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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村映像

2017-09-27 16:17:18墨村
滿族文學 2017年5期

墨村

1

這周圍的一切與那個人,在楊振基的夢境里多次出現過,只是楊振基一開始沒有太在意。他總是睡眼惺忪,翻轉身便忘得一干二凈了。楊振基覺得這是一個永遠也無法解開的謎。這時候正是早晨,鬼使神差的楊振基獨自在田野里游來蕩去。

野地空曠,麥苗只有一拃高,還沒有爬嚴地塊,一行行蔥綠間裸露著一行行褐色的凍土。一馬平川上,怪異的野地阡陌縱橫,零星兀立著一座座丑陋低矮的紅磚機井平房,小廟似的孤。

楊振基就是在這樣的一座井房邊碰上了那個人。他只當是一個陌生的路人。奇怪的是,在那人瞇起一雙細眼,雞爪樣的手快意地攥起一綹頭發,朝刀刃上輕輕一劃拉,齊嶄嶄斷成兩截時,楊振基便猛然想起了自己曾無數次做過的那個夢,所有的細節都和夢境里的一模一樣。

楊振基白著一張臉,干澀地咽下一口發粘的唾液,兩眼毒毒地緊盯著那一縷攥在雞爪樣手里斷成兩截的頭發,“中,這刀怪利”的念頭在他的腦中一閃而過。他乜斜起一只右眼瞄著鋒薄的刀刃,干裂的兩片厚唇磕碰出簡單的兩個字:“多少?”

那人的一雙細眼就像秫桿篾拉出的一條不深不淺的傷口,睜著閉著一個樣,雞爪樣的手朝空中一拋,斷成兩截的頭發,徒勞掙扎在冬日寒冷的空氣中,扭曲著亂紛紛橫尸草叢。“十塊哩。”那人說,聲音嘶啞,“哩”字的尾音短促而干凈,像人掐著了細長的脖頸。

一張錢散發著體溫從楊振基的內衣口袋拱出來,滋潤著那人雞爪樣的手顫栗激動。楊振基鼻翼左右翕動,朝村口飛快地瞟了一眼。

陰郁的村子里殺機四伏。一座座歪歪斜斜的青磚瓦屋高高低低地錯落。一叢叢樹冠云霧迷離,銅枝鐵桿樣躥過瓦屋的脊頂。村中央的飯場邊,一座白色小樓鶴立雞群樣矗立,挺括的身軀高傲四射,樓頂上粘貼的一圈紅瓷磚,像裹著一條紅絲帶的大檐帽。楊振基聽到了趴臥在樓房陰影里瓦屋們不堪重負的喘息聲。這時候,一堵斷墻豁口處,鬼鬼祟祟地探出一頂警覺的黑藍色火車頭棉帽,棉帽下泛著虛光的臉,一臉神秘。就在楊振基調整視覺努力辨認時,那張臉卻在陽光下一閃不見了。

楊振基收回目光,迅速從雞爪里抓過那把匕首,匕首上一張似曾相識的臉,晃動著不安,伸伸縮縮的,一會兒窄長,一會兒扁平。

楊振基感到一陣心慌氣促,他覺得自己虛脫得快要死掉了,握著匕首的右手里竟冒出了一握熱汗,潮乎乎發粘,極似女人排泄的東西,腥。楊振基迅速將匕首插入醬色的牛皮刀套里,揣入腰間。賣刀人不知什么時候已遍尋不見。楊振基猛然渾身一顫,再不敢在此停留,急急地扭身向村口跑去。

一雙肥大的黑色家制松緊棉靴,承載著楊振基的兩只瘦腳,穿入村口,在村道上急急劃動,一左一右像兩條顛簸的船。腳下的村道似一條干癟的草魚尸體,直直插入村子的縱深,散發著悠悠的死亡氣息。突然,一條半大的癩皮黑狗閃入楊振基的視線,弓著狐形的腰身,鼻尖緊貼著地面,在一座座房屋的縫隙里詭秘地穿梭。不遠處,一只瞎眼的禿尾巴花貓蹲在村道上,黑洞洞的枯眼虎視眈眈,緊盯著急急劃動的肥大的黑色家制松緊棉靴,兩只豎起的耳朵機警地左右旋動著,嘴里咕咕嚕嚕地念著誰也聽不明白的咒語。

2

石榴慵懶地坐在梳妝臺前,一把紅色的塑料梳子在她滑溜的柔發上翻飛著柔情。石榴的身姿細如蜂腰,蓄滿了滑膩的蜜意。

村長姚三軟在被窩里,雙眼從石榴抬起的胳肢下,捕捉到鏡子里女人的鵝蛋俊臉。姚三看到女人泛著白瓷光澤的臉上,一雙柳葉眉跳動著攝人魂魄的嫵媚,勻稱的雙眼皮下,一對黑葡萄似的眸子,晶瑩如水,風情畢露。女人微啟著兩片薄唇,一管口紅在薄唇上如饑似渴肆意地親吻來親吻去。女人緊閉了幾下薄唇,一張嘴便張揚成了一只鮮艷欲滴的櫻桃。女人停止涂抹,纖手把玩著那管引人遐想的口紅。筆管上下旋轉著,堅挺圓碩的肉色在筆管口一出一進,滑膩充盈。

村長姚三想自己要成為這物件,讓世上所有的漂亮女人愛不釋手親昵鐘情,那該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想入非非的姚三又一次被挑逗得熱血上涌,他輕輕掀開被窩,躡手躡腳地來到了石榴的背后,伸手從胳肢下將石榴攔腰抱了。

石榴夸張地一聲驚叫,一管口紅從手中跌落了,滾進一堆眉筆和睫毛鉗之中。石榴其實早已窺探到了姚三的企圖,在驚叫的同時,右手迅速朝身后一伸,一把攥住了男人的下身,一個堅挺的東西便被牢牢地控制在了石榴的手掌里,“沒出息,瘋顛了一夜還沒有個夠,能當飯吃?”

姚三將自己的臉埋在石榴的乳峰上,我就是想吃了你。一邊說,一邊急急欲脫石榴的褲子。石榴的柔身泥鰍般一滑溜,逃出了姚三的算計。

石榴說:“你咋光顧著這個?我說的那個你還沒答應呢。”

“啥?”姚三夢游一般的臉神情恍惚,戀戀不舍的目光粘在石榴半裸的那片肥碩光滑的白肉上。

石榴一提褲腰,那肥碩光滑的白肉不見了。“別……”姚三咽了一口唾沫,脖頸往前伸了伸,兩手卻抓住了石榴的褲腰。石榴一掌打開那雙急不可耐的手:“想不起來就算了。”一邊扣了褲扣,冷起了一張臉。“嗨喲!”姚三一拍腦門,“想起來了。不就是我一句話么。中,這事就這么定了。”

石榴嬌嗔道:“不嘛,你得說個時間。”

“好好好,就今天,我的親娘哎!”姚三邊說邊急急拽扯石榴的褲子。“嘣”地一聲,竟扯飛了褲扣,白亮的小圓扣劃過一道弧線,擊在梳妝臺的玻璃鏡面上,“當啷”一聲,又被反彈到桌面上,小圓扣站立不穩的身子,顫栗著滿腹的委屈,發出一陣“嗡嗡”的牢騷。

石榴的臉上又陽光燦爛了,幾根蔥指挽成蘭花指點在姚三的腦門上:“猴急!”得到了石榴的響應,姚三渾身著火一樣跳起來,一把抱起石榴柔若無骨的身子。兩個人相擁著滾上了大床。

一只碩大的黑蜘蛛蹲在墻角的一張大網里,怒目而視,咬牙切齒的敵意煙霧般漫過兩團顛鸞倒鳳的白肉。吱嘎的床響驚天動地,意亂情迷的呻吟不絕于耳。兩種聲音纏繞著急速膨脹,墻角的蛛網在劇烈的震顫中扭曲破裂,碩大的黑蜘蛛猝不及防一個閃失,拉下一條驚心動魄的白線,直直懸吊在了半空中。波濤樣接連不斷的床響與呻吟,最終破窗而出,疾風般無孔不入。整個村子都晃動起來,各家屋梁上的陳年老灰,撲簌簌震落滿地。寂靜的村子里響起一片嗆人的咳嗽。endprint

“又開始了,整夜攪得人不得安生,天明了,可他媽睡個安穩覺,又鬧騰了,簡直讓人無法活了。”人們揩去滿臉的塵灰嘟嘟囔囔著。

一陣腳步聲從村口一路響過來。家家戶戶緊閉的房門都不動聲色地悄悄閃開一條縫,一只只奇形怪狀顏色各異的耳朵擁擠在門縫上。

楊振基全無察覺,他走到樓門下,隔著柵欄門,一眼便瞅見了緊閉的上房門,門釕铞在哐哐當當震顫不已,窗戶上,窗紙炸裂,床響聲呻吟聲從破口里擠擁著翻卷。楊振基的腦袋便“嗡”地一聲,針扎一般疼起來。“啊哈,我不活了,這日子沒法過了!”楊振基抱著腦袋圪蹴在樓門下大哭起來。

床響聲呻吟聲戛然而止。楊振基驚駭得一個愣怔立馬停止了哭嚎。家家戶戶門縫上擠滿的一只只奇形怪狀顏色各異的耳朵,立即像遭遇火燎一般,倏地一聲縮了回去。一扇扇房門急急地掩起,家家戶戶的房屋里便傳出一陣雜亂的撞翻桌椅聲和小孩的尖叫。

“吱呀”一聲門響,姚三威嚴地步出了屋門。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楊振基,一臉的詫異。“振基,大清早你哭啥哩?看你凍得嘴不是嘴臉不是臉的,快回屋暖和暖和去。”一邊說,一邊解了褲帶,扭身朝村道上疾射出一片翻飛的水花。楊振基抹了一把眼淚沒有答話,慢悠悠站起了身,一行清鼻涕意猶未盡地晃在嘴唇上。

楊振基望著村長門板一樣的脊背,眼睛漸漸聚起一股惡毒的欲火。他的右手迅速向腰間摸去。就在這個動作還沒有完成的時候,姚三已撒完了尿,邊勒褲帶邊轉過身來,朝楊振基笑了笑,舒服的愜意掛滿嘴角。楊振基的目光一下子散亂了,挨蜇似地縮回了右手。他朝姚三尷尬地笑笑,擤出一團鼻涕,極熟練地抹在了靴幫上。

楊振基擠出一臉媚笑:“村長走好。”

“啊,走哩。”姚三就上了村道。

楊振基望著姚三走遠了的背影,奮力吐出了一口痰,一口痰卻砸在一雙虎頭棉拖鞋前。楊振基抬起了頭,動作極緩慢。他看見了套一條紅色尼龍緊褲的頎長的雙腿,接著,又看見了挺得水蔥似的裹著白色馬海毛毛衣的上身和鼓脹的胸脯,再接著便是額頭光潤白凈的一張女人紅撲撲的臉。楊振基身子一哆嗦,他看見了女人石榴掛著冰霜的臉。如果自己剛才扭頭吐痰的幅度稍微大上一點點,那口痰必定便砸了女人石榴的腳面。石榴的右手里拎著一只暗紅的塑料小尿桶,里面盛著半桶湯湯水水。石榴看了一眼腳前的那口痰,沒說一句話,輕抬右腳跨過去,旁若無人地將半桶尿“嘩”一聲潑在了村道邊的糞堆上,幾疙瘩來路不明泡透了的衛生紙,扎眼地吸附在一片濕地上。竄鼻的尿臊味沖天而起。

楊振基干澀地咽下一口唾液,眉頭皺了皺囁嚅著說:“你鏟锨土把它蓋上吧,多不好看。”

“我想讓它露著,我喜歡讓人這么看。”石榴說,“大清早你一個大老爺兒們嚎的哪門子喪?”

3

日頭已升起一竿子高了,寂靜的村子里仍不見往常升起的直直的炊煙。村子里到處布滿了看不見的陰謀和兇險。

這時候,在楊振基視線里曾經出現過的那頂黑藍色的火車頭棉帽又出現了。

這是一個駝背的糟老頭,他從一道布滿裂痕的山墻后面閃出來的時候,左腋下夾著一捆谷稈草,谷稈草的一頭,若隱若現地露出一對烏青的東西,像凍壞了的土豆蛋。棉帽下的那張臉,實在不堪目睹,幾十年抑或上百年的風吹日曬霜刮雨淋,黑紅的皮肉松馳著堆砌,深溝一樣的皺紋縱橫交錯,曲曲折折,右嘴角向下耷拉著,滿臉的苦大仇深,一雙渾濁的黃眼珠子隱藏在一堆褶皺里。

駝背老漢穿著一身黑色的棉衣棉褲,一桿旱煙袋斜斜地插在核桃殼一樣的脖梗與領子間,臟兮兮的煙荷包隨著老漢的走動一左一右地在肩膀上晃蕩。一條肥大的棉褲,兩個褲腳緊緊地纏裹著,綁著指巴寬的黑布條,蝴蝶狀趴臥,緊追著那雙黑色的家制“駱駝鞍兒”棉靴,一前一后地瘋顛。駝背老漢的右手里拎著一把鋒利的鐵鍬,急急地向村口走去。

一條半大的癩皮黑狗緊貼著墻根,不遠不近地跟蹤,貪婪的狗眼綠光四射。

4

生鐵鑄造的大肚子煤爐上,躥跳著或藍或紅的熊熊火苗。臉盆一般的鋼篩子抓牢在一雙女人短粗的手里,在火苗上不停地左右搖晃,一層指巴厚的苞谷籽在鋼篩里不停地來回滾動。一躥一縱的火苗舔食著鋼篩的底部,昏頭脹腦的苞谷籽在泛著白霧的鋼篩里零星地炸響,變戲法似地肥胖成一個個白色的花朵。

手指短粗的女人穿著一件雞心領紅毛衫,她從蒸騰的水汽中仰起了一張臉,黎黑的圓臉油光水滑,長長的眼睫毛飛快地眨動了兩下,水汪汪的一對杏眼便瞄在了褐色的玻璃茶幾上。茶幾上一只黃瓷大鐵碗正張著一張空無一物的大嘴,焦急地企盼著主人的施舍。鋼篩依然在晃動,滾動的苞谷籽已變為黑紅色,幾粒過早炸開的白色花朵已面目全非滾滿一身的黑灰。

女人笑了。女人要的就是這種結果,受潮的苞谷籽很容易炒成不開花的“鐵豆”,炒成“鐵豆”的苞谷籽有筋有骨,嚼起來才有味耐嚼,余香悠長。鋼篩迅速離了火苗,圓圓的身子一個仄歪,瀑布樣的苞谷籽便急速地瀉進了搪瓷碗。幾粒不愿就范的黑紅色“鐵豆”蹦起來逃竄,跌落在了茶幾上。女人大開殺戒,張起兩根手指猛地夾起這幾粒妄圖逃離的叛逆者,飛快地扔進了嘴里,粉紅的舌頭一個攪動,這些倒霉的“鐵豆”們便擠擁著滾在了米粒似的牙床上。女人的嘴巴迅速合攏,牙棱骨搓動起一片忙碌,“咯嘣咯嘣”的脆響響成一片,在白色的小樓里久久回蕩。

這時候,樓門上的朱紅油漆大鐵門“咣”一聲被人推開了,姚三閃了進來,兩手反轉朝身后一推,關上了鐵門。他看見了盤腳坐在上房沙發上拚命大嚼“鐵豆”的女人。“黑翠。”姚三討好地叫道。女人應聲扭過臉來,緊接著便加速了咀嚼的頻率,終于,“咕咚”一聲,一團變成糝狀的東西順著食道徐徐滑落而下。黑翠停止重復的勞作,興奮的舌頭迅速探出,朝黑黑的嘴唇上飛快地抿了一圈,又立即縮了進去。

“回來了。”黑翠說,一邊不停地用舌尖打掃著嘴里的戰場。“嗯,回來了。”姚三進了屋。黑翠站起了粗粗的腰身。豐肩肥臀的黑翠一湖秋波在杏眼里蕩漾,“不是說昨天下午就散會了嗎,咋今兒早上才回來?”姚三目光躲閃,“嗯,是散了,派出所的陳大胡子拉住不讓走,非要在一起暈一下,所以就……晚了。”黑翠審視著姚三的臉,“我看不是吧,平日散了會就火急慌忙往家趕,咋這一回有心灌起貓尿了?木蘭呢,你騎的木蘭摩托哩?”姚三說,“被陳大胡子借去了,說是回城辦點事,所里的小車送鄉長回家了,娘的,今天不是星期日嘛,我看陳大胡子是急著回去日去了,咱不過星期日,咱天天日。”endprint

黑翠噗哧一聲笑了,“嗨,說正經哩,你昨兒晚真的和陳大胡子在一起喝酒?不是去街上打洞了?”姚三虎了臉,“開啥玩笑,我是那種人?”黑翠說,“熊樣,你緊張個啥,你那東西最不老實,能瞞得了我?”黑翠杏眼水靈地問,“想我不想?”姚三愣了一下神,以前他出門幾天,回到家二事不顧,這是頭一件必做的事,這已成了他們夫妻心照不宣的事。姚三驚出一身冷汗,臉上立刻浮出一片虛假的癡迷。姚三說,“可想,想死我了。”黑翠鉆進臥室,三下五除二便將自己扒了個精光,拱入了被窩,杏眼里一池秋水燃燒著迫不及待的激情。姚三轉身上了門栓,打起了精神站在床幫前,一把抹下褲子,掀了被窩,抓過黑翠的雙腿,把黑翠拉了個橫梁……黑翠興奮地驚叫了一聲便扭動起上身來,一對奶頭威風凜凜紫紅著翹立。姚三閉著眼,腦子里卻想象著百媚千嬌遍身透香的石榴。然而黑翠夸張的呻吟聲不停地破壞著他的情緒,使他捕捉不到石榴的放蕩,只是機械地動作著,宛如應付枯燥的會議。終于,一股生命之源可憐巴巴地顫栗著淌出體外,身下的物件便像遭了霜打一般地軟癱下來。

剛剛哼哼出一點兒韻味的黑翠一臉狐疑,如癡如醉的杏眼里注滿失望。“咋了?”黑翠對男人明顯的敷衍表示著不滿,以前都跟錠釬一樣,能把人肚皮頂個窟窿!這咋沒兩下就軟不拉嘰了?

姚三一屁股癱坐在床幫上,點了一根紙煙。黑翠緊追不放,“你說實話,是不是真的沒干好事?”姚三猛抽了一口煙,煙屁股陡然一紅,帶油的煙絲發出一陣“吱吱扭扭”的呻吟,指巴長的一截煙灰便歪掛在了煙屁股上。姚三大張著嘴,濃重的煙霧滾涌而出,埋沒了驚慌失措的臉。等煙霧裊裊升騰著散去,在頭頂上一圈一圈纏繞時,從煙霧里走出的那張臉,已變得鎮定自如了。姚三說,“你咋凈說些沒影子的事?我好劣也是一村之長,能干那事?唉,我也感到奇怪,不知道咋著了,總覺得心有余力不足。”

黑翠審著男人的臉,看不出什么破綻與漏洞。她麻利地披上衣服,輕輕挪下床,光屁股在地上圪蹴了一會兒,又勾下頭去看了看。等她再次爬上床來的時候,一把“鐵豆”已填入了口中,咬牙切齒的“咯嘣”聲一陣緊似一陣,猶如一只被困進木柜中的老鼠,拚命啃噬著木板。姚三被淹沒在驚心動魄的“咯嘣”聲中,神經幾近崩潰。“別……別再嚼了,你說句話行嗎?”姚三哀求說。“就嚼,就嚼。”黑翠一邊嚼一邊說,突然眼圈一紅,帶了哭腔,“你騙我,你肯定沒干好事。”“這……這不是冤枉好人嗎?”姚三說。黑翠說:“常日回來,那東西都是稠糊糊一大疙瘩,今日咋就變成這么一丁點兒了?還稀薄的照見人影兒。你……你要是膽敢騙了我,我一刀剁了你那東西喂狗!咯嘣,咯嘣,咯嘣……”“唉喲!”姚三一聲驚叫,甩手扔了燙手的煙頭,臉上又恢復了常態。姚三說,“我說黑翠,你別再疑神疑鬼了。可能是這兩天給累著了,白天開會,一坐一整天,屁股都坐得生疼,再加上昨晚喝喝酒又搓了一通霄麻將,天剛亮,我空著肚子丟腿往家趕,七八十里的路,就是個鐵人也還能有多大精神?唉,早知如此,我還不如吃飽了飯歇上半天再回來。”姚三寫滿了一臉的委屈和無辜。

黑翠愣了一下神,突然破涕為笑了,“你呀!咋不早說哩?”爬起身摟住男人親了一口。姚三聞到了一股子苞谷的焦香。黑翠立馬起了床,一把將男人捂進了被窩。“好好歇著。”黑翠說著,風風火火地出了臥室。一會兒工夫,黑翠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荷包蛋走了進來。“嗨,快起來趁熱喝了。”一臉溫柔。姚三瞇著眼偷窺著黑翠,嘴里卻說,“唉呀,我不想喝,困死了。”黑翠端碗坐在床幫上不依不饒地說,“快起來喝了吧,聽話,喝了再睡,涼了就腥了。”姚三揉著眼睛,慢騰騰坐起了身,極不情愿的樣子。黑翠殷勤地用筷子夾牢一只荷包蛋往男人的嘴里喂。

姚三望著熱氣騰騰的一碗荷包蛋,目光有點慌不擇路。

5

王連貴在村口堵住了駝背老漢。此時,駝背老漢正抽出那桿一米多長的竹節旱煙袋,在臟兮兮的煙荷包里挖煙絲。王連貴從一個角落里無聲地躥出來,打身后伸手猛拍了一下老漢的肩。

駝背老漢猛然一哆嗦,鉆出煙荷包的白銅煙袋鍋也隨之猛然一哆嗦,一鍋劣質煙絲便灑了一地。駝背老漢扭過那張苦大仇深的臉,隱藏在褶皺里的黃眼珠子里映出一張綠色的瓦刀臉。

“完了?”綠色的瓦刀臉問道。

“完了。”駝背老漢一對灰色的長壽眉蹦跳著神秘。

“沒人看見?”瓦刀臉又問。

“沒人。”駝背老漢癟嘴上的一圈白胡茬支叉著自信。

“這就好,這就好。”綠色的瓦刀臉一飄一飄的,一張多毛的手塞過來五元錢,“記住,別讓人知道。”駝背老漢接過那張錢,渾濁的眼角里卻映出另一張多毛的手,多毛的手里握著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駝背老漢故作鎮定,卑屈地點著頭,滿臉的皺紋紛紛四下里炸開,擠出一臉討好的媚笑,“記住了。我不能砸了自己的生意。”

這當兒,一只灰色的老鼠打斜刺里躥過來,從兩人站著的夾縫中一閃而過。駝背老漢停止了嘮叨,目光貪婪地死盯著沒命逃竄的老鼠。老鼠繞過一座歪斜的瓦屋便銷聲匿跡了。駝背老漢遺憾地轉過臉來,卻發現綠色的瓦刀臉也已不知了去向。在轉臉的過程中,他似乎聽到了一種銳器割裂布匹的聲音,低頭一瞅,左腋下的一塊棉布竟不翼而飛,齊嶄嶄的棉套子一層層紋路畢現,像黑豬身上的五花肉。駝背老漢猛然感覺脊背上大汗淋漓,身子一軟,癱在了村道上。

這時候,村子深處傳來一聲嘶啞的陌生吆喝:“賣刀哩。”“哩”字的尾音短促而干凈,像人掐住了脖頸。就一聲,就這么一聲,便沒有了下文。

駝背老漢茫然地坐在村口處,抖抖索索地挖著荷包里的煙絲。駝背老漢有一下沒一下地抽著煙,兩眼便盯死在一家瓦屋的房脊上。一鍋煙滅滅點點,點點滅滅,自始至終也沒有吸完,仍然是半邊黑半邊黃。黑色的“駱駝鞍兒”棉靴旁,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十余根燃過了的火柴棒。白銅煙鍋在駝背老漢的懷抱里耷拉著腦殼,一副心力交瘁樣。

6

村子里逐漸有了人聲。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哭嚎著在村道上狂奔。身后十步開外一個中年男人手里揮舞著一只鞋子在氣急敗壞地攆,嘴里不停地吵罵,“賤×,我讓你浪,我讓你拿眼去勾引野男人!”披頭散發的女人驚兔一樣在村中奔竄:“我長著眼,你咋就不讓我看人?我只是很平常地看了人家一眼嘛。”“賤×,還敢犟嘴!”中年男子尾隨其后緊追不舍。endprint

楊振基醒來的時候,渾身精濕,他支愣著耳朵,聽著村道上“噔噔噔”竄來竄去的腳步聲,嗓眼兒里一個勁兒地往外冒火。他昏睡了整整一上午,整整一上午他都在做夢。他又夢見了那個人。那個人瞪著一雙秫桿篾眼,雞爪樣的手里攥著十幾把寒光閃閃的匕首。“這村里陰氣太盛。”那人說著,一眨眼又不見了。接下去,他看到了五月的田野。白熾的日頭。吱吱冒著白氣的土路。滾來滾去的架子車。一眼望不到邊的金黃色麥浪。揮舞著鋒利鐮刀在“哧溜哧溜”割麥的一群群黃牛、白牛、黑牛、紅牛。在牛們的身后,腰粗的麥捆躺滿一地。后來,大路的盡頭突然冒出一溜明亮的黑殼蟲、白殼蟲、藍殼蟲、黃殼蟲……十幾種顏色各異的蟲,它們飛快地滾動著,屁股后排放著一股股淡淡的白屁。

一溜顏色各異的蟲們風馳電掣地滾至一塊地邊,前面的一只黑殼蟲顫了下尾部,穩穩地停下了,張起的一扇翅膀下,滾出一只渾圓的大皮球,扣著一頂硫磺熏蒸過的白色麥秸帽。

一溜蟲們紛紛追腚相繼停下,與領頭的黑殼蟲一樣紛紛張起了翅膀,滾出一群形色不同大小不一的皮球,都扣著硫磺熏蒸過的白色麥秸帽。大皮球像一塊大磁鐵,大小不一的皮球們都爭先恐后地簇擁在它的身后和身左身右。大皮球指指點點與地邊上一個直起腰喘息的黃色的老牛說著話。

幾頂麥秸帽肩扛手提著幾個長長短短閃亮的黑匣子,飛快地旋近來,圍繞著大皮球在球堆前奔跑著忙碌。有刺眼的白光“咔嚓、咔嚓”地閃。其間,一頂苗條的麥秸帽掂著一根短頭黑棍樣的東西,一會兒在大皮球的帽檐下擩,一會兒又在老牛的嘴邊擩,一會兒又朝自己擩,一副激動不已的樣子。

不遠的天邊涌動著一大堆不懷好意的黑云。倏然,一陣來歷不明的黃風滾了過來,皮球們一陣慌亂,手按著麥秸帽,紛紛滾進一扇扇張開的翅膀里去,一溜顏色各異的殼蟲們飛快地合了翅膀,叭叭的聲響中,響起一陣轟鳴,蟲們眨眼已不知去向。

狂風肆虐,腰粗的麥捆被卷上了天空,田野里麥海中回響著絕望的牛吼。

瞬間,風停了,金黃的麥粒瀑布樣傾瀉著從天而降,潑灑成一座閃光的大山。一只狐貍蹲在山頂上,兩只毛烘烘的爪子飛快地點著一疊疊花花綠綠的鈔票。金山下圍滿叨著煙袋的牛群。叼著煙袋的牛們在交頭接耳。狐貍將分好的鈔票分放在牛們的腦門上,乘牛們不注意,又變戲法似地從牛們的腦門上抓起一把把的鈔票,快速地塞進自己的尾巴里,而牛們的鈔票卻被一把把花花綠綠的紙條取而代之了。

楊振基眨動著艱澀的眼皮想看清這只狐貍的真容。“嗵”,一柱白煙升起來,狐貍竟變成了村長姚三。姚三嘿嘿笑著,向他招了一下手。楊振基還沒弄明白,身后卻閃出了走著貓步的石榴。姚三便朝石榴嘿嘿地笑,又招了一下手。石榴扭著蛇一樣的腰身貼上去,瓷光水嫩的手臂明目張膽地纏在姚三的脖子上。

楊振基恨得眼睛滴血。石榴說,“咋?你不愿意?起先他纏磨我,我不依他,你還沒有挨夠他的整?村里的大事小情哪一件他不是先在你頭上開刀?如今我依了他,咱沾的光還小嗎?咱吃的、用的、鋪的、蓋的哪一樣不是他給的?還答應讓你管著電,他只是隔三差五來一回,你也只是讓讓床,可女人還是你女人,又沒少你一點兒啥,你咋就恁不開竅哩?有膽量你別讓他進咱的門。”

姚三握著石榴的手看了楊振基一眼,楊振基的身子便朝下矮一截。又看了一眼,又矮了一截。姚三又笑了。肥蠶樣的大手捏了一下石榴的奶子,一沓鈔票和一堆形形色色的化妝品、耳環、戒指、金項鏈便一古腦兒從石榴敞著的領口里塞進去,鉆進了肥肥的奶罩里。石榴的臉蛋燦爛如花。

楊振基卑屈地順下了眼皮,他的腦袋猛然脹疼起來,并逐漸脹大、脹大。腿腳退縮了,身子退縮了,胳膊手也退縮了,他變成了一只扣著硫磺熏蒸過的白色麥秸帽的大皮球。姚三夾緊了尾巴,遠遠地躲進了一只茶杯里。石榴偎在楊振基身旁,柳眉倒豎,大罵著流氓、無賴、強奸犯、貪污犯,一巴掌拍下去,茶杯在她手里碎裂了,洶涌的茶葉水嘩啦啦奔入了村西的黃土河。姚三變成了一條干魚,被晾在了發燙的河岸上,圓洞洞的嘴巴瀕臨死亡地無力張合著。日頭的毒芒金光四射,干翹的魚鱗一片片掙離開來,化成一對對白色的鴿子,撲撲棱棱地飛上了天去。

楊振基從黑殼蟲張開的翅膀下鉆出來,推開了白色小樓的門。小樓內金碧輝煌如金鑾殿,四周的墻壁上,掛滿了長翅膀的公狗和戴禮帽的母雞,以及金色的酒瓶、紅色的公章、烏黑的算盤、五顏六色的襪子、褲頭、避孕套。一只鎮平燒雞從冰箱打開的一條門縫里探頭探腦嬌滴滴地向他問好:“先生您好,歡迎光臨!我們將為先生提供優質的特殊服務,保證先生舒坦快活!”一個面孔陌生的女人笑吟吟地走過來,親熱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女人美若天仙,美若天仙的女人突然變成了嚼著“鐵豆”的黑翠。黑翠拍了一下手,更多的陌生艷麗女子一擁而出,笑吟吟地圍在了他的周圍,圍在他周圍的女子們身上的衣服薄如蟬翼,露出了霧一般的圓鼓鼓的奶頭和粉紅的三角褲。

楊振基口渴難忍,抓住一個個圓鼓鼓的奶頭用力吮吸。奶汁四濺。他的臉上、頭上、衣服上盛開著奶水做成的白色花朵。他惱羞成怒,抓起一把匕首左右削切著一對對肥碩的奶頭,齊嶄嶄削掉了奶頭的酥胸上不見一絲兒血。肥碩的肉片滿屋亂飛,美女們的臉上春風蕩漾。他突然感到一陣心慌。

就在這時候,楊振基聽到了村道上飛跑的腳步聲和女人的哭喊。石榴怒沖沖地沖進屋,大聲地喊叫道:“耳朵塞驢毛了,喊你幾聲都聽不到,還在停尸哩,晌午了,快起來吃飯。”石榴一把掀開了楊振基身上的被子,隨即發出一聲驚叫——和衣而睡的楊振基手里正握著一把寒氣逼人的匕首,睜開的雙眼里一片血紅。

7

姚三吸溜著嘴巴,他左邊的半個臉腫得像一個明晃晃的牛蛋。整整一天,他都沒有想出一個偷梁換柱的絕妙理由,所以他牙疼的老毛病又犯了。牙一疼,他就火燒火燎地坐不住了。

姚三捂著半張臉步出了家門。他看到門前的那片飯場在夕陽的余輝里,覺得自己的牙一點也不疼了。他的目光穿透飯場,他看到了紛紛揚揚引以自豪的往事。那時候,他在飯場上與村民們一一握手,近乎癡狂的村民們,一張張笑臉上爬滿了激動的淚水。“大家好!”他揚了一下手臂。“村長好!”村民們山呼海嘯吼喊……花一樣的海洋……如林的雙手高舉著綠色的塑料本。漂亮的村部……鮮紅的錦旗,村辦工廠里飛速旋轉的機器……大疊大疊的鈔票……白瓷樣鮮嫩的女人俊臉……奶頭……大腿……姚三被擁擠得喘不過氣來。他眨了下眼,重重疊疊令人眼花繚亂的場景不見了。門前的飯場罩在一片靜謐的金色圣光里。遠處,一個俊俏的年輕女子,挎著一籃子花花綠綠的濕衣服,穿過飯場,身段曲線優美,步子溫柔而輕佻。endprint

姚三心癢得難受,這是誰家的女子,我咋從來沒有看見過?姚三目送女子消失,一邊想,一邊在村道上轉悠。村道兩邊的房屋高高低低地散亂著擁擠,零星的幾扇木門緊閉著。對面飄過幾個半大的老頭老婆,老遠便奴顏婢膝地和他打著招呼。姚三威嚴地挺了挺身子,輕輕點了一下頭,目不斜視。幾個人的影子長長短短,長長短短的影子映在房屋的墻壁上,一伸一縮。

現在,姚三已來到了破敗的村口。臨近村邊的地封了一條與村子相隔的溝,窄窄的,深。溝的外沿與地面相平,里沿卻高出四尺開外,上面插滿橫七豎八的樹枝。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個豁口閃出,兩根碗口粗細的圓木斜斜地搭在兩邊的溝沿上,圓木上胡亂釘了一根根截短的橫木,像一架簡易的梯子,阻止著圖謀不軌的雞們豬們,而村人卻能肩挑灶灰或糞尿輕易地踏過梯橋,與廝守的田塊交易各種有關糧食蔬菜等等的買賣。姚三捂著半邊腫臉,站在匍匐于腳的土地上,目光威嚴地越過溝沿上的樹枝。一行行的麥苗在他的目光撫摸下,受寵若驚地顫栗。非常滿意的姚三忽然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看見了一株叫不上名字的干草不卑不亢地站在田塊里,一臉的漠然。

姚三的牙又疼了,無邊的疼痛洪水一樣漫上來,他感到自己的體力快要油干燈盡了,雙眼接二連三地蹦跳著心虛。他轉過頭看了看來時的路,那條路白凈白凈的,雖然遍布了坑坑凹凹自然的和人為的坎坷,但他自信自己一路走過來還是一帆風順的。他沒有半點的閃失,更沒有崴了腳脖,相反那些看似兇險的坎坷,還被他堅實的雙腳踏平了許多。姚三的胸腔里猛然充滿了底氣,目光里發射出更加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力。一個聲音情不自禁地從嘴唇里蹦出:“這是誰家的地?馬上讓你們當家的來見我!”地里的麥苗立時低下了誠惶誠恐的腦袋,默不作聲。“這是誰家的地?”那個聲音再一次響起來,溝沿上插著的樹枝們紛紛作出逃竄的姿態。

姚三看到了那株孤立無援的干草猥瑣地縮緊了身軀,膚色因恐懼而變得更加蠟黃,它的一小片葉子輕輕地晃動了一下,顯而易見,分明是一種對觸目驚心的恐懼尷尬的遮掩,一種無所適從的唉嘆或喘息抑或掙扎。姚三的嘴角滑過一絲令人不易察覺的冷笑。

在這個過程中,姚三覺得自己的牙又不疼了,整個身軀浸潤在爽心的曖意里,輕飄飛升的感覺使他進入小酌之后的微醉境界。他的目光一片慈祥,慈祥的目光撫慰著腳下的土地和土地上生長的萬物。他覺得自己就是春日的暖陽,一切都離不開他充滿愛意的施舍與親吻。一種急于發表演說的欲望在姚三的心底蠢蠢欲動,粗大的喉結嫻熟地上下滑動,嗓眼奇癢無比,猶如一條多毛的小蟲蠕動柔若無骨的軟體。他知道,自己所說每一句話的分量和意義,他知道有人記錄,不久將會被裝訂成印刷精良的綠色小冊子,并成為暢銷全村人手一冊的《姚村長話抄》,以引領全村人的生活航向。因此,他必須字斟句酌,什么話要說,什么話不該說,他必須做到胸有成竹,他得為自己的形象負責,更得為全村人的命運負責。

忽然,姚三看見一個黑色的東西在不遠處的溝底里一閃,貪婪的咀嚼聲一波一波從溝底漫上來。他挪動了一下身子,他的眼前呈現出一幅血淋淋瘆人的場面。他看見了一條癩皮黑狗,人模人樣地蹲在溝底里,粉紅的舌頭卷動著一截紫色的腸子,一個被開膛破肚的嬰兒殘體攤在狗嘴下,狗嘴上粘滿炫目的人血。黑狗的鼻孔里快樂地播放著一首旋律優美的流行歌曲。曲調非常耳熟,可姚三卻想不出歌曲的名字。姚三威嚴地咳嗽了一聲。那條狗抬起了非常丑陋的嘴臉,停止了咀嚼,嘴角卻叼著一截血糊糊的嬰兒殘手。一堆谷稈草散亂倒臥,花花綠綠的嬰兒衣物絲絲縷縷地纏在黑狗的一條前腿上。癩皮黑狗血紅的眼珠兇光畢露。

“這是誰家的娃兒?”姚三問道。黑狗眨了一下莫名其妙的眼皮,警覺地豎起了尖尖的耳朵。“不是問你哩?”姚三惱怒地吼道。癩皮黑狗從沉醉中一下子驚醒了,它看清了來人,眼睛里血紅的燈籠倏地熄滅了,尾巴討好地左右搖擺,溝底細碎的土粒在屁股下涌來涌去。

人和狗對視著。黑狗最終顯出了奴性,膽怯地起了身,叼在嘴角的殘手“叭”一聲,掉落了,一條纏著花花綠綠布片的前腿快捷地壓上去,立時遮掩得不露痕跡。黑狗的嘴里哼唧出一句模糊的狗語。姚三不會翻譯,惱羞成怒地罵道:“滾!”癩皮黑狗顫栗了一下身子,委屈地夾緊尾巴依依不舍地順著溝底跑走了,前腿的布條里卻裹著那截嬰兒殘手。

姚三的牙疼又開始了。他吸溜了一下嘴,吸進牙縫里的風涼嗖嗖的,帶著一股子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天空一片血紅。姚三轉回身朝村子里看,血紅的夕陽海水般淹沒了房屋,只剩下影影綽綽的樹木枝梢。姚三狠命地揉了揉眼,再睜開眼皮時,無邊無際的紅色已不見了,他被突降的黑夜包圍了。

天黑得神秘而干凈。一陣女鬼的哭泣聲在四周相繼響起。溝沿上的樹枝躁動不安,長長短短的枝椏,像眾多來歷不明的手臂,互相推搡著抓撓撕扯。姚三猛然一個激靈,一種恐懼倏地從尾骨一直竄到了頭頂。乍起的陰風瘋狂地撕扯著他的衣袖和褲管。

姚三望風而逃。

8

黑沉沉的村子里,幾點零星的燈火明明滅滅,影影綽綽的人影竄來竄去。一陣陣車鈴聲和鏈條敲擊鏈盒的叭叭聲,在村子里響來響去。那是村辦工廠下班的工人在急急地往家趕。風聲尖利,無孔不入。黑黑的房屋豎著警惕的耳朵。房前屋后,狡詐的陷阱層出不窮。

“賣刀哩。”一個陌生而熟悉的嘶啞吆喝,在無邊的黑暗里顯得異常激動。“賣刀哩。”神出鬼沒的吆喝嘶啞而零亂,一會兒響在村東,一會兒響在村西,一會兒響在村南,一會兒又出現在村北。

交頭接耳的眼睛比比皆是。一扇扇看不見的門,在黑暗里開開又關上,慌亂的“叭叭”聲此起彼伏。

9

不見月亮,也不見星星,天黑得伸手看不清五指。楊振基和石榴從熟睡中醒過十幾次,天仍然黑著,不見個明。

楊振基一點瞌睡也沒有了,他拉亮了電燈。電燈光先是一陣刺眼的白亮,后又猛然暗淡了,只剩下顫顫的鎢絲微微弱弱的紅。楊振基看著石榴的臉說:“這個我不想干。”石榴不滿地說:“咋,這美差你不干你想干啥?月工資八百多塊呢!”楊振基翻身平躺著:“那怎么一天都過去了,咋還沒動靜。球,干這個還得聽他的,他還是想咋捏就咋捏。干村干部多美,要啥有啥?”石榴嘆口氣:“唉,美的你哩,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能丟手讓你干?”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嘟嘟囔囔道:“這天是咋的了,咋還不見亮哩?”兩個人一齊轉臉去看床頭柜上的鐘。燈光太暗看不清表盤。突然紅著的鎢絲一閃,電燈光又一下亮堂了。倆人連忙望向那座鐘,發現那根短粗的時針已不厭其煩地轉了三十二圈或四十二圈了,可天仍舊黑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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