煩惱三千皆自欲

為之

德彪西的歌劇《佩里亞斯與梅麗桑德》，被認為是現代歌劇的始祖，因為它在表現手法上與古典歌劇截然不同——沒有詠嘆調，沒有合唱，故事只圍繞幾個角色展開，音樂如行云流水，自始至終沒有停頓，每一場戲看似獨立，實則聯系緊密，而且層層推進，其傳達的戲劇性和張力，是全方位的。除了舞臺上表現出的，還有觀眾自己想象的，虛實結合，不知不覺就會隨著音樂走進戲里，如夢如幻。正是這種非常特別的感受，在我聽過一次之后，便深深地被它迷住了。

于是，當歌劇《佩里亞斯與梅麗桑德》將要在上海首演的消息傳來時，欣喜之余，最重要的是懷有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導演易立明將這部歌劇發生的場景進行了“時空大挪移”，從中世紀移到了蘇州園林，那將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呈現？

從近年來易立明執導的西方歌劇作品來看，沒有一部是原封不動照搬過來，每部作品都要賦予這樣或那樣的創新。而這種創新，其實是導演本人對作品的一種理解和解讀。易立明說，聽到德彪西這部歌劇的音樂，總能讓他聯想到蘇州園林。在旁人看來美輪美奐的蘇州園林，在易立明的眼里卻發現了黑暗和不可知的一面。這種不可知，恰如這部劇給人的印象，人生的一切無始無終，不知所來，未知所終。

當我一直在想象屬于“佩利亞斯和梅麗桑德”的“蘇州園林”是什么樣子的時候，走進劇場看到的是一片素凈，白色的圍墻，白色的亭臺，只在一個圓形窗洞中透出微波粼粼的蔚藍的海，臺上唯一不是白色的就是塊假山石，但是用到的機會并不多。整個戲劇便在這些白色裝置的挪移變化所搭建的空間展開，而根據不同場景的需要，會運用多媒體在舞臺上投射不同的影像，來體現森林、花園、海洋。由于這部歌劇音樂的連貫性，所以轉場的時候不落幕，而是工作人員直接上臺換景。這樣做并無不妥，不過如果工作人員能著戲服或與布景一致的白色服裝，在操作上能夠盡量避免發出聲音，不影響還在延續的音樂，恐怕會更好。

與中國化的舞美設置相呼應，服裝和表演也都融入中國戲曲元素，比如梅麗桑德娉娉婷婷的快速移步、表演時戲曲化的蘭花指、代表梅麗桑德頭發的水袖以及戈洛的丁字步和虎口掌。

佩里亞斯的飾演者，來自南非的著名男中音歌唱家雅克·艾姆布拉路曾經多次演出此劇，被國際音樂界評價為“溫暖的音色是理想的佩里亞斯”。在本次演出中，艾姆布拉路那溫暖的音色和柔情的表演以及他標準的“英俊小生”形象，不僅迷住了梅麗桑德也迷住了現場觀眾。

來自法國的索菲·瑪琳-迪果毫無疑問是梅麗桑德的理想人選，她有著法國女性纖巧的身形和美麗的容貌，而她曾經有過的舞蹈學習和從業經歷，也讓她能夠比較好地完成了類似中國戲曲花旦的程式化表演。索菲·瑪琳-迪果的音色明亮而不乏柔美，將一個年輕貌美、心神不寧，處于矛盾之中的年輕女性刻畫得很到位。

身高一米九的保羅·蓋在臺下帥氣而陽剛，而在臺上他塑造的戈洛卻讓人充滿同情，與梅麗桑德年齡的差距，曾經生活中受到的打擊，最終發現弟弟和妻子的不倫之戀而引發的憤怒和絕望，保羅·蓋飾演的戈洛用聲音和表演展現了一切。

飾演老國王的羅貝托·斯坎迪烏齊雖然戲份極少，但聲音極富磁性和震懾力，一亮嗓便能穿透全場，國王的威嚴表露無遺。上海愛樂樂團在指揮大師湯沐海執棒下，較好地體現了作品的韻味，細膩溫潤而不失渾厚力度。

可以說，這次遴選的幾位演員都非常優秀，是這部劇的最佳人選。雖然他們對這部歌劇早已經非常熟悉，但演出如此創新的中國版卻是首次，以中國戲曲表演的程式來要求來自國外的歌劇演員，無疑是很大的挑戰，而觀眾看到的，是每一位演員都會非常認真地做好導演要求的一招一式，雖然很多地方不到位，有些地方還略生硬和稚嫩，但是其執著的努力，從另一個側面體現了他們所具有的職業操守，令人敬佩。

當然，縱觀全劇，我個人以為，戲曲化的表演方式也許并不是必須的。其實中國元素的運用，最核心的是對于原作中所表現的隱喻有一種哲學的表達。《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的故事很簡單，就是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戈洛娶了一個妙齡女子梅麗桑德，而梅麗桑德又與戈洛的同母異父的弟弟、英俊青年佩里亞斯相遇產生戀情，最終導致二人雙雙殞命的悲劇。但這部劇作并非三角戀那么簡單，功利、欲望、嫉妒、自卑、仇恨這些人類擺脫不了的情感桎梏才是這部歌劇真正要表達的。

梅麗桑德需要戈洛，是一種帶有功利色彩、依托性的情感需求，而她與佩里亞斯兩情相悅的愛慕不能排除情欲的需求，戈洛殺死佩里亞斯，并不是他多么愛梅麗桑德，而是因為他的自卑導致的極度自尊，雖然理智讓他不止一次地為佩利亞斯和梅麗桑德開脫：“這就是兩個孩子的游戲。”但是嫉妒和仇恨最終還是占了上風。

梅麗桑德的頭發，是這部歌劇最引人注目的一個象征，是欲望、煩惱的集合體。佩里亞斯近乎變態地依戀梅麗桑德的秀發，寄托著他隨時會噴涌而出的欲望，而這秀發是三人煩惱的根源，更是最終仇恨和悲劇的導火索。易立明將秀發用中國戲曲中傳統的水袖代替，最初我并不很理解，但是聯想到梅麗桑德臨終時伸出的絕望的雙手，我突然悟出了以袖代發的含義。頭發代表欲望和煩惱，而手則是攫取一切的工具，同時又是欲望具象的表達，梅麗桑德臨終的雙手，我并不認為如劇中老國王所說是對剛出生女兒的不舍，而是對于俗世未曾獲得的欲望的一種不甘心。所以，水袖代表頭發，正表現出了欲望和煩惱之間千絲萬縷糾纏不清的聯系。

梅麗桑德來自哪里是未知的，就好像人不知不覺就會有各種欲望一樣；梅麗桑德死了，而她的女兒誕生了，女兒是她的替代品，就像老國王說的：“她將代替她。”那么她的長發也會遺傳給女兒，于是又會是新的欲望和煩惱的根源，人世便如此循環往復，綿延無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