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語同
微雨的傍晚,閑來踅進一小巷,信步于青石板上。年久失修,腳下的青石板上間或響起了“咕咚咕咚”聲響,平添了些許悠遠的寂寥。小巷深處,湯顯祖紀念館高大的芭蕉早早探出圍墻,在風中頻頻回望四百多年前的那個春日。
四百多年前,暮春,午后,烏溪江兩岸,映山紅染遍層嶺。一櫓小船逆流而上,“吱呀”聲中透露出途跋涉的艱難。你獨立船頭,盤袖負手,四望群山,“西行百里洞孤峰,上有龍門常出龍……”,“蛋命窘,杭否曉心格!”(“短命鬼,怎么這么不小心”)船里打碎瓷碗聲,船家訓斥小兒聲打斷了你的詩句,“捏丟哈隆北斜,澀能!”(“你在干什么,小子”)這遂昌話吳儂細語,幾日下來倒也聽懂幾句,你不禁莞爾一笑。詩興被打斷,后兩句一時接不上來,但以這兩句當地方言接續倒也頗為有趣。
從臨川至遂昌,在焦灘從水路轉陸路,你長途跋涉,攜家挈口而來。一座城門,一垣斷墻,從東街到西街不足一里,從南街到北街亦不足一里。這方小天地,是你終得施展政治抱負的樂園。“抑豪強”,對欺壓百姓的土豪你毫不手軟;“縱囚觀燈”,對良善百姓你心軟如絲綢;“除虎患”,縣城周邊老虎出沒傷人,你豈能容忍得下?施教化,建相圃書院,你必定持書親力親為。竹杖芒鞋,你走遍這里的山山水水,勸農耕種,你的聲音留在了山溝田間……“官也清,吏也清,農人無事到堂前,農歌三兩聲”,理想的社會圖景,慢慢地在你手中展現。
“跌了凡?”(“吃飯了?”)
“跌了!”(“吃了!”)
“捏跌了凡?”(“你吃飯了嗎?”)
“伢跌了!”(“我吃了!”)
縣衙前,農人總喜歡跟你打聲招呼,你也極享受這種日常的、暖暖的問候。只可惜,權貴容不得你的高潔與清廉。最終,你棄官如棄敝履,掛冠歸去。在你的家鄉,玉茗堂前,吟詩作曲,終成一代文學巨匠,留給身后的,是一座煙雨小城的對你四百多年的綿綿無盡的懷念。
這是一座你的城。因為你,杜麗娘的水袖飄舞于街巷,你的詞曲流唱于鄉野。四百多年后的今天,總不少一群老人用工尺譜傳唱“良辰美景奈何天,只剩斷井殘垣……”這些山野農人,優雅自如地演繹著你的“陽春白雪”,實在令人驚嘆!
這是一座你的城。“遺愛祠”,河邊嫩柳輕拂你雕像的額頭。湯公園里,你高高佇立,俯視大眾——只因雕塑家的失誤,那縣老爺高高在上的模樣絕非你真實的樣貌!高聳的湯公酒樓、醉人的“湯公玉茗”、可口的“湯公餅”,小城里的人們恨不得把所有的最美好的東西都以你的名義冠之。
人們牽強地在《牡丹亭》里找尋這小城的記憶,我則關心杜麗娘的原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多么大徹的領悟!“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多么入骨的相思!“一點情深,三分淺土,半壁斜陽”,多么斷腸的思量!也許這女子是春云生處,茶樹掩映下穿梭其間的背影罷;也許是戲臺上搖曳學唱的小伶罷;也許是深藏幽閨自憐秀氣的女孩罷。這一切無從考證,也無需考證。從傳唱幾百年的戲曲里,人們各自找尋著心中杜麗娘的影子。忽然驚醒,你的一生就是五色油彩裝飾的夢,而我現在做的夢,或許正是你四百年前潮濕如煙雨的夢的延續。
“跌了凡?”(“吃飯了?”)
“跌了!”(“吃了!”)
“捏跌了凡?”(“你吃飯了嗎?”)
“伢跌了!”(“我吃了!”)
聲聲問候在小城回蕩,子民對你的景仰也將長久地延續……
(編輯:于智博)
評點:朱偉
情感豐富,敘事形象而生動,字里行間透露出極富靈性的氣息,寫活了一座城與一個人的千古一夢,有著令人蕩氣回腸的閱讀感受。文中大膽使用了小城方言,日常用語居然有著詩性的內涵,特別是那問答的反復運用,把人物間水乳相融的情感嚴密無縫地展現了出來。另外,戲劇引文的巧妙使用,不僅增添了文章內涵,更難得的是傳遞出了深厚的文化品質,實在是一篇難得的佳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