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月

十里

傳言像風般流散于整個江湖—手握山河劍的第一劍客愛上了揚州城里聲名最盛的花魁。

沒人懷疑這個傳言，因為見過花魁的人都為她的美而心折，他們篤定，這種美足以動搖一把最孤冷也最鋒利的劍。

劍客總是在深夜造訪，一人一劍，坐在窗口諱莫如深的月光中。初時，女子覺得拘謹，兩人徹夜對坐，也徹夜沉默。直到一個雨夜，她借給他一把紅梅映雪的油紙傘。翌日，劍客沒有還傘，他說：“這傘有些眼熟。”

她怔了怔，“別人送的，擱置久了。”

劍客慢慢笑了。他笑起來像一把不動聲色脫鞘而出的劍，隱忍著劍光，“是有些舊了。”

那日后，他們偶爾會交談。

“你有親人嗎？”

“有個弟弟，三年前去了。”

“病故？”

“被人殺了。”劍客握緊手中的劍，“還不曾報仇。”

她遲疑片刻，轉移了話題，“你為何頻頻來此？不過枯坐罷了。”她說這話時，是有幾分戲謔的，但她慣常的嫵媚風情也就在這戲謔中了。

劍客摩挲著腰間的劍，沉吟后答道：“想看看你。”這幾乎算是一句情話了，但自他口中說出，仿佛女子是一座值得觀賞的玉雕，他當真只是想來看看。

劍客也曾在黃昏時來見她。彼時那個慕名而來的探花郎正端坐在她身前，遲疑地握住她的衣袖。她垂眉笑了笑，眼角余光瞥見門口抱劍的人，笑意凝在唇邊。劍客叩了叩門，房中兩人一齊看向他。劍客忽然覺得煩躁，這道門仿佛隔出了一河兩岸，他竟是對岸的人。

“今日到此為止吧。”她唇邊的笑又舒展開，“多謝公子美意。”探花郎松開她的衣袖，像是要說什么，卻見劍客走來，沉默地立在他身前。

她靜靜看著，他多像一把劍，也像一尊神像，足夠凜然，也足夠肅穆。探花郎不發一語地走了，劍客仍坐在窗口，夕陽覆在他額頭，像一條傷痕累累的河。

“今日怎來得這樣早？”

劍客答非所問，“若我不來，你便要留下他？”

“怎會？”她傾身為他倒茶，“畢竟要等你。”

劍客的眼神動了動，他想說，等過我的人都不在世上了。但他沒有說，只是慢慢飲完了那杯茶。夕陽在他的眼睛里一寸寸隱沒，但那種憂傷和溫柔還糾葛在他眸間。

劍客有絕世劍術，他的山河劍葬過無數亡魂，也有很多人千里奔襲只為取他性命。那夜的月色盛大如漢賦，鋪陳華麗，她站在一尺之外，看劍客不急不緩地拔出了劍，劍上流淌著如水的月光。她一時困惑，不懂那樣的柔軟與鋒銳為何如此相得無間。

一劍斃命，他收劍時，月光和血色都搖搖欲墜。

“嚇著了嗎？”劍客轉身看她，腰腹的衣袂正洇開鮮紅的血。她意識到，他本不必受傷的，只是他若避開這一招，受傷的便是她。

“我為你包扎吧。”這一刻，她眼底浮現出月光般的溫柔。

十日后，劍客的傷已好了，他要辭行。

“你還回來嗎？”她想起，這些時日江湖盛傳第一劍客與第一刀客的約戰。

“倘若活著，我便來看你。”劍客離開時留下了那把紅梅映雪的傘。她呆呆地看著那把傘，落下淚來。

當整個江湖因第一劍客將第一刀客斬殺而沸騰時，已入夏了。夏夜的月光總是最豐盈的，她對著月光描眉，深深淺淺，一雙遠山黛。她聽見推門的聲音、落座的聲音、劍鞘撞擊的聲音。

她知道他來了，便轉過身斟了一杯酒。

“我不喝酒的。”劍客端詳著她，罕見地解釋了一句，“否則握劍的手不穩。”

女子淺笑，“這是我喝的酒。”

“你還未聽過我彈琴吧？”她調試著案前的古琴，鴉青的發垂落在琴弦上。

她開始彈曲子，那琴音像發潮的絲線，像月光下的舊紡車那樣運轉，細絲密縷，柔腸寸斷。劍客不懂音律，但他像是聽懂了她的琴曲，臉慢慢發白，像瀝干的月光。

“令弟身亡那日，我也彈了這首曲子。”余音裊裊，她的手搭在琴弦上，如此從容地望著劍客的眼睛。

“果真是你。”劍客的臉在月光里冰冷如雕塑。她緩緩笑道：“你何時知道的？”

“你借我舊傘那日，那是我弟弟的傘。”

“為何不殺我？”她的手按緊了琴弦，夜色像被撥斷了似的蕩開一聲脆響。

“我還未想好。”劍客垂下眼瞼，握著劍鞘的手微微顫抖。

“你知道，我不忍心讓你為難。”她飲下那杯酒。月光漸漸隱入陰云，劍客像以前那樣坐在窗口，聽無月的夜里落一場驟雨，渾身濕透了。

后來，傳言變成了傳說，活化在市井話本中。傳說里，那個女子死于自己的毒酒，臨終仍是眉目宛然，和生前一樣美得驚人。

她在傳說里有了個好聽的名字，喚作懸月。愛而不得，心似懸月，落入誰懷中才肯自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