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果子李
奶奶信佛
文|果子李

大約在50歲要退休的時候,我奶奶皈依了佛門,受居士戒,以信仰大乘為自豪。她其實不清楚大乘、小乘是什么意思,只是單純覺得“小”就不夠好,和買雞蛋一個道理。從此,她每月初一、十五斷葷,每天燒香念經。我和我爺爺不以為然。
奶奶沒選擇基督教、天主教,完全因為這些都是洋教—在她眼里,佛教是中國原生的。得承認,佛教的本土化確實做得好。
如果現在讓我奶奶重選一次,那就未必了,但很多事情是不能假設的。比如,當時若有廣場舞的話,奶奶會不會成為廣場舞dancer;再比如,當時有傳銷的話,以我奶奶天真爛漫的處世態度,后果想都不敢想。而她終究遇到了我佛,因緣際會,妙不可言。
按照印度婆羅門教的觀點,人生大概可分為四個時期:梵行期、家居期、林棲期、遁世期。人在成年后要過世俗生活,履行義務,到了晚年,俗事都料理得差不多了,便走進森林,一杖一缽,把生死苦樂置之度外,只追求人生的最終目標—解脫。
我奶奶勞碌半生,一共生了六個小孩,晚年的時候,她終于有時間關照自己的精神世界。她并沒有走進森林,而是把自己的房間變成佛堂,經期婦女和月子期產婦免進。能在里面自由活動的,就是像我這樣的小伙子,而我進去的唯一目的,就是偷吃貢品。我的維C攝取,大都仰仗我佛。
奶奶信佛之后,討好她變得很容易。去旅游的時候,從當地給她請來最有特色的佛像,她就大歡喜。佛祖慈悲,不叫我入拔舌地獄,我還是想說,我奶奶的行為,就像一個老年的“手辦”愛好者。
親戚里也出現過有夙慧的人,生下來就只能吃素,年紀輕輕完全不想談對象,一畢業就想著出家。對這樣的小朋友,奶奶贊賞有加,但絕對不許我這樣。在她看來,年輕的時候,還是要讀書、工作、養家,不要老想著躲避紅塵,要敢于往紅塵里鉆。修行,那是老了以后的事情。
她供奉的神佛,既有釋迦牟尼、彌勒佛、觀音菩薩,也兼容玉皇大帝、灶王爺。但她說絕對不進道觀,道不同不相為謀,如果一定要進去,那她也不磕頭,鞠個躬就好。
奶奶既不打坐,也不參禪,除了燒香禮佛,只要有時間,就手持念珠,念阿彌陀佛。
我和我爺爺當初反對奶奶信佛,一是覺得佛道偶像并立;再者,我讀了點書之后,覺得奶奶的信仰很值得懷疑—我給你供奉香火,你保佑我全家平安,完全是在和佛祖做交易嘛。
還有,她信佛之后,脾氣和之前沒什么變化,似乎生氣的時候更厲害一些。
等我再讀了一些書,就覺得,這樣也沒什么不好,1000個讀者眼中有1000個哈姆雷特,一個老太太,也可以有她自己理解的佛教和信仰。
奶奶信佛之后,對我們全家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每年我家都會燒紙錢供奉祖先,每到此時,奶奶就念《往生咒》,據說如此一來,這些紙錢在冥府可以當作同等數量的金磚使用。當我家祖先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本著諸善奉行的樸素思想,我奶奶也幫別人家念《往生咒》,積累的工作就越來越多。于是,她教我念《往生咒》,以便分擔工作。她念著蘭州方言發音的梵文:“南無阿彌多婆夜……”我也跟著念:“南無阿彌多婆夜……”
奶奶見我念幾遍就會了,大歡喜。
奶奶在我高考時祈福,用她的愿力增加我應對考試的智慧,大獲成功。當然,這和我有慧根也不無關系。祈福的效果在其他時候就未必立竿見影。我的姨奶奶,一位干凈齊整的老太太,去世前身患絕癥,生活不能自理,痛苦得不能自已。我奶奶日日祈禱,希望接引佛引導姐姐,讓她早日往生凈土。過了差不多半年時間,姨奶奶才最終解脫,臨終前躺在屎尿堆里,飽受痛苦,毫無尊嚴可言。
佛法的不可思議,表現在我爺爺居然也開始信佛了。我上大學后的某個假期,回到家,我看見奶奶和爺爺一起手持念珠念經,世界觀為之坍塌。我爺爺之前說了那么多我佛的壞話,還諷刺奶奶—沒關系,放下屠刀尚且立地成佛,爺爺只不過造了點口業,我佛慈悲,不計較。
唯物主義對世界的看法,尤其是死亡的看法過于直白,直白到讓內心柔軟的爺爺感到難以接受,尤其在他年紀越來越大的時候。佛教的解釋就相對平和,讓他面對未知的境地多了幾分安心。
爺爺去世前那幾天相當不舒服,生了褥瘡,人也處于半昏迷狀態。別人給他插上氧氣管,奶奶過去一把拔了下來。“你就安心走吧,大家都活得挺好。”奶奶說。她不想讓爺爺遭姨奶奶那樣的罪。
頂著親戚、子女的壓力,拔掉氧氣管,斷絕爺爺的痛苦,這才是根本智慧;下手如此果斷,不拘泥于感情,情愿承擔俗世謗毀,也極有境界。總之,這件事,我和我媽,還有其他人都是做不到的。佛教類似于行動派哲學,不單單要信,還要照此去做,這才稱得上是實修。
佛教徒可以層層升級。皈依三寶是入門的基層,在家居士分為三皈、五戒、八關齋戒,繼而菩薩戒,我奶奶最終的理想是菩薩戒。我一直把這個當作笑話,現在看來,受菩薩戒的老太太,應該就是我奶奶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