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鄒典飛
民國時期的北京書風·民國時期的北京書風·楊天驥
文/鄒典飛

楊天驥像
楊天驥(1882—1958),本名錫驥,自改天驥,字千里,號駿公、繭廬等,筆名東方,蘇州吳江同里人。光緒二十四年(1898)秀才,二十八年壬寅科(1902)優貢。后赴上海就讀于南洋公學及法政講習所。曾任上海澄衷學堂國文教師,三十年(1904)加入同盟會。宣統元年(1909),陸續擔任《民呼》《民吁》《民立》及《新聞報》等主筆,宣傳革命思想,曾加入同盟會和南社。民國后,先后任職于北洋政府、國民政府,一度任國務院秘書。后任吳江、無錫兩縣縣長。1936年,脫離政壇,以著述、書法、篆刻自給。日本侵華期間,輾轉居于香港、桂林、重慶等地。1949年后,受聘為上海文史館特邀顧問、徐匯區政協委員,1958年病故。
談到楊天驥,今人對他知之甚少。據筆者所知,馬國權撰《近代印人傳》中收錄有其人其藝。鄭逸梅編著《南社叢談:歷史與人物》中有其軼事的介紹。2008年《書法叢刊》曾刊崔瑛、南雁《善撰對聯的楊千里》一文,講述了楊天驥善撰對聯及相關受贈者的情況。2014年楊天驥之子楊愷先生編《千里駿骨—紀念楊天驥先生逝世五十五周年》一書,收錄了楊天驥部分日記及家人師友對他的回憶。
據《近代印人傳》記,楊天驥在鄉擢任優貢①后,曾在鄉設帳授徒,葉楚傖、柳亞子等皆為其弟子。后楊先生入南洋公學后,曾師事唐文治、何墨生、張元濟等,專攻國學,并從吳昌碩請益篆刻。楊天驥在上海澄衷學堂國文任教時,為學生推薦嚴復譯《天演論》,學生胡洪骍受其思想影響,更名“胡適”。胡適在《四十自述》中寫道,“澄衷的教員之中,我受楊千里(天驥)先生的影響最大”。②胡適身居北大校長后,依然敬重楊天驥先生。《南社叢談:歷史與人物》中記“他能文、能詩、能詞、能刻、能書、能治稗官家言”。③《千里駿骨—紀念楊天驥先生逝世五十五周年》收錄有楊天驥1936年日記,從中可了解他在北京的社會活動和交游情況。
從日記中可知,楊天驥與北京淵源很深,他和學界的夏敬觀、壽石工、孝謙中、張海若、徐森玉、馬衡、張允中;政壇的孔昭焱、楊永泰、周肇祥;教育界的符鼎升及舊京古玩界商人均有一定的交往。其中楊天驥與壽石工、蕭謙中關系最為密切。據楊天驥好友、掌故學家高伯雨記,楊先生工篆刻,功力韻味,皆在石工之上。1914年,楊天驥和壽石工曾同住北京一屋,壽經常將所刻之印向楊請教,楊天驥教他盡去明人戲鴻堂印譜一類的惡俗之態,專攻漢印,旁及趙之謙、吳讓之、吳昌
碩,必能去盡俗氣。壽石工將舊作盡數磨去,重新刊刻。④楊天驥在日記中記有“又為石工制‘火傳四明’印,為石工夫人制‘君方’小印,系仿漢碑頭者。”⑤此印即為壽石工請楊先生所刻。而《壽石工藏印》⑥中除收錄此印外,還有楊天驥刻“枯桐”“山陰壽石工”“馥秋閣”“金谷蘭亭同夢”“歡憙”諸印。可見楊天驥與壽石工的關系在師友之間。畫家蕭謙中最初寓居北京,亦曾住于楊天驥家,楊為蕭謙中治印不少,日記中亦記有很多二人交往的片段。楊天驥還曾為琉璃廠書寫匾額及對聯⑦,榮寶齋亦為其懸潤鬻印,⑧舊京名流得其治印者不在少數,各類雅集均有楊天驥的身影。
楊天驥是一位傳統的舊時文人,他精通詩文、書法、篆刻,早年曾加入同盟會及南社,投身報業,宣傳革命思想,與革命黨人陳其美、宋教仁、于右任、徐血兒、談善吾為革命同志。辛亥革命后,他曾在北洋政府任職,與北洋政要亦有一些交情。寓居京城期間,他還與一些遺老遺民保持著文士交往,因此楊天驥的身份比較特殊,但由于他深厚的舊學基礎和寬厚的為人,得到了舊京各界人士的推重。
談到楊天驥的書法、篆刻,在民國時期的舊京名氣不低。他的書法早年源自家學,受父親楊頤影響。楊頤為進士出身,官至江蘇學政,據稱楊天驥最初名“錫驥”,其父楊頤取曹操《龜雖壽》“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意為老天賜家里一匹千里馬。楊天驥早年隨父到駐地鎮江讀書,由于父親教授有方,加之他天生聰穎,五歲讀書、六歲開筆,自幼就熏陶于書香筆墨之中。約十三歲,其書法在家鄉已小有名氣,甚至有些人士開始專門購藏他的作品。楊天驥生于清末,習書必然受到館閣體的影響,但他似乎并未取法歐陽詢、柳公權等法度謹嚴的書體,而是從顏真卿入手,有學者認為楊天驥楷書得力于唐《開成石經》,但筆者未曾見他早年的書法,對此保留意見。他的行書從“二王”入手,轉而師法宋賢,以米芾和蘇軾為依托,因此他的行書宋人意味十足,尤其是他的行楷書,豐腴飽滿,灑脫飄逸,靈動而富有詩趣。看似不著力,但非有深厚學養者不能及。楊天驥書法的高妙處在于揮灑自如,未囿于館閣體的限制,也未受到歐書、柳書的束縛。清末士人書法往往受館閣體牢籠,如黃自元標準的歐、柳帖學書法,陳寶琛、朱汝珍則作書嚴整難舒展。因此,進入民國,一些碑派書家往往以此抨擊館閣體書法,視黃自元、陳寶琛、朱汝珍為攻擊對象。楊天驥習書亦從館閣體出,但他的書法似乎能體現出性情,師法唐人融得宋韻,依托于帖學,將宋賢中“意”進行了很好的詮釋。民國時期標榜宋賢書風者不乏其人,他們的書法成就亦不容小視,如晚年附逆的梁鴻志、王揖唐書法均標榜宋賢,書法也寫得夠水準。民國時期帖派書法中,標榜晉賢、唐風外,還有一批人是推崇宋人的,楊天驥就是其中的一位。他的草書亦是從“二王”入手,進而取法懷素,甚至還融入了明人王寵的意味。從傳世的楊天驥作品來看,草書與于右任相類,但無于書方折。楊天驥亦工隸書,得力于漢《熹平石經》,用筆凝練含蓄,方圓并濟,氣度雍容,結體文雅。
從楊天驥的書法來看,他應為性情溫和之人,作書不求險
怪離奇,而是遵循正道,兼具文人姿態和情調。從風格上來看,楊天驥書法受碑派書風影響不大,對于流行的康有為、楊守敬書風,似乎并未涉獵。但他晚年一度鼓勵家中晚輩臨習《石門銘》,看來他對碑派書法也不排斥。總之,楊天驥的書法應屬傳統的文人書法,不具有突出的個人面貌。他標榜宋賢,書法功力和見識不低,只不喜以特殊的面貌作驚世駭俗之態。

楊天驥 隸書八言聯

楊天健刻『歡喜』印

楊天驥刻『于右任』『太平老人』印

楊天驥刻『壽鈢之印』

楊天驥刻『山陰壽石工』印

楊天驥刻『枯桐』印

楊天驥刻『蜨無齋』印
楊天驥篆刻亦名氣頗高,筆者雖未曾見《繭廬印痕》《繭廬治印存稿》,但通過《近代印人傳》中的記錄及《壽石工藏印》中收錄的印章,大略可以分析其源流。馬國權記其“治印始于少時,初宗漢印,既得吳讓之、趙撝叔兩家印譜,又取其姿致,變化挹讓,體貌益廣。平素勤研篆隸,博涉金石文字,后獲領教于吳昌碩,篆法刀法益加雄肆,陳師曾曾以詩三首作為《題繭廬摹印圖》之詠。年未三十,已名重江南,四方求其印者踵接,有《繭廬治印存稿》傳世”。⑨從《壽石工藏印》中收錄楊天驥篆刻作品來看,楊天驥篆刻風格和壽石工近似,且通過楊之子楊愷回憶,“ 父親刻印章非常快。平時我看他刻,先選好一塊石料,然后直接用小楷毛筆在石料上寫反字,寫好等干,就開始刻,個把小時就能完成。有時也先沉思片刻,拿起刀就直接刻。真是‘胸有成竹’‘一氣呵成’”。⑩其刻印的方法和壽石工頗為近似,壽刻印亦不過墨稿,直接反書于石上,或將印面涂黑,運刀如筆,速度極快,談笑間金石為開,看似隨意,卻反映出他深厚的功底。壽石工曾受楊的點撥,他二人均取法吳讓之、趙之謙、吳昌碩、黃牧甫印風,楊天驥篆刻布局取法趙之謙,刀法標榜缶翁,繼承了流派印風的諸多特點,氣息雅正平實,不故作姿態,顯得端莊而古樸,顯示出他平正穩重的性格和傳統的舊式文人修養。與壽石工印風相比,筆者并不完全贊同高伯雨的評價,楊天驥雖在年齡和習印時間或早于壽,但壽石工一生治印數量極為龐大,據稱有數萬方之多。其自用印也超過兩千多鈕,在風貌上較楊氏前衛且個性分明,加之其詼諧的性格,為壽石工的篆刻增添了些許動感和趣味。與民國時期北京諸多印人相比,壽石工治印氣息酣暢,藝術家特質濃郁。而楊天驥則為傳統的舊式文人,其篆刻平正而不涉險絕,從流派印入手,亦以此為歸宿,顯得過于嚴肅而保守,加之其印譜流傳不廣,故在名氣上是不能和壽石工相提并論的。
由于楊天驥的特殊身份和經歷,其篆刻受到士人的推重。從抗戰末期他為于右任治“于右任”“太平老人”印來看,其印風基本定型,風貌端莊雅馴,筆畫粗細勻稱,過于恪守前人傳統,反而失去了自身的特點,這可能也是老輩文人那種謙虛平和內心世界的體現。

楊天驥 行楷詩稿
注釋:
①“清制,各省學政三年任滿,根據府、州、縣教官上報,會同總督、巡撫,從在學生員中選取文行俱優的人,由學政考定保送,大省六人,中省四人,小省二人。叫優貢。”參見孫永都、孟昭星編著《簡明古代職官辭典》,224頁,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
責編/王可苡
(本文作者任職于中國國家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