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刮刮油
你可不能白玩啊
文|刮刮油

一
抽空帶孩子去了趟揚州,吃吃喝喝,逛逛走走。除了人多,基本還算愜意。
回程的火車上,我坐在過道中玩手機,聽到隔壁軟臥包廂里一個媽媽正跟孩子說話。
“揚州好玩不好玩?”
孩子磨嘰半天,才應了一聲。
我正在納悶兒這有什么不好回答的,就聽到這個媽媽連續問了下去。
“媽媽先問問你,四大名園是哪四個園?”
“媽媽再問你,何園的主人是誰呀?”
“揚州古時候都叫過什么名字呢?”
“京杭大運河途經哪幾個港口?”
“都有誰寫過有關揚州的詩詞?”
我一聽,心中慚愧,因為我剛才是這么問我兒子的—
“你覺得正宗揚州炒飯哪家強?”
“你覺得早上吃的揚州包子跟無錫的包子比,哪兒的更好吃?”
“揚州的獅子頭是不是比你在北京吃過的個頭兒大?”
相比之下,高下立現。我趕緊招手叫我兒子過來,悄悄跟他說:“你聽聽人家怎么說的!”我們二人側耳傾聽,作虛心學習狀。
隔壁孩子回答道:“媽媽,我想拉屎。”
話音落時,一個頭發散亂、面如死灰的女孩從包廂里沖了出來。
“回來接著回答啊,咱們出來到揚州玩兒,可不能白來!回家還得寫篇作文呢!”媽媽喊道。
二
我打小就對旅游和春游充滿敬畏,總是不能以輕松之心對待—這絕不是因為我有什么違背人性的特殊興趣愛好,事實上,無論是風景絕佳的大自然,還是形形色色的人文景觀,我都十分喜愛。令我感到憋屈的是,我知道我不能白玩。
“不能白玩”讓我對外出有了一種很糾結的情感。比如,出行第一天特別高興,最后一天則恨不得自己沒出來這一趟,不如在自家院子里撒尿和泥。春游也是,早上剛起來時興高采烈,到了回程便憂心忡忡。我知道吃飽了罵廚子有點無恥,但我也沒有辦法。
我實在是無法做到“不能白玩”。
我記憶里讀過的高分作文,寫的全是假話。這讓我從小就討厭寫東西—我不太會編瞎話,所以我的作文得高分的機會不太多,而且每次寫作文都如便秘一般費勁。
雖然心里堵得慌,但我深深地知道,寫作文絕不能說真話,否則連及格都費勁—我雖然胸無大志,也還是想要及格的,不然屁股就要受罪。
比如說上小學的時候,老師曾讓我們寫一篇關于理想的作文。大家的理想都很高遠,一時間班里科學家、醫生、將軍滿天飛,理想職業種類覆蓋科研、醫療、軍事等各個領域。還有一位同學說長大要當孔子,因為孔子品行高潔,從小就懂得讓梨。雖然老師糾正他,說讓梨的不是孔子,但仍然對其表示了贊揚。
而我寫的是:當一個不打孩子的爸爸。
后來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告訴我:“當爸爸不能算是理想,爸爸也不是一種職業。你的理想太小了,你得寫別的。”
“孔子也不是職業。”
“但是孔子品德高尚,是大思想家、大教育家,做了很多好事,影響了很多人。”
我心里想,讓梨這事兒就不是他做的,但我沒說。
我只是反復論述當一個不打孩子的爸爸的重要性,堅定地表達了“小理想也是理想,蒼蠅雖瘦也是葷菜”的意見。老師更不滿意了,說我的理想過于簡單,過于簡單的理想會讓我止步不前,不能為建設國家發揮更大的作用。
“他們都打算……”我說。班里明明有那么多人爭先恐后要為“四化”建設做貢獻的。
老師停頓了一下,說:“你想當爸爸,最多當自己兒子的爸爸,你又不能當所有人的爸爸。你管得了別人的爸爸嗎?”
我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于是我說:“那我想當個炮手。”
老師挑起眉毛激動地說:“很好!很好!為了保家衛國,這就很高尚了。”
“那倒不是,我是為了把打人的爸爸們都裝進炮筒子里,挨個轟上天。”我很誠懇地說。
“你去門口站20分鐘好好想一想!”老師也很誠懇地翻了一個白眼并提出建議。
我說這些的意思是為了表達我與寫作的初識很不美好,寫作—確切地說是“寫作文”,對我來說是一件痛苦的事。
而旅游則是一件快樂的事。把這兩件事強行結合起來,就好像在冰激凌里澆了一碗熱水—熱水自然是熱不起來,冰激凌也沒法吃了。
我所感興趣的事物,都很難寫到作文里,而我又不太會編瞎話,所以,為完成任務,我不得不在外出時挖掘一些“作文里用得到”的事物,這很影響旅游體驗。
一個正常的八九歲孩子出去瘋的時候,不太會觀察太陽和云彩的光影,或去感受春風拂柳的意境,以及波光粼粼的南湖美景。他可能覺得在陽光下拿個放大鏡把一窩螞蟻燒成一股青煙、折一根柳條抽東抽西、找個石子兒扔進湖里給釣魚者搗搗亂會更有趣。但我知道,如果我把這些寫到作文里,少不了又得在門口站20分鐘。
三
有一回,班里組織大家去頤和園春游。
前一天,老師就布置了任務,說回來得寫一篇春游的作文。善于寫作(文)的同學完全不在乎這些,而像我這種能力不足又心思重的人,從早上就開始擔心起來。平時寫作文因為沒有目擊證人,可胡亂編造人物和事件,只要立意“高大上”了,老師就不太較真。但這種集體活動,寫那些沒影兒的內容比較容易露餡兒。
為了能寫出東西,我進了園子就一直打量周遭的環境,看看有沒有什么值得一寫的事情,比如有沒有掉在地上的錢包,或者是否有人亂扔瓜皮果核、隨地大小便……
突然,我看見前面有一個老太太拄著拐上萬壽山,我心想機會來了,剛要行動,就見身后躥出幾個影子,如閃電一般,迅速擠到老太太旁邊。他們紛紛伸出“魔爪”,有的捏住肩膀,有的揪住胳膊肘,有的頂住后腰,沒地方放手的只能抻著老太太的衣領……
老太太著實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是一群“胸前紅領巾更紅了”的小學生,只得乖乖認命,嘴里喊著“慢點扶,都能扶,別摔著我”,一路被架上山去。
做完“好事”回來的同學們表情輕松,人家完成了最重要的事,下面就剩下玩了。我怨恨地啐了一口,論速度,我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田徑隊的。
時間已近中午,吃了中午飯就得往回返了,我這素材還沒有著落,心里更著急了。
老天爺開恩,終于給了我機會—地下不遠處,赫然躺著一張五元錢!在作文里撿了那么多次錢,這次可是真的,還是五塊一張的!
眼到腿動,我眼中只有那五元錢,跑到跟前,我剛要伸手,那錢卻被一只腳踩上去壓住一半。我抬起頭來,是另外一個同學,他一臉激動。我只得站起來,踩住另外一半,然后跟他展開激烈的辯論。
“這是我先看見的。”我說。
“這是我先看見的。”他說。
“我先動手撿的,你這是拿腳踩。”我說。
“我先踩上就算我的。”他說。
“踩著狗屎也算你的?”
“狗屎不算。”他說。
我們互罵了幾句,我心想這么下去不是個事兒,有幾個同學已經往這邊張望了,要是大部隊趕上來,少不了再踩上幾只腳,那就真完蛋了。
“分吧。”我說。
“行。怎么分?”他說。
“一人一半。”
“行,交老師吧。”他說。
我倆小心翼翼彎下腰,各揪住那張五塊錢的一個角,盯著對方的眼睛,慢慢地把腳挪開,生怕對方使詐。我倆就這么一人揪著一個角,攜手把錢交給了老師,并向老師說了我們的口頭協議,說我倆一人撿了兩塊五。老師告訴我們,撿的錢不能這么分,只可以說是一起撿的,然后把錢揣了起來。
我終于也可以放心大膽地玩了。心情馬上歡快起來,昆明湖也美了,萬壽山也綠了。
第二天,我的作文得了個名副其實的“優”,這種心安理得的體驗很少,我很驕傲,覺得老師可能會在講臺上念這篇作文。但是,那次的范文是一篇論述“舊時皇家園林發展成今日百姓花園”的作文,老師親自念出來,并表達了強烈的贊賞。我聽后也覺得此文乃神文,因為我基本沒聽明白—后來知道那位同學的媽媽是中學政治老師,我輸在起跑線上了。
四
但我終究不可能每次都這么幸運,“不白玩”的主要手段還是靠編。放暑假和爹媽出去旅游也是,每回都少不了硬編上幾篇游記交差。
“本來老師就留了幾篇作文,你還不趁機好好寫寫。”我媽經常對我說,“出來玩白玩啊?”
她為了保證我“不白玩”,并且不讓我回去以“忘了”為理由搪塞,會讓我在著名景點拿出小本本,把“該記的”都記下來。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因此而不愿出門,直到我通過自主閱讀感受到文字之美。但這中間浪費了多少大好情緒,已經很難計算了。
就像隔壁包廂這位盡責的媽媽,她很令我欽佩,然而我下不了如此重手。于是我只能對孩子放任自流,哪怕他真是白玩了,全忘了,在秀麗的風景里低頭撒尿和泥,在壯闊的山川間專注挖坑打洞,我也沒有辦法。白玩就白玩吧。
此外,我現在倒越來越覺得那時立志當不打孩子的爸爸的我才是最睿智的:當爸爸不但可以是職業,而且可以是高明的職業;不但可以是理想,而且可以是高遠的理想。
當然,我深知自己能力有限,所以自我定位亦不高,也不打算影響別人:我當這個爸爸,能夠做到最大的成就,莫過于讓自己別犯糊涂。僅此而已。
聽起來水平真不高,但做起來,真難。
圖 | 小黑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