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小艷 (南開大學歷史學院)
古代撒馬爾罕錢幣的演變與多元文化的融合
齊小艷 (南開大學歷史學院)
索格底亞那(Sogdiana,漢文史籍稱之為“粟特”)位于中亞阿姆河和錫爾河之間的澤拉夫善河流域。前波斯時期的索格底亞那被稱為“加烏—蘇格達”(Gava-Sughdha)[1]。公元前550年,居魯士二世(Cyrus II,公元前590-前529年)征服了索格底亞那(Sug(u)da),并在錫爾河流域建立了居洛波利斯(Cyropolis),從此,將索格底亞那置于阿黑門尼德王朝的統治之下。之后,索格底亞那相繼經歷了亞歷山大及其繼承者、塞琉古王朝、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的統治。公元前2世紀中葉,希臘-巴克特里亞王朝的滅亡標志著希臘人在中亞政治統治的結束。在阿拉伯征服之前,索格底亞那又處于大月氏、貴霜帝國、薩珊波斯、嚈噠、突厥、中國控制和影響下。
縱觀前伊斯蘭時期索格底亞那的歷史,政治上,索格底亞那沒有建立一個統一的政權,而是出現了諸多綠洲文明小國。隨著絲綢之路的全線拓通,索格底亞那因處于絲路中段的核心地區,成為中國同薩珊波斯、拜占庭和印度之間貿易往來的中轉站。索格底亞那與不同地區和國家之間長期的互動和融合推動了索格底亞那多元文化的產生。其中,東索格底亞那的撒馬爾罕見證了索格底亞那興起、發展、繁榮及其衰落的歷史。因此,研究撒馬爾罕錢幣更能立足于長時段視角,既有助于梳理其歷史的演變,又可以更好地理解東西方文明在這一地區的長期互動和融合[2]。
長期以來,有關阿黑門尼德王朝統治時期撒馬爾罕是否鑄造錢幣以及古波斯鑄幣體系是否對撒馬爾罕產生影響的問題爭議不斷。相關文獻記載的匱乏和考古發現的空白很難對這些問題做出明確的回答。沒有直接的證據說明這一時期撒馬爾罕的鑄幣情況,但是撒馬爾罕曾經受古波斯帝國的統治,因此,不能排除阿黑門尼德王朝鑄幣體系對撒馬爾罕錢幣產生影響的可能性。從亞歷山大征服(公元前329-前327年)到公元前2世紀中期的近200年間,以政治軍事征服為先導的亞歷山大東征及其后繼者的統治將索格底亞那直接或間接地卷入了希臘化世界。
塞琉古王朝(Seleucid Dynasty,公元前 312—前64年)建立后,繼承了亞歷山大帝國在亞洲的大部分領土,但遠東的巴克特里亞和索格底亞那直到塞琉古一世東征之后(公元前305-前302年)才正式納入其統治之下。古羅馬史家阿庇安在他的《羅馬史》中介紹了塞琉古王朝的建立及其領土,“他(塞琉古一世)所統治的亞細亞帝國,除了亞歷山大帝國以外,比以前任何人的帝國都廣闊,從弗里吉亞到印度河,包括巴克特里亞和索格底亞那,全部歸塞琉古統治”[3]。塞琉古一世實行父子共治,將統治區域分為東西兩部分,東部由其子安條克一世管理(自公元前291年開始共治)。公元前281年,塞琉古一世遇刺,安條克一世繼位。羅馬帝國時期查士丁的《〈腓利史〉概要》記載,“亞歷山大去世后,繼承者對東方行省進行了分割。安提柯之后,這些地方先后受到塞琉古一世、安條克及其繼承者的統治”,“塞琉古在東方發動了幾次戰爭,首先占領了巴比倫,隨著實力的增強,征服了巴克特里亞地區”[4]。然而,古典史料中關于安條克一世對索格底亞那統治的記載甚少。因此,在撒馬爾罕地區發現的塞琉古安條克一世銀幣及其仿造幣證明,索格底亞那曾受到安條克一世的統治,即使在塞琉古王朝勢力退出撒馬爾罕之后,其錢幣依然采用了希臘式錢幣的打造方式、材質和幣值。這不僅可以彌補史料記載的不足,有助于構建塞琉古王朝統治時期的撒馬爾罕歷史,而且反映出希臘貨幣體系對撒馬爾罕的早期貨幣體系產生了影響。
公元前2世紀中期大月氏人或來自北方其他游牧民族的入侵結束了希臘人在巴克特里亞的統治。政治上,索格底亞那的希臘化是短暫的,但是一些希臘化因素依然存在于索格底亞那錢幣上。從公元前2世紀中期大月氏人開始,經貴霜王朝時期,到公元4世紀,塞琉古安條克一世仿造幣一直在撒馬爾罕流通。這類錢幣大致經歷了四個階段:即國王頭像/馬前半身像錢幣(圖1),國王頭像/弓箭手錢幣(圖2),字母/弓箭手錢幣(圖3)以及字母組合KI/弓箭手錢幣(圖4)。錢幣采用的是打壓的生產工藝,使用希臘阿提卡標準,主要有德拉克馬銀幣、半德拉克馬銀幣和奧波爾。起初,錢幣的正面是面左或者面右的國王頭像;背面是馬前半身像,后來,國王頭像越來越模糊,馬前半身像被弓箭手像替代。錢幣上的希臘字母不斷變形,最終被粟特文所取代。另外,錢幣逐漸變小,重量逐漸減少。

圖1 Zeno.ru 110195

圖2 Zeno.ru 110045

圖3 Zeno.ru 141980

圖4 Zeno.ru 140950

圖5 Zeno.ru 15166

圖6 Zeno.ru 5787

圖7 Zeno.ru 17111

圖8 Zeno.ru 67845
從公元4世紀60、70年代到630年間,撒馬爾罕又先后受嚈噠人和突厥人的統治。在此期間,撒馬爾罕錢幣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國王頭像/Y形徽記的嚈噠錢幣(圖5),國王頭像/Y形徽記(無文字)(圖6)和撒馬爾罕Hwab頭像/Y形徽記(粟特文)(圖7、圖8)。國王頭像/Y型徽記的匈奴或嚈噠錢幣是指嚈噠人統治時期流通的錢幣。
在嚈噠人統治撒馬爾罕時期,最先流通的錢幣就屬于仿薩珊波斯銀幣,這類錢幣又被稱作“嚈噠-中亞德拉克馬”(Hephtalite Central Asian Drachms)或“嚈噠-粟特德拉克馬”(Hephtalite-Sogdian Drachms)。當嚈噠的統治結束后,仿薩珊波斯銀幣也隨之停止鑄造,但這并不代表這些銀幣退出了撒馬爾罕的流通領域。仿薩珊波斯銀幣和薩珊德拉克馬銀幣繼續在撒馬爾罕流通,直到公元7世紀中期撒馬爾罕中國式仿造幣的出現。
在6世紀末7世紀初,突厥可汗通過聯姻等手段與撒馬爾罕建立了較為穩定的關系,他們滿足于接納來自撒馬爾罕的貢品,而沒有過多干涉撒馬爾罕的鑄幣體系。因此,撒馬爾罕逐漸形成了獨立的貨幣體系,到7世紀時,這一貨幣體系發展的較為完善。頭像/Y型徽記(無文字)和撒馬爾罕Hwab頭像/Y形徽記(粟特文)就是在這一時期鑄造的。第一種錢幣,被前蘇聯錢幣學家O. I. 斯米爾諾娃(O. I. Smirnova)稱作“粟特城市銅幣”(town Sogdian bronze)或者“粟特城市鑄造銅幣”(town mintage Sogdian bronze)。這類錢幣是使用模子澆鑄而成,重量大約是1.15-4.35g。錢幣正面是撒馬爾罕Hwab頭像(指某一個神、城市守護者或者某個統治者),背面是一個中間帶有圓形的Y形徽記。除一枚錢幣的背面有粟特文之外,其他錢幣的背面均無文字。第二種錢幣正面是撒馬爾罕統治者或者某一個神(Hwab)的四分之三側面像,背面既有Y形徽記,又有在Y形徽記兩邊垂直或者環繞Y形徽記的粟特文。垂直書寫的粟特文是twr’k/γwβ或者是twy’k/γwβ和γwβty’(?)/γwβ,環繞書寫的粟特文是 βγy/γwβ/prn? 和γwβ/mwknyn(?),他們是對撒馬爾罕國王或者某一個神的贊譽和美化[5]。相對第一種錢幣而言,第二種錢幣更能體現撒馬爾罕在鑄幣上享有很大的獨立性。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來自西方因素影響的結束。錢幣上側面像的四分之三比例是源自希臘化藝術的一種表現手法[6],這是希臘化文化遺產的一種延續。

圖9 Zeno.ru 50084

圖10 Zeno.ru 6875
大約公元631年開始,撒馬爾罕逐漸擺脫了突厥控制。撒馬爾罕國王試圖通過上表等方式與唐朝建立藩屬關系。顯慶三年(658),撒馬爾罕與唐朝正式建立了往來,當時撒馬爾罕國王是拂呼縵。撒馬爾罕效仿中國的“開元通寶”錢,鑄造撒馬爾罕圓形方孔銅錢,這類錢幣也被稱作“康國錢”。撒馬爾罕圓形方孔錢的面文是“開元通寶”;背面方孔左邊是一個中間沒有圓形的Y形徽記,方孔右邊是βγy(圖9)。但這一類型的鑄幣存在的時間很短暫。撒馬爾罕圓形方孔錢的面文不再是“開元通寶”,而是粟特語書寫的國王名字和阿拉米亞文書寫的國王頭銜MLK’;背面是不同的徽記(圖10)。在撒馬爾罕中國仿造幣上,錢幣正面用阿拉米亞文書寫的國王頭銜MLK’,意思是“國王”,粟特人讀作“伊赫希德”(Ikhshid),鑄造這類貨幣的國王統治時期因此也被稱為“伊赫希德王朝”。首先,這類錢幣采用了中國錢幣的形制、鑄造方式、材質。一改以往打壓的鑄造方式,而采用澆鑄的鑄幣方式。樣式上也效仿中國的圓形方孔幣。其次,錢幣背面的中間帶有圓形的Y形徽記出現在伊赫希德王朝所有國王的錢幣上,因此,這一徽記往往被看做是撒馬爾罕的標記。然而,這一徽記源自嚈噠,反映了來自游牧民族的影響。再次,錢幣面文中的國王頭銜是用阿拉米亞文書寫的,阿拉米亞文的表意詞經常出現在粟特文書寫的文獻中。最后,錢幣背面的徽記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索格底亞那地方因素的影響。該王朝早期錢幣上出現了源自史國(Kesh)的三尾紋飾,后期錢幣上出現的徽記(中間部分是菱形或者類似橢圓形,上下部分則有不同的變體),這些徽記是撒馬爾罕統治者的一種標記。粟特語書寫的國王名字代替了錢幣正面的國王頭像。這些都可以看做是索格底亞那地方因素的一種反映。
通過梳理前伊斯蘭撒馬爾罕錢幣的演變,我們可以發現,從塞琉古安條克一世仿造幣、薩珊波斯仿造幣到中國式圓形方孔仿造幣,其經歷了一個不斷模仿、創新、本土化的過程。當嚈噠人在撒馬爾罕的統治結束之后,該地區的鑄幣體系表現出較為明顯的獨立性。公元6世紀末到7世紀初,這一貨幣體系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我們也可以明顯看到撒馬爾罕錢幣受到了來自伊朗、希臘、游牧民族、中國和地方等諸多因素的影響,這是東西方文明長期互動的結果,反映了多元文化的交流和融合。
注釋:
[1] 根據考古發現,索格底亞那錢幣按照地域被劃分為四個部分:東索格底亞那錢幣、西索格底亞那錢幣、南索格底亞那錢幣和布哈拉錢幣。東索格底亞那以撒馬爾罕為中心,最早仿造塞琉古安條克一世貨幣,西索格底亞那以布拉哈為中心,最早仿造希臘-巴克特里亞王朝歐泰德姆斯貨幣,南索格底亞那以喀布爾河谷為中心,最早仿制亞歷山大頭像貨幣,布哈拉錢幣又被稱為“布哈拉·胡達特幣”,主要是仿造薩珊波斯幣。
[2] Badresaman Gharib. Analysis of the Verbal System in the Sogdian Language.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1965, p.9.
[3] Appian, Roman History,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Horace White,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9.55.
[4] Justin, Epitome of the Philippic History of Pompeius Trogus, translated by J. C. Yardley; with introduction and explanatory notes by R. Develin, Scholars Press, 1994, 41.4.3; 15.4.11.
[5] Michael Fedorov, Money Circulation in Early-Medieval Sogd (6th-first half of 8th Century AD), ONS Newsletter, 2003 (175),pp.1-25.
[6] Stephen B. Luce, L. E. A. E., D. R. C. and G. R. C., Archaeological News and Discussions, American Journal of Archaeology, 1942 (46), pp. 261-281.
(責任編輯 劉 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