手伸直上舉，單腿金雞獨立，似乎是在練習瑜伽。地中海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海，歷史比大西洋還要古老，但眼前的一切又讓人感到，地中海還很年輕，如同這些愛運動的人們一樣青春永駐。

地中海海藍可愛，被北面的歐洲大陸、南面的非洲大陸和東面的亞洲大陸包圍，寬闊的海域比天還要藍。我們在海邊趟了趟水，就不由自主地大笑起來。這種笑源自肺腑，沒有一絲領土紛爭的痛感。褲管濕了好大一截，只好卷起來，我們來到海邊的堤壩上，看到一群男孩、女孩在礁石的縫隙間釣魚，場面相當安靜，只有幾只流浪貓蜷臥在他們的腳邊，太陽照射在遼闊的海岸線上，就好像時間在這里已經停止。

我的尋找行動無疾而終了。然而，這已無關宏旨，因為薩馬赫·加德班的父親曾經說過，在女兒接受手術時，他知道了艾哈邁德的故事。他說：“我不知道怎么表達。這是一種愛的姿態。”

我記得哈提卜說過，他希望能夠見到他兒子器官的接受者，確信他們健康，“最重要的是，我見到接受器官的人，就像看到我的艾哈邁德還活著”。

活著真好啊，一如這以色列的花朵和花朵樣美麗的以色列女人。在以色列，我沒有如愿找到薩馬赫·加德班，但我聞到了這個世界上最濃烈的花香。我慶幸這里的陽光永遠都是垂直的，它照亮了任何一處，也同時會修復這人間的傷痛或悲戚的情緒。望著遠方另一岸的燈火闌珊，我的眼里盈滿晶瑩的淚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