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 醬
修羅場:在日本的米其林餐廳做學徒
文|葉 醬

廚師已代替搖滾歌手,成為新時代的世界級明星。
而《米其林指南》的頒獎舞臺,則是硝煙彌漫的戰場。不論是一手帶領餐廳摘得星星的主廚,還是在米其林餐廳里打過工的廚師,只要跟“米其林”三個字沾邊,就立刻被加上與眾不同的光環。
但在日本的米其林餐廳界,還有另一個規則:一紙資格證書證明不了任何東西,會做再多種類的料理也并不能加分,關鍵是師父和客人的認可。料理世界深似海,如何才能從眾多學徒中脫穎而出,成為獨當一面的料理職人呢?
在日本這樣一個講究血統和傳承的國家,有許多餐廳仍保留著古老的繼承制。
京都的米其林三星懷石料理菊乃井,從1912年開業起就由村田家族經營,現在傳到第三代村田吉弘。大將的弟弟村田喜治則另立門戶,開辦露庵菊乃井,并摘得兩顆米其林星星。偶有后繼無人的,如京都開了27年的米其林二星餐廳櫻田,因為女兒嫁人又無合格接班人,不得不關門休業。
東京的すきやばし次郎壽司店(即傳說中的“壽司之神”)也是如此,本店衣缽由大兒子繼承,二兒子在六本木另開分店。
名店子弟固然幸運,但也從出生起就背負了必須超越父輩的包袱,否則就會被視為毀壞餐廳招牌的不合格接班人。
對想要投身于料理事業的一般人而言,從調理師學校(廚師學校)畢業,選擇一位好的師父或一家料理名店研修,才是通往云端的捷徑,或者說,是唯一的途徑。
就拿德島料亭“青柳”的主廚小山裕久來說,他被日本媒體封為“神人”,幾位弟子神田裕行、山本征治、奧天透學成后回東京開店,紛紛拿下米其林三星。再看小山裕久當年,遠赴關西,就為了跟從吉兆嵐山的創始人、日本料理界的泰斗湯木貞一先生學習廚藝。 米其林三星京都未在的主廚石原仁司同樣出自湯木貞一門下,而想來這間餐廳,你可能要提前一年多預訂。
料理不是死記硬背,而是一門活的技能,跟對了師父,再加上自己的天分和努力,料理世界的大門才漸漸為你打開。
京都一些高級懷石料理餐廳,廚房內部通常有嚴格的資歷晉升制度。哪怕再有天分和經驗的人,也必須腳踏實地地從最低階段做起,這一點跟日本企業的“年功序列”制度相似。對餐廳來說,維持現有的秩序是重要的,反過來也有助于新人的成長。從學徒開始,往上依次要經過料理師、副料理長、料理長、總料理長等階段。菊乃井現任總料理長已經在店內工作30余年,兩位料理長也均有十多年從業經驗。
學徒的身份就五花八門了,有的學徒是從廚師學校畢業后直接來工作,也有的是通過介紹來研修的餐廳老板二代,甚至有在海外餐廳工作后回來繼續精進的。
年輕的法國小哥Julien是學徒之一,他的父親從事酒店行業,在開羅擁有一間五星級大酒店,他對做生意沒興趣,卻熱愛日本料理,“在這里學習幾年后,我打算回到開羅的酒店做日本料理,順便幫助我父親”。Julien仍帶有法國人的隨性和率真,愛用不太流利的日語和其他人開玩笑。大家心知肚明,他要走的路不一樣,日本語境里那一套論資排輩的刻板制度不適用于他。
其他學徒就不同了,剛入店2個多月的谷中(化名)告訴我,餐廳有宿舍,吃住都在店里,每天早上9點多要起床,一直忙到晚上12點,學徒們往往都是最早上班,最后收拾完廚房才下班,工作強度遠大于一般企業員工。
“一周只有一天休息時間,壓力很大,搞不好就會被前輩罵。”廚房里要注意的細節非常多,有一次谷中弄錯了蒸鍋的時間,差點報廢了一桌客人的銀魚蒸蛋,“雖然沒有受到實質性的懲罰,但光內疚感和料理長的訓斥都夠讓我幾天抬不起頭了。”
菊乃井的廚房有一面大玻璃窗,客人可直接從院子里觀察廚師們的工作實況:明亮潔凈,沒有一絲烏煙瘴氣,身穿潔白廚師服的料理師們有序地忙碌著,像經過精心編排的舞臺劇,沒有人走錯臺位。做擺盤用的細長筷子、勺子插在衣臂的特制口袋里,抽出來用時像武士拔刀般帥氣。更夸張一點說,這間廚房簡直沒有一點兒煙火氣,所有細節如上電視節目般美觀、有秩序,但里面實際上卻是“修羅場”(日語里也用此詞來形容競爭激烈的工作場合)。
對于新進餐廳不到兩年的學徒,菊乃井有著近乎苛刻的規定:每天負責廚房內所有的清掃工作和雜務,清洗烹飪用具,打掃地面和工作臺,做一些最基本的食材處理,比如洗菜和削皮等。
新人從洗碗和打掃做起,這是日本高級餐廳的通行法則,主廚們也都是這樣一路走來的,就連料理神人小山裕久,剛進吉兆時干的第一件工作也是洗刷牛蒡上的泥。
他們深知其中的門道:看似不起眼的小作業,如果設法做到完美,會慢慢積累成不可忽視的實力,這過程中所憑借的正是忍耐的功夫。“忍”已經是日本文化中根深蒂固的一種品性了,忍耐讓他們在遇到任何事情時都保持平靜,幫助他們蓄積能量。從另一層面上來說,“忍”是武士道精神的體現,擁有堅韌的內心,無論什么事都能做好,包括廚藝。
除此之外,學徒還得輪流負責做一天兩頓的員工餐,包括大將(家族經營的高級日式料亭的男主人,多負責廚房部分)和女將(一般是大將的夫人)在內的全體員工都吃同樣的“一汁兩菜”(一個湯兩個菜)。
大家的味蕾都在高級料理中“身經百戰”,何況這是學徒直接接觸料理的唯一途徑,前輩們對新人的認可也在這一飯一菜中,學徒面對員工餐的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廚房員工和女招待的用餐時間約是晚上9點至10點,而其他員工則在下午6點左右,學徒需要在前一天就想好菜單,在每天下午6點之前完成四五十份餐點,同時還要考慮到“過幾個小時依舊美味”的因素,選擇合適的主菜,比如雞肉咖喱、牛肉餅、煮鰈魚,等等。
據曾在菊乃井打工的工藤小姐說,餐廳對員工象征性地收取100日元作為餐費,但提供的食物的標準遠高于外面六七千日元的定食,“幾乎兩個月都沒有吃到過重復的員工餐菜式,輪到 Julien 當值的日子,還能吃到改良版法式料理。”
有的學徒進餐廳幾個月就熬不住辛苦辭職,“那個某某逃走了噢,回老家了。”大家對這種流動已經習以為常,用的是“逃”這個字眼。堅持下來的人是不容易的,需要極大的毅力和耐心,有的人也許只要一兩年,有的人要花三四年,才能往上跨一步。逃避是容易的,離開的人有著各種各樣的理由,而留下來的人卻目標一致,既然好不容易進入了米其林餐廳,一定要從這所“名牌大學”畢業才行。
谷中來自京都附近的和歌山縣,性格樂觀,人緣也不錯,他希望在這里再堅持學習幾年時間,“畢竟京都是懷石料理發源地,米其林三星的餐廳要求雖然高,但見的世面也多,說起來也是關西名店菊乃井出身,但最終目標還是回老家開店吧。”
無論是天婦羅、壽司還是懷石,傳統的日本料理并不需要太多新技巧,它的做法都比較簡單明確,所有的基本功都能在一兩年內掌握,接下來的幾十年,都是重復做同樣的事情,在既定的框架內繼續精進,才是達到最高境界的方法。這也是我在日本感觸最深的一點:追求完美的職人精神無處不在,它滲透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從日常用品的包裝設計到城市規劃,從一塊蛋糕、一杯抹茶中都能看到那種“溫柔的堅持”的影子。
過了最初幾年的學徒生涯,然后是漫漫無期的修行。在東京天婦羅名店“是山居”學習12年后,沈陽人張雪葳回到北京自立門戶,在三里屯附近開了一家天婦羅餐廳—雪葳。如今他已經可以一邊炸天婦羅,一邊和吧臺前的客人談笑風生。張雪葳的師父是被稱為“天婦羅之神”的早乙女哲哉,從14歲學藝算起,入行近60年,對天婦羅的出品有極高要求,徒弟只有打下手的份兒。

▌京都米其林二星餐廳的牛肉料理

▌京都米其林三星餐廳菊乃井

▌京都米其林三星餐廳吉泉的春季八寸
“其實在是山居工作這些年,我也炸過上萬個天婦羅,但師父從來不讓我們給客人炸,只能當作私下練習。”雪葳坦言。為了給徒弟一個臨場鍛煉機會,早乙女哲哉設定每周三為練習日,提供僅500日元(約30元人民幣)的定食,以表誠意。
看過《壽司之神》紀錄片的人都知道,大弟子中澤練習了200多次玉子燒,才終于獲得師父次郎的認可。毫無捷徑可言,唯有一遍又一遍重復。在許多人看來,做料理這件事也許是枯燥乏味的;對更多人而言,這是一種謀生的手段而已,關鍵在于習慣和順手。未在的主廚石原仁司可不這么認為,他說:“不超越自己是不行的。我不知道有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完美,但是我想讓自己精益求精。”
很多時候,做日本料理的難題在于它太簡單,所以更難。可能就是一碗看起來清澈見底的出汁(高湯),只有水、木魚花和昆布三種原料,做法毫無秘訣可言,也沒有繁復的步驟。然而,盡管每一個環節都完全一致,每次做出來的高湯仍然有差別,這差別是微妙的,但有時候就是這一點點的差別決定了成敗。料理人能做的,就是通過一次又一次反復的試探,在不可能完美的東西上面,成就某種可實現的完美。
鈴木(化名)家族在名古屋經營懷石料理餐廳,跟很多店主的孩子一樣,他的職業道路本來有跡可循 :進入一家名料理店研修幾年,積累一些手藝和人脈,然后回去繼承餐廳。他來到菊乃井餐廳研修已經快8年,早已脫離學徒階段,目前的工作范疇包括采購食材、處理部分高級食材、料理擺盤等,也兼顧著帶幾名新人。
對很多新人來說,鈴木是一名脾氣不太好的前輩,偶爾會聽到他在訓斥干活不漂亮的新人。有一次在給后輩示范處理伊勢龍蝦時,他反復強調:“這只龍蝦要6000日元,看清楚了,一刀下去切壞了,可是賠不起的大價錢!”米其林餐廳的食材都非常昂貴,沒有太多機會給學徒實戰練習,需要靠自己在宿舍看料理書學習理論知識,以及依靠前輩的點撥、現場的觀察,“察言觀色”是很重要的一環。在師傅開口前準確地遞上他所需的食材或廚具,是料理職人訓練的一部分。
私底下,鈴木和一般的日本年輕人一樣,愛去KTV唱歌,下班后和朋友去酒吧聊天。他屬于頭腦比較靈活的那一類人,早就在為自己的前程做規劃,工作之余努力學習英文,抓緊一切機會跟外國籍廚師交流。他告訴我,很快就會結束菊乃井的研修,前往迪拜,“去朋友在那里新開的日料店里做主廚,試試不一樣的環境”。相比日本國內近乎殘酷的競爭環境,海外的起點較低,也更容易鍛煉自己。
如果在一家米其林餐廳熬過了最初的十幾年,做到副料理長或料理長的職位,也得到總料理長或師父的認可,那么可以考慮自己出來獨立開店。這意味著,你不僅要擁有一筆足夠的啟動資金或合適的金主,還需要穩定的客源和優質的貨源。
好的師父會幫徒弟一把,像“天婦羅之神”早乙女哲哉,千里迢迢飛到北京為徒弟捧場,在雪葳的店里親自掌廚三場,并進行了一場趣味性的炸蝦盲測比賽。早乙女哲哉的大名引來陳曉卿等美食大咖的關注,馮唐甚至親筆為雪葳寫了菜單。
要成為獨當一面的懷石料理主廚,關鍵之處還在于你要一人掌控整間餐廳的氣場。小到每一件食器的搭配、貼心卻不給人壓力的服務、掛軸和插花的風格,再到當季食材的采購、合理分配徒弟的工作、全面監控料理的每一個步驟。更重要的是菜式的設計,懷石料理每個月都更換菜單,要有特色卻不脫離懷石的架構,新穎卻不反叛,還得注意配合時令,這一點全看主廚本身的功力。
與幾乎沒有創新余地的壽司和天婦羅相比,懷石料理店菜式更多樣,隨著四季變換,食材的更迭也更明顯。除了料理本身,更多潛移默化的學習在于審美、對時令的感知,以及如何把季節感融入料理中。
京都米其林三星餐廳吉泉的大將谷河吉已,屬于靠自己白手起家的全能料理人,對茶道、花道、書法、香道、俳句等均有造詣。成為一名好廚師的最終境界,其實是成為一位藝術家。
什么樣的人可以成為一名成功的米其林廚師,其實并沒有定論。在日本,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因為熱愛而投身于料理世界。京都一間名叫“よねむら”的創意懷石餐廳,非常歡迎零經驗的新人進來工作。
其中一位學徒宮坂(化名)的經歷頗為曲折 :他大學的專業是經濟學,畢業后成為國家公務員,然后又去東芝工作,接下來的劇情就與毛姆的小說《月亮與六便士》如出一轍。
30多歲時,宮坂最終受不了料理對內心的召喚,辭職后重新從學徒做起。在如今這個選擇多樣化也更為自由的時代,辭職去旅行、過間隔年早已不是新鮮事,但為了某種堅定卻遙遠的理想而改變當下穩定的生活,把自己投入一場未知的冒險之中,依舊令人敬佩。
在很多上一輩人看來,學廚是成績不好、考不上好大學的無奈選擇,廚師學校相當于二流的技術學校,只為習得一技之長混口飯吃。
東京米其林二星法餐廳L'Effervescence的主廚生江史伸的經歷徹底推翻了這種認知:他是畢業于慶應大學法學部的高才生,該學校相當于中國的清華或北大。拿到法律學位后不久,他立刻前往北海道洞爺湖的Michel Bras Toya學藝,并打定了畢生要與料理為伴的主意。
這些米其林廚師不再是廚房里熱火朝天的勞動者,他們會與食客面對面,呈上自己的料理,介紹對美食的理解,餐廳就是他們的作品,可任意揮灑才華。隨著2016年9月上海《米其林紅色指南》正式發布,中國大陸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擁有了米其林餐廳,眾多以“吃貨”自居的年輕人所追逐的偶像,也從歌手、演員逐漸轉移到名廚上面。
但通往“料理明星”的路卻并不好走,有人捏了一輩子壽司,有人炸過數不清的天婦羅,也有人跟從50多位師父學廚,更多的,是在默默無聞里日益精進手藝的料理人。
名利是一把雙刃劍,任何藝術都是孤寂的。
用小山裕久的話說,學習料理的過程,“就是在一成不變的工作內容中找到自我磨煉的題目”。耐得住這份寂寞,才能最終讓食材有展現美味的璀璨瞬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