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辭

愛寒紀

記憶里那座姑蘇城，有白墻黑瓦，有煙柳深巷，有小橋流水。桃花漂流的盡頭便是我阿公家，他獨居了很多年。

阿公喜歡去茶樓聽曲兒，一盤糯米糕，一杯花旗參，還有一個不安分的我，足夠他消磨半晌時光。身著青花旗袍的女子咿咿呀呀地唱著，我卻一句也聽不懂。

—阿公，曲兒里有什么啊？

—曲兒里有你阿婆。

我從未見過阿婆，聽阿公說，她是個愛穿旗袍、愛唱曲兒的女子。阿婆很早就病逝了，留下年幼的兒子和日漸沉默的阿公。從此，在阿公的記憶里，她永遠是花朵初放的模樣。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多年后我讀到這句詩，總會想起阿公聽曲兒時癡迷的神情。那曲兒里有阿婆，有唱不盡的煙雨江南。

都說煙雨江南有四百八十寺，這并非虛言。蘇州人崇尚禮佛，大多會供奉香火，阿公也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

蘇州的孩子幾乎都佩戴平安符，大人們將其視作無比神圣的物件，總是千叮嚀萬囑咐—平安符切不可碰地或沾水，否則就不靈驗了。可頑皮的小孩哪聽得進去，長輩辛苦求得的平安符不知被他們丟過多少回，卻仍是生龍活虎的。也許菩薩在意的并不是平安符，而是一份誠懇的心意。

檀香氤氳中，我多次看見阿公在佛前為我祈求平安。那一刻，我愿意相信佛祖是存在的，他正用一雙慈悲的慧眼照看這個世界。

結了佛緣的蘇州草木蔥蘢，在小樓上聽一夜風雨，清晨喚醒你的恰是賣花聲。我的童年就像一朵小蘑菇，在煙雨中浸潤生長，一切記憶都水色淋漓。我記得，阿公養的薔薇在雨中紅得要化開，寂寞的貓兒躲在檐下酣睡，我逗不醒貓兒，只好踮起腳尖擺弄潑灑而下的吊蘭。趁阿公不注意，我偷偷摘下一朵米白的蘭花，把吻淺淺地落在嬌黃的花蕊上，然后捂著嘴偷笑。

遠處河堤春曉，碧波抱著云影自在泛濫。煙柳小徑上有丁香般的女子撐著油紙傘款款走來，那娉婷的身姿讓我神往已久。如今我已婷婷，也撐著油紙傘步入舊年風景，那時的人和事卻都沒了蹤跡。

我何時與蘇州走散了呢？大概是在阿公去世那年吧。那時我尚不懂生離死別，懵懂幫我掩去了太多悲涼，然而那種恐懼是真切的。阿公的薔薇落盡了，只剩下猙獰的刺，一根一根扎向我的心。

后來我隨父母離開了蘇州，于我而言，沒有阿公的蘇州就像一座空城。

當我以客的身份再次路過蘇州，茶樓里的小曲兒依然婉轉纏綿，寒山寺的香火將清冷的鐘聲煨暖。在桃花漂流的盡頭，老宅遍惹青苔，再也看不見阿公顫顫巍巍地喚我回家。

情分一直都在，只消在煙雨中走一遭，我還是那個我，蘇州還是那個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