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音不改

簡墨

他是個多厚道的老人啊，我們對他的第一印象，是他回到家鄉被孩子們揪揪白胡子，笑問他是哪里來的客人，怎么有點像去花果山游說孫大圣的太白金星？

他生在盛唐，乃太子賓客，年逾八十仍性格放曠，喜歡在長安市肆飲酒放歌，有“但得飲酒，何論死生”的豪邁。酒喝得差不多了，就騎馬去來，在醉與不醉之間搖搖晃晃。

杜甫說：“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那是長安街上萬人傾慕的一道風景。他在朝五十年，到老還是活潑愛美、清白澄澈，秉持著名士風流的本色。

他一生都以成人之美為樂，也因此積下了最大的功德。他獎掖了許多文人，其中和張旭最為親密。他們都位列“飲中八仙”，經常出入一處，除了喝酒就是寫字。他一手草隸寫得如蟲篆飛走，和張旭不相伯仲。兩人經常令仆人背著酒，在花底深朱戶、細風吹柳絮的時分，像一雙遠涉而來的魚，懷著一枚枚骨刺，躍馬長安，游賞民間，只要見到上好的墻壁，必揮毫題字，不拘城府。

有一次，賀知章路過一家風光大好的園林，竟不請自入，待主人聞訊趕來時，他滿不在乎地說：“主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莫謾愁沽酒，囊中自有錢。”到底是才高膽大，不但不認為闖人私宅不妥，還勸主人別愁招待他，他自己有錢，還請主人來喝酒……翻開這些往事，似乎望見一枚枚含蓄而靜好的微笑。

他還舉薦了李白。當年李白帶著夢想來到長安，在紫極宮的煙霞里與他相見。他當時任朝廷大員，擁有一大堆耀眼頭銜，但他一眼瞥見仙風道骨的李白。看罷李白的新作，賀知章嘆賞“此詩可以泣鬼神矣”，對李白的贊許毫不吝嗇。還未讀完李白的《蜀道難》，他已再三擊節，直呼其為“天上謫仙人”。

他一把拉上李白往酒樓里跑，要與之一醉方休。酒逢知己千杯少，直喝到日落西山，不得不離去了，才發現身上沒帶銀子，付不了賬。于是，他解下腰間的金龜交給店主作為酒錢。

這件事，讓李白記了一輩子。他比李白大四十歲，兩人結為忘年至交，常在一起飲酒賦詩。在他的極力推薦下，李白被唐玄宗召進宮中，任供奉翰林。李白從一介無名的布衣，轉瞬成為皇帝身邊的顯要人物，參與朝政。從此，李白揚名天下。他告老還鄉時，李白難舍故交，作詩送他。

那時他已八十五歲了，得了一場大病，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后來又死里逃生，他奏請皇帝恩準他回鄉當一名道士。

他回鄉后就寫了那首雋永的《回鄉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詩像玉一樣晶瑩透明，有很強的硬度。老枝子，新芽苞，一年年，一代代，垂下綠色的絲絳，把我們的心層層纏繞，封存成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