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得山花插滿頭

六州笑

紅塵三千丈，癡情的人在歌唱，無情的人在冥想。從他踏入閣內的那刻起，她心跳怦然，捻弦的指尖輕顫，不是因為一見傾心，而是隱約預感到天命將至。

樓里的姐妹擠擠挨挨地躲在帷簾后，簇花團扇掩著嫣紅小唇，悄聲議論這個新上任的海關監督潘贊化潘大人。她緊張地握著琵琶頸，骨節泛白。不久她便要登場，鴇兒扭著腰肢過來厲聲呵斥她，若伺候不好潘大人，便有得顏色與她看！她軟聲應了。從被賣至青樓那刻起，她便身不由己！

燭影搖芳，管弦咿呀。“這是商會會長請來的貴客，官場上談不攏的事便搬到風月場上說，英雄難過美人關。”“聽聞潘大人不近女色，商會會長的稅務怕是難辦。”她細細聽著，不禁悲從中來，冷不防身后一掌推出，“還不快去！”她諾諾低頭。內間已至酒酣，商會會長擊掌，她連忙應聲而出，懷抱一把琵琶，抬眼而望，便直愣愣地撞見了他。

他風華正茂，身高體魁，已蓄了須，舉止瀟灑。她聽人們議論過他，他與僧尼、居士皆有往來，主張儒、釋、道三元合一，行為怪異，鄉人稱為“桐城怪杰”。

她低頭，玉指搭上琴弦，輕攏慢捻，弦聲如清清冷冷的珠玉。她艱難開口，嗓音是恰到好處的溫婉悠揚，多一分則媚，少一分則澀，她細細吟唱：“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去。”

她自小不曾體味過溫情，一歲喪父，待到八歲，母親也去了。她待人從來都懨懨的，不敢招惹誰，也不愿被誰招惹。生活總需維系下去，十四歲那年，舅舅不顧念親情，連哄帶騙把她賣到了蕪湖的怡春院里。鴇兒笑著說樓里多了棵搖錢樹，喂她喝下了斷子絕孫的藥。

曲聲如悲鳴，花落花開自有時，她的生命如浮萍，將會牽系何處呢？靈魂和悲歌共鳴，有緣人自知。她忘情彈唱，商會會長眉頭微皺，潘贊化忽然側顏而笑，問了一句，“這是誰的詞？”

這是南宋歌伎嚴蕊的《卜算子》，多少朝代更迭，不變的是風塵女子的宿命。她垂下哀傷的眼眸，不卑不亢道：“南宋嚴蕊。”潘贊化笑了笑，讓她退下。

夜色漸漸深沉，月隱于天，越熱鬧的地方越孤寂，她在帷簾后忐忑獨坐，看閣內推杯換盞、歌舞不絕。當晚，她被送入潘贊化房里，鴇兒的臉笑成一朵菊花：潘大人并未對第二個姑娘有過探問……

她停在門前，不敢抬頭，余光瞥見那人挑亮燭火，燈影幢幢，映照他的眉眼。周圍再無旁人，燭火撲哧爆了燈芯，他在燈火搖曳里回首，眼瞳如星，成熟而穩重，寬厚而仁德。她指尖泛白，攥緊了衣袖撲通跪下，膝行至他身側，“我知大人兩難，仍求大人救我！”

潘贊化定定地瞧著她。她心知，他若將她留在身側，必受商會會長掣肘，可若非如此，她何年何月才能脫離牢籠！她匍匐再拜，仰頭哀哀地望著他，“玉良以身相許、以心相許。”

衣袖拂過眼簾，他扶起了她，笑得很溫和，“你若總是這副懨懨的樣子，我該如何逗你笑？”

她無措地望著他，抿了抿唇角。他扶她坐于榻旁，“你若肯嫁，我娶你。”

剎那間，如驚雷劃破長夜，如霞光穿透陰霾，她唇角上揚，不禁清淚滴落。從前她似被關在陰暗潮濕的地獄，與蛇鼠為伴，以心機謀生，聽樓里的姐妹笑論人情冷暖，在逼仄的角落幻想云破月明—誰料竟成真了！并且他不是留她做仆從，而是娶她。

第二日，潘贊化邀她同游蕪湖，她得知他將他們結婚的消息刊載于報，喜不自勝。她愛慕他，從心底依戀他，她愛作畫，便畫下美麗的蕪湖風光，題了自己的花名“張玉良”，復又抹了，改成“潘玉良”。他端詳好久，驚訝于她的繪畫天賦，又問她為何改了姓，她只羞怯地笑，以身相許，以心相許。

待戰亂稍平，他便帶她去上海學畫。

這是最好的年代，也是最壞的年代。這一年，潘贊化娶了風塵女子潘玉良，眾親朋皆不承認，外界皆罵“傷風敗俗”，唯有陳獨秀主持證婚。潘玉良遇見了命中的貴人，他教她讀書識字，教她做一個淵博知性的女子。不久，孫中山發動倒袁的“二次革命”，蕪湖駐軍龔振鵬發動“陶塘兵變”，逮捕陳獨秀，險些將他槍決。潘玉良擔憂潘贊化被秘密捉拿，每夜不睡覺，執手槍為潘贊化警戒……后來潘贊化回憶這段歲月，感慨不已。

她隨潘贊化去了上海，潛心學習，虛心求教。五年后她參加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的考試，雖然她的出身為人詬病，但是校長劉海粟依然錄取了她，認同她的藝術天賦。著名美術家洪野先生稱贊她的畫工，收她做關門弟子。國內西畫發展受限，她又去巴黎留學，潘贊化盡量與她通信，她一邊熱切地將愛意訴諸筆端，一邊徜徉在藝術的海洋里，迅速汲取新的營養。遇見潘贊化是她幾世都盼不來的福氣啊！她拈起畫筆，又唱起當年的曲，聲音咿呀，仿佛在叆叇光景里瞧見了那人的眉眼，是他將她從深淵中救贖。

她留了短發，喜喝酒，不拘小節，氣勢不讓須眉，樸實而率真。復又九年，她歸國后在上海辦了中國第一個女西畫家畫展，轟動一時。她的留法同學徐悲鴻以中大藝術系主任的身份向她發出邀請，請她去中大執教。她做了教授，有了自己的事業。她幸福地撲入潘贊化懷里，告訴他，他沒有看錯人。潘贊化救她于水火，她則以最好的年華，輔以熾烈愿望，輔以對藝術的慷慨高歌，報答他的恩情。

怡春院那曲哀怨的《卜算子》，如今總算唱罷。她擺脫了宿命，成為一個錚然獨立的女子。從前嘆花落花開不由己，如今終得山花插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