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聶 槃
蒙馬特之魂—論勞特雷克的藝術世界
文 /聶 槃

勞特雷克 葛樂蒂磨坊的舞會
勞特雷克是19世紀末法國著名的畫家、版畫家和海報設計家。他雖然被歸入到后印象主義的行列之中,但遠遠沒有同陣營的塞尚、高更和凡·高名氣那么大。不同于塞尚畫中斑駁的圣維克托山、高更絢爛的塔希提島和凡·高光怪陸離的阿爾小鎮等慣常的主題,勞特雷克另辟蹊徑,畫筆下大部分是紙醉金迷的巴黎夜生活和活躍于其中的舞女與妓女,而這些情色墮落的題材在當時是上不了臺面的。這股作畫的“任性”既源自他孱弱的身體,也離不開他富足的家庭背景。他必定是痛并快樂著的,一方面身體的殘疾導致他行動不便,備受社會的冷落并局限了他作畫的范圍;另一方面又因為家庭的富裕,他可以不擔心經濟來源而醉心于自己最想探索的表現手法和表達主題上。他會童心未泯地再現馬戲表演的場面,也會頗有先見地吸收浮世繪元素改進了彩色海報的設計,更會毫無顧忌地表現社會大眾嗤之以鼻的在蒙馬特高地上上演的一出出醉生夢死的景象。勞特雷克沒有再使用印象派反映光色的手法,因為這套外光理論不適用于他在沙龍、咖啡店、夜總會等室內的創作,他轉而用活潑的線條、精練的筆觸和大塊的色面,就像一個旁觀者一樣安靜而客觀地記錄著他經歷的燈紅酒綠。可以說,勞特雷克筆下的畫面是一段法國19世紀末精彩的風俗生活史。
亨利·德·圖盧茲·勞特雷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1864—1901)出身于貴族家庭,是標準的貴公子、富N代。父輩世襲圖盧茲伯爵爵位,母親來自于勞特雷克子爵家族。奉命成婚使得他們的關系并不融洽。父親阿爾豐斯熱衷戶外狩獵,而母親是一位典型貴族家庭出身的大家閨秀。
幼年的勞特雷克聰明伶俐,從小就對繪畫藝術顯露出濃厚的興趣,喜歡到處寫寫畫畫。1872年,為了學業,母親攜8歲的小勞特雷克來到巴黎。雖然成績優異,但只要母親不在身旁,勞特雷克就在各種紙上作畫,此時他的素描已有一定功底。雖然繪畫挺花錢,但富足的家庭條件讓勞特雷克完全不用擔心這些,不用像他窮困的前輩莫奈、畢沙羅那樣一輩子節衣縮食拮據度日。但好運并沒有一直眷顧勞特雷克,家族多代的近親結婚給他帶來了災難。他從小就體弱多病,兩次不幸的骨折意外又使得患有先天性遺傳疾病的勞特雷克在青春期就停止了腿部的發育,最終他的身高定格在150厘米,比我們熟知的拿破侖還要矮上十幾厘米。無法像正常人一樣行動,更不用說像他父親那樣進行騎馬打獵等激烈的活動了。因此他更加專心于繪畫。他曾對朋友說:“如果我的腿能如正常人那樣長的話,也許我就不畫畫了。”歷史就是這樣陰差陽錯,勞特雷克因為身體上的缺陷不得不選擇了畫畫,法國從此失去了一個平凡的伯爵,卻收獲了一位偉大的畫家。

塞尚 圣維克托山

高更 雅各與天使搏斗

雷諾阿 紅磨坊的舞會
16歲時,勞特雷克隨父親來到巴黎,在專畫動物的聾啞畫家魯尼·布蘭斯多(Rene Princeteau,1844—1914)的畫室進入了他學徒模式的第一關。或許是同病相憐,布蘭斯多跟勞特雷克師徒二人感情頗好。在他發現勞特雷克的作品筆法流暢,而自己已無更多可教授的情況后,布蘭多斯將他介紹給了當時私人畫室中擁有最高地位的老師保恩(Bonnat,1833—1922)。保恩的畫風屬于學院派,嚴格要求學生忠實于所描繪的對象,絕不允許隨意地夸張和變形。這樣的教學環境雖然給了勞特雷克嚴謹的基礎訓練,卻也限制了他個性的發展。勞特雷克并不想完全再現他所看到的東西,他總會給自己所描繪的對象加上一些自己的感情和個性,而這也是后印象主義的特征之一。一般用“后”來給流派命名,往往代表著對前一階段的反叛,所謂物極必反就是這個道理。以塞尚、高更和凡·高為代表的“后印象主義”也不例外,他們相信繪畫是對對象的再創造,他們不再執著于定格外光下世界短暫的千變萬化,也不再照搬新印象派運用分析和邏輯思維對光色分解。他們主張重新重視作者的主觀表達和情感釋放,注重形式的表現力。我們看看塞尚的《圣維克托山》、高更的《雅各與天使搏斗》和凡·高的《烏鴉群飛的麥田》,雖然風格不同,但是我們能明顯感到,他們描繪的跟自然本身其實關系已經不大了,更多的是他們情緒的表達和一種形式的探索。這種由外在轉移到內心的微妙變化,正是現代藝術的發軔和開端。他們的創作思想、藝術觀念影響了后面的野獸主義、立體主義、表現主義和抽象主義等流派,徹底地改變了西方繪畫的面貌。而這種理念才是符合勞特雷克敏感細膩性格的正確打開方式。

勞特雷克 女丑角的表演

勞特雷克
1882年隨著保恩轉到巴黎美術學院任教,勞特雷克又來到柯爾蒙(Cormon,1845—1924)的畫室繼續學徒闖關。勞特雷克在畫室非常刻苦,傳統繪畫這個關卡雖然并不有趣,甚至有點違背他的作畫天性,但他還是不斷努力。他自費在住處請了模特兒,并定作息表以鍛煉繪畫技巧。勞特雷克傳統繪畫功底相當不錯,所以雖然最后我們熟知的勞特雷克是一個畫面充滿個人感情色彩,造型追求夸張變形的畫家,但他最開始也是位作風嚴謹的畫室弟子,就如同我們現在作品光怪陸離的當代藝術大家其實大部分都是科班出身??磥韯撔掠肋h都是孕育在繼承傳統之中的。
有一段時間,修拉的點彩主義橫空出世,大行其道,勞特雷克身在其中也受到影響,創作了幾幅點彩作品,然而這種探索很短暫。勞特雷克很快就放棄了這種需要精確分解和設計的繪畫方式,投入到了德加的陣營。德加也是印象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但是他更善于表現素描、線條和輪廓,這也是勞特雷克最為喜愛的。或許是德加也出身于大資本家家庭,勞特雷克天然地跟他是一個世界的人,1885年兩人初次見面后,勞特雷克即視德加為精神導師。他受德加影響很深,追求素描感和線條感,繪畫題材逐漸由畫室里教授的傳統故事變為描繪日常中的現實人物。
1888年勞特雷克離開了德加的畫室,他的學徒生涯到此結束了,他歷經了傳統畫法、印象主義和新印象主義的影響,但這些都無法替代他內心細膩敏感的繪畫直覺。畫室就像他的大學,他離開了種種的限制,卻也失去它的保護。盡管他機智幽默,但是他身體的缺陷卻與社會現實格格不入,他只能到繪畫的世界中去躲避。
1883年勞特雷克搬到了畫室同學位于蒙馬特高地的家居住,這里聲色犬馬的夜生活很快就吸引了年輕的勞特雷克。蒙馬特高地,作為巴黎最年輕的行政區,是巴黎當時娛樂界的中心,充斥著各種聲色場所。勞特雷克喜歡這里的自由自在,可以讓他忘記身體上的殘破。最初他常光顧相對簡樸的葛樂蒂磨坊,他每天都帶著速寫本來捕捉他看到的歡樂場景?!陡饦返倌シ坏奈钑肥莿谔乩卓俗畛跻砸箍倳轭}材的作品之一。畫中遠處是在舞池中央跳舞的男男女女,近處是餐桌上或觀賞或發呆的觀眾。勞特雷克將色彩處理得很薄很透,線條感極強,這也是他的一大特色。同時他用色大膽,不管是最靠近我們的側身女子臉部呈現的鐵青色,還是最遠處鐵銹一般的綠色背景,都營造出了一種頹廢歡愉的氣息。
很快,勞特雷克就不滿足于葛樂蒂磨坊的單調重復,他要尋求更大的刺激,于是將陣地轉移到了紅磨坊。這里的演出以香艷出名,舞女們隨著響亮的音樂,拎起飄曳的長裙,踢動著裸露的玉腿,強烈刺激的舞姿頗具挑逗性。勞特雷克很喜歡紅磨坊,并以它為主題繪制了很多作品,其中《紅磨坊的舞會》是他最著名的一幅作品。畫面中心一對男女翩翩起舞,女子提起長裙踢踏作響,男士雙腿勾直小幅度地跳動著,與躍動的舞姿相反,他們面無表情,十分呆板,身體的舞動好像只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近處一個紅衣華服女子正在凝視這一熱鬧的場面,與此同時綠調子背景中各式男女正在交談觀看,奇怪的是這些配角們的表情也都是木訥的,仿佛是在強烈刺激下精神已麻木。我們可以對比在這之前印象派成員之一雷諾阿所繪制的同樣是以紅磨坊為主題的《紅磨坊的舞會》,這幅畫就歡快明亮得多,不能否認這幅畫表現的是室外,而勞特雷克所畫的場景是在室內,這的確有區別,但描繪的人物精神面貌差異確實太大了。雷諾阿筆下人頭攢動,色斑跳躍,熱鬧非凡,人們在愉快親昵地交談,也在盡情地舞蹈。這種巨大的差異一方面是因為勞特雷克運用了獨特線條和色彩,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勞特雷克在面對著喧鬧而混亂的紅磨坊時真實感受的流露。這兩幅畫時隔14年,此時法國第三共和國建立已滿二十周年,或許畫面的轉變也是人們真實生活和狀態的轉變。

凡·高 烏鴉群飛的麥田

雷諾阿 紅磨坊的拉·古留小姐

勞特雷克
勞特雷克另一個知名的身份是海報設計師,這跟與他同時代的其他印象派畫家專心作畫的姿態可真是不太一樣。他如此“不務正業”的經歷是怎么開始的呢?這就要從資本主義的發展進入新階段說起。19世紀后半葉是西方近代工業起飛的階段,伴隨著科技和社會的進步,城市的規模越來越大,城市居民的消費種類也日益豐富,很多我們現今熟知的品牌就是在那時建立的。廠商們為了推銷自己的產品,開始普遍采用海報這種當時的新興宣傳模式招徠生意。1891年,一家新型高級酒店巴黎酒店(Casino De Paris)在蒙馬特的開張加劇了娛樂業的競爭,倍感壓力的紅磨坊決定邀請常在紅磨坊作畫的勞特雷克為其制作宣傳海報。而勞特雷克不負眾望,充分展現了他敏銳的藝術嗅覺和卓越的商業頭腦。他的設計一改傳統,采用了當時還極為少見的彩色海報,配合顯著的文字和讓人過目不忘的人物造型。勞特雷克這看似無心插柳的設計一炮而紅,一經推出,就成功吸引了眾多上流階層的光顧,為雇主賺得盆滿缽滿,他也因此成為當時非常重要的宣傳畫家。或許已經習慣了廣告狂轟亂炸、無孔不入的我們無法理解當時一張靜態的二維海報有什么魔力,能讓看過的人蜂擁而入,那就讓我們來領教領教它的威力?!都t磨坊的拉·古留小姐》是勞特雷克為紅磨坊設計的最為成功的一幅海報,畫面中間是正在跳康康舞的紅磨坊當家花旦—拉·古留,只見她左腿支撐,右腿抬起,正在翩翩起舞,裙子隨舞步飛揚,剛好在正要露出裙底風光的關鍵一瞬。近處一位只有輪廓,沒有具體樣貌的男士,張開雙手,仿佛是在用力鼓掌,又仿佛想用右手擋住自己的雙眼不去看這刺激的一幕,但是手指尖只碰到鼻子,目光還是誠實地聚焦到了舞女的身上。勞特雷克運用強烈的明暗對比—中心的舞女紅色帶斑點的上衣和純白的裙子在燈光的照射下極為明亮,而周邊的圍觀者都是用剪影來表現—將舞臺奪人眼球的戲劇效果展現地淋漓盡致。這種直擊主題的宣傳方式,無疑對那些對巴黎夜生活充滿遐想的男男女女是一種誘惑,難怪海報發布后,紅磨坊的生意蒸蒸日上。擱到現在,年度最佳廣告創意獎肯定要頒給勞特雷克了。
勞特雷克的海報大都是以石版畫印刷而成的,以線條為主,通過不對稱的構圖、平面化的空間構成和大塊純色裝飾來繪制。有明顯的素描感,也有很強的浮世繪效果。他為海報的發展做出了有益的嘗試。
勞特雷克在海報設計上的實力很快就聲名遠播,出版商和雜志社紛紛找上門來希望他設計海報。勞特雷克還攜海報作品參加了1888年布魯塞爾的二十人展和次年的第五屆獨立沙龍展,頗受好評。
我們都知道勞特雷克的生活并不順遂,支撐他追求藝術創造的除了蒙馬特這個溫柔鄉之外,還有他內心深處的童心未泯。這也跟他出生在貴胄之家,小時候沒受多少苦有關系,因為這使他得以保有一顆純真而樂觀的心。他后來的遭遇也基本上是一種公子哥玩世的心態,對待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幽默和詼諧。比如面對當時高科技的攝影術,我們熟知的畫家們對著鏡頭一般都是正襟危坐,都希望留下自己最帥氣威嚴的一面。而我們的勞特雷克偏不,他在鏡頭前花樣百出,有時候是斗雞眼,作菩薩手印狀,穿著東洋裝扮,有時候又穿著小丑服卻一臉正經,再有時候又戴著貂毛圍脖穿著華麗飄逸的服裝帥氣登場,簡直就是19世紀的Cosplay先驅啊,鏡頭前的他已然是自由自在了。
其實在他的作品中也有天真爛漫的一面,尤其是以馬戲團為主題的系列作品。這些作品是勞特雷克因酒精中毒被強送至精神病院,在治療之余繪制的。他的幼年好友喬懷安送來畫筆,勞特雷克憑記憶作畫,他沒有畫蒙馬特時期經歷的燈紅酒綠,而是畫起了啟蒙老師布蘭斯多帶他觀賞馬戲團的場景,其中有對馬和猴子的訓練一幕、有男騎師騎馬的華麗場面、也有女丑角的表演等。這些畫面生動活潑,將馬戲團表演的熱鬧有趣刻畫地入木三分。在入院75天內,共完成50多幅畫,這些作品也最終說服了主治醫生,使勞特雷克得以離開精神病院。

勞特雷克 對馬和猴子的訓練一幕

勞特雷克 男騎師騎馬的華麗場面
1893年,勞特雷克在中學好友兼畫商莫里斯·喬懷安的協助下,舉行了生平的第一次個展。雖然官方沙龍并不認可勞特雷克這樣與主流價值觀背道而馳的邊緣畫家,但這時的法國已不再是馬奈所處的拿破侖三世統治的傳統保守的帝國時代,法國已經進入了第三共和國階段,社會更加民主自由,官方沙龍早已不是畫家們的唯一出路。輿論給予這次展覽不錯的評價,加上他參加的第六、七、八屆獨立沙龍展上獲得的好評,讓他逐漸被視為新藝術運動(Art Nouveau)的重要一員。
然而好景不長,1900年當人們正沉浸在新世紀的到來和期盼新氣象的生活之時,勞特雷克卻在忍受著無窮的病痛折磨,因腳部充血導致下半身麻痹,第二年在旅途中他又突然半身不遂。直到9月9日凌晨兩點十五分,勞特雷克在家人和少數好友的注視下離開了人世,而這位才華橫溢的畫家此時只有36歲。
19世紀末,正是資本主義高歌猛進的時代,人們一邊在享受物質豐富和科技進步帶來的便利,另一邊又在經歷著資本積累過程中的負面影響,如資源掠奪、民族戰爭、階級分化,等等,這種外在社會狀況的變化也帶來了人們精神狀態的改變,歐洲彌漫著世紀末的恐慌。此時距離第一次世界大戰僅有14年,各種矛盾正在不斷積聚。畫壇自從寫實主義、浪漫主義、印象主義逐一打破新古典主義的范式后,也迎來了千姿百態的模樣,有象征主義隱秘細膩的表達,亦有巴黎畫派各自不同的探索。而勞特雷克也是世紀末畫壇大潮中的一員,雖然他的一生充滿坎坷而且被忽視很久,但正如法國歷史上另一個偉大的小個子拿破侖一樣,勞特雷克用他的一件件作品證明了他的偉大,讓我們見證了他鮮活的生命印記。正是在他死去的那一年,20歲的畢加索初來巴黎,親身體驗了勞特雷克的作品后,他說:“我現在才了解這個矮小的男人,竟是如此偉大的畫家?!边@不禁讓人感嘆,藝術的故事仍在繼續,一代又一代,不曾間斷。
責編/楊元元

勞特雷克 紅磨坊的舞會
(本文作者為中國藝術研究院西方現當代美術史方向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