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強
24歲的他,只身打馬奔赴草原,一路向西不回頭。悠悠四十載,他悄然無息地扎根甘南藏區,風雪無阻地行醫救人。2017年夏,王萬青這位漢族“曼巴”(藏族人對醫生的尊稱),在燃燒著牛糞的老平房里,講述著自己作為風華正茂的上海大學生,年紀輕輕遠走天涯并娶了藏族妻子的傳奇經歷。
我寫不出大論文,只不過是救了幾條命
王萬青的傳奇人生,要從1968年講起。當時,24歲的他在上海醫科大學(今復旦大學)畢業分配表“志愿”一欄中寫道:“祖國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到最艱苦的地方去。”畢業生分配方案列出大西南、大西北數百個地方,供大家選擇。王萬青選定甘肅的甘南藏族自治州和肅北蒙古族自治縣,覺得那里該是最艱苦的了。
1968年12月26日,王萬青在家里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后,父母送他到門口。他背著挎包扛著鋪蓋卷走出二三十步后回望家門,只見年邁的父母相互攙扶著向他揮手。登上了西去的火車,他悄悄地哭了:“媽媽,放心吧,我一定會回來的。”
王萬青來到甘肅,在工地上干了半年活后才抵達甘南藏族自治州。得知瑪曲縣最艱苦,那里早幾年還有武裝叛亂,他便遞交決心書,他要去最艱苦危險的地方。
1969年7月31日,王萬青懷揣一紙介紹信,只身走進瑪曲草原。這里海拔3300-4800米,他的工作單位在阿萬倉鄉。從縣里到阿萬倉鄉,騎馬得走一天,多虧縣里干部幫他找到一輛順風車前往。在渡口,他看見了黃河第一灣的清清流水。
—排土平房,墻皮剝落,屋頂漏雨,后墻用木頭支撐著,門口掛一塊牌子:阿萬倉公社中心醫院。醫生只有三大件:聽診器、血壓計、溫度計。這里就是王萬青的工作單位。從大上海來到阿萬倉,不僅是地理環境上的位移,還意味著風俗文化上的變遷。他必須告別上海人的生活習慣,必須逐漸習慣酥油味和羊皮祅味。這里沒有電視,看不到水果蔬菜,想喝水要花半小時去背回來。漸漸地,他這個上海人也像當地人一樣,在草灘上用手抓起牛糞裝進麻袋里,背回去燒水做飯。
王萬青在阿萬倉公社醫院做的第一例手術,僅靠牛糞火爐和一個大燈泡來完成。那是一個9歲的小男孩,被牛角扎傷腹部,腸子都露出來了。如果送去縣醫院,要過7條小河、翻一座大山,這么一折騰,人早就沒命了。王萬青把這孩子救活了。這個名叫那美的孩子,從此一直稱王萬青“大哥哥”,把他當親戚一樣走動。
那時候的阿萬倉,女人都是在牛棚里生孩子。王萬青曾在牛糞堆里,為一個難產的產婦成功地做了胎盤剝離術。
一個病人為了感謝救命恩人,一定要送王萬青一頭牛。王萬青婉言謝絕,笑著說:“牛太大了,不行不行。”
與藏族姑娘結良緣
阿萬倉的天空明朗而遼遠,阿萬倉的青草綠到天涯。這里的人們把草原上的湖泊叫海子,這海子讓王萬青想起大海。他有時就獨自坐在野地里吹起洞簫:“在我童年的時候,媽媽留給我一首歌……”悠揚的蕭聲,隱藏著他的鄉愁和莫名孤獨。“阿萬倉啊阿萬倉,這里是我工作的地方,不是我生活的地方。”這是他早期的想法。但是,老天卻做了另一番安排。
王萬青按上級指示培訓赤腳醫生,學員中唯一的女性是位藏族姑娘,叫凱繆。她畢業于阿萬倉小學,懂漢語,有文化。她在培訓班當翻譯,引路、背水、燒火,成為王萬青的好幫手。
凱繆,臉黑黑的,貌不驚人,卻稟性靈慧,扎起針來膽大心細,賽過男子漢。眉目清秀的凱繆總愛躲在同伴身后偷偷地看著王萬青,卻從沒引起王萬青的注意。
突然有一天,凱繆紅著臉告訴王萬青:“我阿爸阿媽要把我給你。”王萬青驚呆了,他急忙裝作沒聽懂。可是到了夜里,王萬青睡不著了,躺在帳篷里輾轉反側,想了三天三夜,他覺得凱繆雖然是個好姑娘,但若找她做結婚對象,就意味著自己將在草原上待一輩子了。他畫了一張表,把上海和阿萬倉做比較,上海好在哪?阿萬倉好在哪?然而,愛情無法用簡單的算術得出答案。
王萬青回了上海。父母聽他講起這樁婚事,吃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很快,王萬青回到了草原。愛情這只自由快樂的小鳥,輕易地飛越了民族、文化等一系列障礙。
1971年2月,王萬青和凱繆在燒著牛糞的溫暖帳篷里結婚了。牧民們高興地說,新中國建立這么多年,這里來過不少大中專學生,而留下來的只有王萬青一個。
草原是大地的海,包容著它的子民、羊群、馬群、牛群,好像都在默默地為這對夫妻祝福。從此,夫妻倆合力擔起了全鄉3000多名牧民的醫療保健服務,阿萬倉醫院也成為瑪曲縣最早建立個人病例檔案的公社醫院。說是醫院,其實王萬青當院長,手下只有3個人。剛來的時候,他出一次診得走4小時路,后來騎馬、騎牦牛或坐狗拉雪橇出診,再后來才有了拖拉機和摩托車。
有一次出診,摩托車壞在路上,王萬青步行趕夜路。一群野狗總跟著他,驅趕不走。他拔出隨身帶的腰刀高舉著為自己壯膽,心卻跳得厲害。他一不小心掉進了小河里,這下野狗都跑了。他從河里爬上來,自言自語:總算擺脫了那些討厭的家伙。
王萬青曾說:“不是我吃不起苦,而是醫院設施太差、藥品有限、對有些病實在無能為力。”這讓他的內心很難受。凱繆難過地對王萬青說:“回上海去吧!”凱繆疼愛丈夫,她從四川背來了150公斤大米,燒牛糞煮大米粥,放進糖、藏麻、酥油,讓王萬青吃得香甜。
這個土生土長的上海人,踏著風雪行醫路,用科學催生了藏區文明的花朵,也逐漸融人了自己為之奮斗的一方水土。他吃起用青稞炒面拌酥油捏成的糌粑,就像在上海吃大米飯團和油條組成的菜飯一樣。
改革開放年代,從外面不斷傳來消息:王萬青的哥哥作為訪問學者出國了,王萬青的同學去美國留學了……此時的王萬青正忙著與牧區的腰腿病、腸胃病、感冒、肺炎四大疾病搏斗,他說:“緊張的工作讓我顧不上羨慕別人。”endprint
王萬青默默地為牧民們看病,其他什么也不想。他只覺得這里的人們離不開他,連夏秀寺的喇嘛也找他看病,說是相信他,說他是自家人。
一個藏漢文化整合的草原人家
幾度黃河冰封,幾度草原返青。忙忙碌碌的王萬青覺得,一眨眼孩子們就都長大了。王萬青和凱繆生育了三兒一女。王萬青的母親很喜歡自己的孫子,想把他們留在上海讀書。孩子們在上海住不慣,又回來了,在草原上騎馬騎牦牛奔跑放歌,在青草地上打個滾,多么自在、快樂!
兩個學醫的兒子王團勝和王公保從衛校畢業后,從省城蘭州回到了草原。小兒子王加輝當兵回來,在甘南公安部門工作。女兒王其美留守在阿萬倉鄉當牧民。后來,孫女從蘭州衛校畢業后回到瑪曲,在縣醫院當護士。女兒和女婿不再當牧羊女和放牛郎,在阿萬倉鄉開了個小茶館。
王萬青從阿萬倉鄉醫院調到瑪曲縣醫院任外科主任,凱繆則調到縣計生局服務站當護士,專做B超。夫妻倆退休后定居縣城,至今仍住在縣醫院后院的家屬院平房里。
如今,大兒子王團勝任瑪曲縣醫院黨支書兼院長,二兒子供職于縣醫院信息科。兩個兒子在身邊,5個孫子健康成長,王萬青一家其樂融融。這個家,漢族的年節也過,藏族的年節也過,比別的家庭享有更多的節日快樂。
2003年,王萬青退休,但他退而不休,每一天都過得充實。除了有時為上門求醫的老熟人看看病或逗孫子玩玩,他平時閱讀醫學圖書雜志,學習俄語和英語,還一邊唱著俄語歌曲《草原》,一邊描繪自己的回憶錄連環畫。
6年后,王萬青人生的豐收季節悄然降臨。2009年至2011年,在他原有“全國民族團結模范”的桂冠上連續添加榮譽:復旦大學“校長獎”、“中國白求恩獎章”、“甘肅十大隴人驕子獎”、央視“時代先鋒”、央視“感動中國人物”,他還當選為中共十八大代表。
面對榮譽,王萬青說:“我做了一些事,吃了一些苦,一輩子就這么過來了,普普通通,只能說我運氣好,遇上了很多很多的好人。”他一向低調,就怕張揚。2009年12月去上海領取母校復旦大學“校長獎”,他對誰都沒說,自個兒悄悄去,悄悄回。2011年,他應邀帶妻子到蘭州做了4場報告,回瑪曲后在家里“躲著”,盡量不讓別人知道。當凱繆的幾位牧民姐妹來家道賀時,他也不多說,只有凱繆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哎呀呀!這次跟王萬青去蘭州,見大場面了。開始心里有些害怕,省里那么的領導接見我們,跟我握手問候,這是咱們草原上沒有過的事,我髙興得很!”
2016年,王萬青又應邀帶妻子去上海、溫州、鄭州等大學做報告,凱繆更是大開眼界,她的漢語講得越來越流利了。要說玩手機發微信,王萬青還趕不上她。
王萬青的回憶錄《我在黃河第一灣》是一頁一頁的連環畫,畫中散發著牧區的氣息,有草原風光、牧歌情調;有羊、馬、牦牛、藏獒;有背水、打酥油的藏家女;他站在冰封的黃河邊,頭戴棉帽、身穿笨重的棉褲皮大衣;還有馬馱帳篷、資料,他去進行布氏菌病普査和防疫的場景。這些畫面,時不時地把王萬青的思緒帶回到那段難忘的青春歲月。
當年的上海青年如今已變成瑪曲草原的一個退休老阿爸,但牧民們依然稱他為好曼巴,阿萬倉的鄉親們常捎來口信祝福他。當年他救的那個藏族孩子那美,現已兒孫滿堂,仍然常專程來著望他的救命恩人。
40多年的默默耕耘,王萬青收獲了愛,收獲了溫暖,收獲了人們的尊敬。
編輯 魏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