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爻悄悄
林白云急匆匆地往公司趕,“砰”地一聲撞在整扇玻璃門上時,坐在工位上的張天空剛打開紙杯蓋,抬頭嚇一跳,架在耳朵上的眼鏡也順勢掉進了裝滿豆漿的紙杯里。
坐在張天空背后的我見此情景,忍不住狂笑起來。
張天空轉過身,忽然結巴著對我說:“我,我,我,我,我,我……”
張天空臉紅到了耳根,瞇起的眼睛一角沾著一粒眼屎,亂成鳥窩的頭發估計連最不挑肥揀瘦的鳥兒也不想待,襯衣領子上還殘留了一團白乎乎的東西,估計是牙膏。
盡管那年張天空已經31歲,可總讓人想起小學時代,每個班級或多或少都有的某種類型的男孩。那種總是掛著清鼻涕,衣服扣子扣錯位,臉上永遠罩著迷惑和傻氣表情的男孩。
我還沒說話,林白云已經幾步走到張天空面前,看著浸泡在豆漿里的眼鏡,問他:“沒事吧?”
張天空指指林白云額頭上剛長出的包,反問她:“你,你,你,你,你,你,沒事吧?”
林白云搖搖頭,拿手指觸一下額上的包,疼得發出一聲老長的“嘶——”。
“我怎么忽然變結巴了?”林白云走后,張天空從杯子里掏出眼鏡,用紙巾擦著,一臉疑惑地問我,“真是大白天撞鬼了。”
在沒遇到林白云之前,張天空過了31年平凡普通的生活。照他的原話說,活得像一個wifi賬號,信號穩定、持續運行,沒什么大礙,也沒什么精彩。偏偏多讀了幾本書,以為知道了數百個不普通的名字,自己便跟著不普通了。
我剛認識他那會兒,他和另外兩個單身漢住在合租的三室一廳里。張天空個人生活極其單調,每天下班后,娶書本當妻,納電影為妾,對其輪番纏綿糾葛一番,在一張連床墊也沒有的硬木板床上沉沉睡去。
在廣告公司做文案的五年,張天空從沒換過發型,穿衣風格也固定在格子襯衣加牛仔褲的標配上,遠看似一猥瑣大叔,近看像一邋遢大王;加上相貌不姣好,行為不討好,深得同事厭惡。每當和同事為工作的事大吵一架,張天空就會被請進總監辦公室,接受批評和審判。
總監把筆記本電腦對著張天空,拿手指“啪”地一下敲在屏幕上:“有門,不用開開,是我們的,就十分美好;有房,不會多想,是我們的,就十分美好。這他媽什么鬼文案?美好個毛!”
張天空深吸一口氣,盡力用耐心把火氣壓心底,不吐。他掏出手機說:“我這兒還有備用的。你聽聽這個。給她一個家,讓她住進你的心房。怎么樣?”
總監拍著桌子大罵:“給你一分鐘,滾出我的房間。張天空,你怎么不去寫愛情小說?再想!”
張天空窩著一肚子火往回走,正好遇到林白云往里走。林白云沖張天空笑了一下,張天空是否回報她一笑?他不記得了。那會兒,他正氣得像一把擱在爐灶上,全身燒得滾燙的水壺。
身后總監招呼說:“新來的林白云,負責女性板塊的?來,我們談談你那句‘愛而不做則惘,做而不愛則殆的問題。”
愛而不做則惘,做而不愛則殆?!張天空在那一瞬間懵了,這句話像在他心口劈開了一道門,穿堂風沖進去,“呼啦呼啦”地響,異常涼爽;又像有人往身體里探進了一只冰棍,“嗞”地一聲,白氣往上冒,火氣死翹翹。
最后,張天空笑了。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笑了?因為他一頭撞在了玻璃門上,門上映出了一張有些癡呆、有些傻氣的笑臉。
公司里無人不知,張天空是一名文藝男中年,還是中毒很深的那一類。對他來說,衣食住行將就就行,精神世界講究才行。鞋破了,補就好;桌前的窗戶缺了一塊玻璃,雨天移開桌子就好;房子,租的就好;找不到精神上對胃口的女朋友,一個人過也好。
林白云第一天來公司報道,張天空不過見了她兩面,對方就奇妙地對上了他的胃口,撞進了他的心口。
張天空隱約覺得自己欣賞這個女孩子,不過他不確定,這是否就是百年難遇的愛情。因此,他暫且把這個疑問當蛋一樣地孵著、等著。
林白云沒給張天空太多孵蛋時間。她喜歡張天空,喜歡得簡單粗暴。在這一點上,她更像一個女英雄:勇敢前往愛隋的森林,一路披荊斬棘,拯救那位困在害羞與猶疑城堡里的老王子。
林白云以老員工應當照顧新員工為由,工作上的大事小事都跑去詢問張天空,實在沒什么可問的,就問上次公司聚餐的那家海鮮餐館在哪兒,辦公室的掃帚在哪兒。為表感謝,林白云給張天空送了一堆東西:鼠標墊、馬克杯、午睡枕、多肉盆栽、空氣加濕器,堆了滿滿一桌。
張天空嚇壞了,從小到大,誰看過他這么多眼?誰對他說過這么多話?除了他媽,誰為他做過這么多事?眼見著林白云把一個剛買的泡芙往他桌上擱,幾十只兔子在他心里跳上跳下,張天空又急又怕:“你……這個……我……那個……”
林白云大笑:“你說什么?”
張天空支支吾吾,還是說不出成句的話。
林白云笑得更大聲了:“你說,是讓我直接做你女朋友,還是先做朋友,再做女朋友?”
張天空紅著臉想了很久,終于說:“還是先做朋友吧。”
林白云掉頭走掉后,我立馬伸出手,用勁拍了下前面工位上張天空的肩:“空哥,人家林白云都向男人一樣向你求愛了,你他媽卻像一個女人那樣婆婆媽媽!”
張天空轉過身,一臉憂郁:“小片,幸福來得太突然了。我怕幸福突然來了,又突然走了。”
“已經走了。”我用眼神示意張天空往遠處看。透過玻璃門,林白云正和總監聊著什么,氣氛融洽,兩張合拍臉。隔會兒,總監把手輕輕放在林白云的肩膀上。
張天空的臉活像剛被仙人掌拍過:“小片,這林白云,是女獵人啊。”
女獵人狩獵技術不錯,看來企圖一箭雙雕。沒過幾天,林白云敲開了張天空出租屋的門。
這之前,張天空坐在桌前,面前擱一盒牛肉蓋飯,右手拿著筷子,左手舉著一本書。冷風從缺了一塊玻璃的窗洞內灌進來,吹亂了他的頭發,吹僵了他的左臉。
林白云提著兩大袋水果,打量了一下張天空的房間:墻面白如雪,地面亮如鏡,床頭、桌子、立柜、甚至地面,全是書、書、書。盡管數量眾多,每本書都擺放有序、彬彬有禮。endprint
林白云感嘆一聲:“張天空,你的房間怎么干凈得跟處女一樣?”
張天空的右臉一并僵死掉,同時,一顆腦袋里浮現出兩種想法:林白云是女流氓;林白云想腳踏兩只船。
林白云將塑料口袋放地上,走到桌子前,拿起那本反扣著的《顧城詩選》,說:“張天空,你每天就看這玩意兒?”
張天空有些生氣:“這不是玩意兒,這是山峰。我是要攀登精神上的山峰。”
林白云笑著說:“很多男人忙著攀爬身體上的雙峰,你倒是獨特,攀登精神上的山峰。”
張天空轉怒為羞,趕緊轉移話題:“你怎么知道我住這兒?”
林白云在房間里剩下的一張椅子上坐下:“總監告訴我的。”
果真腳踏兩只船。張天空心里被石子硌一下,手指塑料袋:“干嘛提水果,探病嗎?”
林白云說:“求偶。”
果真女流氓。張天空生氣了:“你的偶,不是總監嗎?”
林白云納悶道:“為什么是總監?”
張天空郁悶道:“為什么偏偏要問總監?為什么問地址,那個好色鬼還把手搭你肩上?”
林白云猛然站起,指著張天空的鼻子,大罵:“為什么?因為你人緣爛!全公司只有總監一個人知道你的住址。總監是個好色鬼怎么了?總比膽小鬼強。至少,他敢做敢承認。張天空,你好意思問我為什么?因為你斤斤計較,因為你瞻前顧后,因為你懦弱!”
剛罵完,林白云便低頭打了一連串噴嚏,她一邊從包里掏紙巾,一邊大聲抱怨:“張天空,怎么你家漏風?”
林白云捂著鼻子抬起頭,看見張天空的左鼻孔流下一串清鼻涕,正想大笑,卻被張天空說出的話堵了回去。
在戀愛年紀上高齡,在戀愛情商上低齡的張天空,身高一米八,那年31歲,掛著一串鼻涕的張天空,怯怯地對林白云說了一句:“我能親你一下嗎?”
兩人戀愛期間,林白云開始往張天空的出租屋搬凈水器、搬烤火爐、搬鍋碗瓢盆。后來,她索性把自己也搬了進去。林白云為張天空的木板床添了一張床墊,給缺了一塊玻璃的窗戶口蒙上一塊布,四個角用釘子釘死。一刮風,她就樂此不疲地指給張天空看“哈哈,天空,快看,F罩杯。”
張天空在精神世界的路上崴了一腳,從書里抬起頭,眼睛抓住林白云的笑臉,心里探出一根枝椏,似在春風里樂悠悠地晃。
張天空和林白云談戀愛的第二年,某個周末,林白云的媽媽乘車來到c城搞突襲。除了給女兒提來大包小包的家鄉特產,老太太心里還擱著一支筆,準備一見張天空的面就給他打分。
正趕上飯點,林白云一個人在破廚房里忙著炒菜做飯,張天空給老太太倒了一杯白開水,做完一番禮節性的寒暄后,便重新坐回椅子上看書。
老太太在林白云和張天空同居的出租小屋里東瞅西看,越看越慌,終于忍不住,拉著張天空談話。
“天空,聽白云說,你是做房地產的?”
“不是的,阿姨,是房地產文案。”張天空放下書,開口道。
“文案是什么?”
“就是用文字給樓盤項目做宣傳。”
“推銷?銷售?”
張天空耐心解釋:“也不是。好比說,你賣產品總得有個廣告是吧,賣房子也一樣,我就是那個為房子寫廣告的人。”
老太太略一沉吟:“就跟小區樓底下,三輪車喇叭里傳出的話一樣?‘正宗新疆和田棗,又脆又甜,不甜不要錢這種?你的工作就是寫叫賣語,教老板如何叫賣?”
張天空認為老太太這類比侮辱了自己的工作。想到林白云,皺著眉頭忍痛說:“算是吧。”
“可你自己不賣啊?”
張天空的人格受到了同步侮辱,有些不高興:“不賣。”說完覺得哪里有點怪。
“年輕人哦,現在社會的工作,要么穩定才有奔頭,要么和錢打交道才有盼頭哦。”老太太是直爽人,單刀直入,“天空啊,不管怎么說,你的工作和房地產有關。哪兒的樓盤又好又便宜,你能第一時間知道噦?預計什么時候買房啊?”
一根筋、情商低的張天空反問老太太“阿姨,你覺得買房的意義是什么?”
張天空的問題把老太太拋到了一個從未抵達過的領域,一時把她問住了。老太太脾氣倔、不服輸,最恨別人難倒她,急忙辯解道:“意義?男人成家立業,天經地義。當然是給我女兒一個家噦。”
張天空說:“我和白云現在就有一個家嘛。”
老太太在心里翻了個白眼:“天空,你和白云都談兩年戀愛了,就沒考慮過明天的事?”
張天空道:“考慮明天,那今天怎么辦?”
張天空的問題再次把老太太難住了。老太太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給張天空打分,他是自己無法理解的一張試卷。她沒轍,又氣又慌,只感覺氣血上升,額上冒汗,趕緊捂著心臟去廚房找林白云。
老太太眼含熱淚、苦口婆心地勸女兒:“白云啊,我看你這兩年鐘擺似的晃來晃去,青春都晃沒了。你看你眼角細紋都有了,你還笑?我剛看你的衣柜,衣服還是一年前的喲。以前你在家的時候,哪天不是穿得就跟川劇變臉似的,一天一個花樣。你以前哪有下過廚房喲,兩條胳膊像兩根煮熟的藕,現在手臂也變粗壯了。你在廚房里忙來忙去,他卻在房間里看什么書!我剛問他買房的事,他居然問我買房有什么意義。你說,他是不是看書看傻了?”
林白云至始至終都在笑:“媽,是你不了解天空而已。他是個很單純、對我很好的人。俗話說,傻人有傻福。我就是喜歡他的傻。”
“跟著他,連你也傻了吧?”老太太瞬間變臉,“你有沒有想過,他的安逸是建立在你的照顧之上?他的福是建立在你的苦之上?我今天就把話說清楚了。我反對你和張天空在一起!”
林白云的心被一點點地揪緊,悶得慌,想起老太太還有心臟病,趕緊上前溫柔相勸:“媽,你別激動。這事我們以后再商量,好不好?”
“這事沒得商量。”老太太在氣頭上,決定給女兒來個下馬威,飯也沒吃就離開了,誰也沒攔住。endprint
她在電梯里想好了:既然沒法拿筆給張天空打分,只能拿棍子,回家后和老伴商量,怎樣棒打鴛鴦。
老太太根本不用拿起棍子棒打鴛鴦,她只要指指自己的心臟,就能把林白云嚇得半死。林白云知道老太太性格固執,不會和她吵,也不敢和她吵。老太太每天一個電話,不間斷地炮轟林白云和張天空的愛情基地,同時馬不停蹄地替林白云物色相親對象,另建一個堅固穩定的婚姻城堡。這些事張天空都知道,從林白云接聽電話的頻率和逐步增加的回老家次數里知道的。但林白云從未講過自己的困擾,每次總是大大咧咧地沖張天空一笑,好像也就扛過去了。
張天空33歲生日那天,請我去他家喝酒吃肉。
剛坐下,我問他:“林白云呢?”
張天空替我倒了一杯酒:“她爸媽來了,陪二老呢。待會兒再過來。我們先吃。”
我興奮道:“二老都來了?空哥,好事!這是談婚論嫁的節奏啊。”
張天空沒說什么,開始吃菜。吃一口菜,就覷一眼墻上的鈍喝一杯酒,就滑動一次手機屏幕。
我像空氣塊兒一樣坐了一刻鐘,再不提供點污染指數,就要被無視了。
“空哥!”我拍案而起,“說吧,你和林白云怎么了?”
張天空放下手機,喝干杯底的酒,苦笑道“二老打算把白云接回小縣城,那兒的人脈廣,托個關系就能進事業單位,往后吃香喝辣。給白云介紹的相親對象也是事業單位的。呵呵,一起吃香喝辣。”
我問:“林白云父母的意思,還是林白云自己的意思?”
張天空道:“白云父母的意思。不過,白云聽他們的。”
我點點頭:“這事兒簡單。如果你愛林白云,就跟她一起回小縣城。”
張天空搖搖頭:“這事兒不簡單。二老很喜歡那個相親對象,二老不太喜歡我。”
我倆沉默一會兒,最后我問張天空:“你準備怎么辦?”
張天空淡淡地說:“我等白云回來。我相信她。白云曾經說過,我倆的感情深似海,濃似奶。”只可惜,海枯了,奶餿了。
兩天后,林白云回家收拾行李,準備回老家。張天空看著她從衣柜里取衣服,看著她把個人用品裝進口袋,看著她將物品塞滿兩個大號行李箱。張天空第一次感到如此生氣,生林白云的氣。愛情不應該共同患難、共經風雨嗎?愛情不應該受得了擊打,經得起考驗嗎?我這還沒拿起武器,你怎么能就轉身呢?我這剛準備戰斗,你怎么能就投降呢?
林白云打包好行李,去沖了兩杯茶,一杯給張天空,一杯給自己。
林白云說“我在柜子里留了你喜歡的零食。”
張天空握緊了茶杯,沒有說話。
林白云看了張天空一眼:“記得三餐吃飽,四季穿暖。困難的時候找小片,雖然他嘴巴有點問題,但人沒什么問題的。”
張天空放下茶杯,咬著嘴唇,一直沉默著。
林白云的語氣既心疼又無奈:“天空,你今年都33歲了。我走了之后,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張天空想了一會兒,終于對林白云說:“有些人,遇到困難的時候,嘆一口氣,認命;還有些人呢,吸一口氣,拼命。白云,你是要做……”
林白云立馬打斷他:“別說了,我認命。”
張天空失望又憤怒:“你才27歲,怎么能認命?”
林白云反問:“如果拼命的對象是父母,你又怎么能拼命?”
張天空不說話了,低頭盯著地板,心里堵得慌,再抬起頭的時候,看見林白云正盯著他,眼里全是淚。
林白云說:“天空,我真的不能讓父母傷心。我媽有心臟病你不是不知道。她不想我在c城打拼了,拼了幾年什么都沒有。老家那個男孩子對我挺好的。做父母的都是為了孩子的長遠著想,難道他們會害我嗎?我又怎么能對兩個對我好的人拼命呢?”
什么都沒有?你不是還有我嗎?張天空的內心在尖叫、在辯解,可他只是說了一聲“恩”。
得知張天空和林白云分手后,我立馬抱著一箱啤酒趕到了他家。
沒想張天空恢復能力驚人,坐在桌前的他正將拉面吃得吸溜響。他掃一眼我手里的東西,喝干面湯擦擦嘴,平靜地說:“小片,以前屋里有林白云的時候,不就是多了一個人陪我吃飯、睡覺?她在那會兒,我還擔心柴米油鹽浪費了我的看書時間,世俗生活磨損了我的精神維度呢。我沒事兒,酒你自個兒抱回去。男人的人生意義是攀登精神上的高峰,你說,怎么能被一個女人絆住了腳?”
“空哥,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再疼我也給你安慰。你別這樣,我最見不得人裝逼。”我放下啤酒,作勢將張天空摟進懷里。
張天空一把推開我:“滾。”
我估摸自己錯過了張天空的失戀劇痛期,想著下次一定要趕上他的陣痛期。
當我下次走進張天空的家時,他的房間已經變了樣。之前的凈水器、烤火爐、空氣加濕器等大件全部一掃而空,桌上的多肉植物沒了,柜子上的兔子玩偶消失了,連墻角的穿衣鏡也不見了。寒風從窗戶上缺玻璃的洞口灌進來,冷得人發抖。
張天空像尊雕塑一樣坐在桌前,正對著窗戶的破洞,手捧一本書,掛著一串清鼻涕,認真地看著書,頭發時不時被風吹出狂魔亂舞的效果。
“空哥,”我大驚,上前拉住張天空的胳膊,“你想洗掉房間里林白云的痕跡,這沒問題。可這大冬天的,好歹留個烤火爐啊!”
張天空甩掉我的手:“小片,我是在給生活做減法,你懂不懂?看過《瓦爾登湖》嗎?減去一切不必要的事物,減去家電,減去電腦,減去手機,減去娛樂,最后減去女朋友,只保留一顆平靜而充實的心。這才是人生的意義。你到底懂不懂?”
“空哥,你都傻成這樣了。哥們不罵你,哥們心疼。”我準備給張天空一個愛的擁抱。
他連連退步:“滾!”
三個月后,張天空請我在一家麻辣燙店里擼串。從他那故人重提的對話里,我知道他還沒放下林白云。
“小片,我覺得林白云這名字就沒給起好啊,”張天空喝了一口豆奶,“你想想,白云,白云。白云是干嘛的?是要跟風的啊。跟隨那些穩定的生活,世俗的生活。以前我覺得林白云與眾不同,其實也不過如此。”endprint
我點點頭:“嗯,不過如此。”
“小片,不怕告訴你,之前我始終放不下林白云,不過是把她特殊化罷了。這種經不住考驗的愛情,去他媽的吧。”張天空豪氣地喝掉半瓶豆奶,“更何況,天涯何處無芳草。林白云不過是這花花世界里的一棵草而已。”
我瞅他一眼:“嗯,不過是一棵草。”
張天空“啪嗒”一聲摞下玻璃瓶,鍋里的紅油濺了一桌。他猛然站起,一臉興奮:“喝什么豆奶啊!小片,為慶祝我擺脫林白云,去我家喝酒去!”
回家路上,張天空變身為林白云的主刀醫生,一刀一刀地將她剖開給我看。
“林白云嘛,其實也沒那么漂亮。眼睛太小,嘴巴太大,一低頭還有雙下巴。小片,你認為呢?”
“林白云有趣是有趣,但說話色情,還不注重場合,我不太喜歡這種過于真實的人。女人還是溫柔賢淑比較好。小片,你覺得呢?”
“林白云太為別人著想,從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小片,你說呢?”
我沒說什么,皺著眉頭想辦法。我知道張天空有病,但沒想到是絕癥。
路過一片正在施工的建筑用地,張天空猛然停住腳步,話頭忽然止住。他背對著我,一手撐著一堵破墻,另一只手插在褲兜里。
我大驚:“空哥,你這是憋不住了?”
張天空的聲音有些奇怪“小片,你退后幾步,看看墻上的字。”
我退后幾步,狐疑地念出來:“拆?”
張天空猛然轉過身,熊一般地撲向我,淚水忽然止不住地從眼睛里流出來。
“小片,我裝不下去了,我騙不了自己。”張天空摟著我的脖子,一邊大哭一邊說,“我說林白云不過如此,可在我心里她永遠不止如此。我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可人家哲學家都說了,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世界上也沒有完全相同的兩棵草啊。林白云只有一個,我套牢在里面了。小片,她又沒做錯什么。剛才看到墻上的那個‘拆字,我就撐不住了。我們是被活生生拆開的呀。”
過路人紛紛側目,我趕緊將張天空往外推“空哥,你先放開我。咱們回家再說。”
“我不回家,家里全是林白云曾經種下的快樂。小片,我清除得掉她的物品,可我清除不了她的影子。”張天空把鼻涕全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該怎么辦,你說我該怎么辦啊?”
“我告訴你該怎么辦,首先,放開我!”路人從我身邊走過,開始發出“嘖嘖”的聲音。
張天空卻把我摟得更緊:“小片,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什么事情最難得最珍貴嗎?就是有那么一個人,居然能把你腳下硬邦邦的水泥地變成一塊土地。哪怕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經她那么用心播種,日子也能變得快樂富饒。林白云,是我生命中最棒的女農民!去他媽的精神生活,她一走我就沒精神了。去他媽的人生意義,她就是我的意義。”
路上已經有人用復雜的眼光打量我倆了。我大哭“空哥,你再不放開我,我就要對你施暴了!”
張天空不僅沒放開我,還捏著我的衣服用力擤了擤鼻涕。
我使出全力將張天空推開。他“咚”地一聲撞到背后墻上,跌坐下去,眼鏡歪躺在鼻梁上。
我大喝:“空哥,有點出息!”
張天空朝我“嘿嘿”地傻笑著:“你就當我喝醉了。”
“喝醉個屁!你剛喝的是豆奶!”
張天空低垂著頭,滿臉淚痕,不聲不響地坐著。那么大塊頭,那么大年齡的張天空,像一個在通往男人的道路上,未完成升級,退回初始化狀態的男孩。
我蹲下身,陪他靠墻坐著:“空哥,這輩子,你有為某件事、某個人拼命過嗎?那種不顧一切要達成目的的拼命。”
張天空扭頭看著我。
“遇到困難不拼上你的半條老命,你憑什么想輕輕松松獲得最難得的幸福?”我也看著他,“如果你不想讓林白云種下的那塊地變成荒地,就去搶回那個女農民啊!”
張天空收回目光,盯住面前來來往往行人的腳,耗時五分鐘。
“你在想什么?”我的耐心只能維持五分鐘。
“在想帶什么武器。”張天空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灰。
一個月后,張天空從公司辭職,退了出租房,兜里揣著一張c城到Y縣的車票,直奔林白云的家。
張天空唯一攜帶的武器是“真誠”。他心里完全沒底,他只知道,自己必須做這件事。不是為了換來一個好結果,而是換回一句“不后悔”。
林白云不在,家里只剩退休在家的老太太。正好,張天空找的人就是她。
老太太正在看電視,見來人是張天空后嚇一跳,有幾秒根本沒反應過來。直到電視里插播完一條廣告,老太太才客氣地招呼他坐。
老太太一邊給張天空倒水,一邊在心底琢磨:他來干嘛?白云正和相親對象處著呢,可別搗亂。
張天空接過老太太遞過來的那杯水,還沒等老太太發問,自己搶先說了:“阿姨,我今天來,就是想告訴你,我上次向你提出的兩個問題。這陣子,我終于想通了,有答案了。”
老太太笑了:“大老遠來我家,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你們年輕人的世界真難懂。”
“不難懂。只要您愿意試著理解。”張天空一點沒開玩笑的樣子。
“那我試試。”老太太略一沉吟,嚴肅地在沙發上坐下。
“阿姨,當初你問我什么時候買房,我反問你買房的意義是什么。我覺得,不管是住進兩百平米的豪宅里,還是住在二十平米的小房子里,都是住進生老病死、喜怒哀樂里。最重要的是,有那么一個人,能讀懂你的喜怒哀樂,在意你的生老病死。您上次說,買房是為了給白云一個家。我知道您的意思,物質是感情的基礎。但我并不認為,過了第一關,才有資格進第二關。這兩者難道不能并行?”張天空喝了口水,觀察老太太的反應。
老太太的表情很平靜,喜怒難料。
張天空咽了口唾沫,有些緊張:“阿姨,前兩年,我和白云在精神的跑道上跑得太快,感情發展得太好了,我便忽視了在物質的跑道上,我還處于熱身準備階段。我知道,您當時看我那條件,肯定急。您急的就是這個準備階段。買房的意義,不就是別過分拉開房與家兩者的距離,不跑單一的跑道,物質和精神同步進行?”endprint
過了很久,老太太才開口:“你說的我不是很懂,但我承認,我這顆老心臟還真有點感動。不過,我也實話告訴你吧,這改變不了什么。”
張天空想想說:“阿姨,我和以前不一樣了。我開始考慮明天了。我已經辭了工作,手里還有點存款。我打算先在Y縣找份工作,一年后在這里買房。”
老太太有些震驚:“張天空,你這是想改變什么嗎?你已經錯過了我女兒!”
張天空說“不是的,阿姨,我是遇見了林白云,遇見她一百次也不嫌多。”
老太太像是在回憶什么,不停搖頭:“你們年輕人的世界真難懂。”什么嗎?你已經錯過了我女兒!”
張天空說“不是的,阿姨,我是遇見了林白云,遇見她一百次也不嫌多。”
老太太像是在回憶什么,不停搖頭:“你們年輕人的世界真難懂。”
張天空離開c城一年后,我去Y縣看他。
沒想我是在林白云家里見到他的。那時正值盛夏,張天空穿著一件油膩污黑的圍裙,在廚房里熱火朝天地炒菜做飯,滿臉是汗。客廳里,林白云和老太太喝著冰凍的蜂蜜柚子茶,看著韓劇聊著天。
我推開廚房的玻璃門,全身立馬像貼了一百片暖寶寶。我大叫一聲,退后一步,正要關上門,卻被張天空一把逮住了手腕。
“小片,進來搭把手。”張天空一只手將我往廚房拉,另一只手還舉著鏟子。
我怕他拿鏟子拍我,不得不走進這片迷你撒哈拉。
我一邊對著臺面上已出鍋的酸菜魚、辣子雞、毛血旺和棒打茄子咽唾沫,一邊震驚地問張天空:“空哥,你什么時候學會做菜的!這賣相,都能開餐館了。”
“從我住進白云家里以后。”張天空將肉餡團成小團,一個接一個地丟進鍋里。
“空哥,你這是,吃軟飯?”
“滾蛋。我現在是快遞業務員,”張天空用力拍掉我那只伸向辣子雞的手,“也兼顧給白云一家做飯。他們說我做的菜好吃得很。”
“我怎么覺得你好欺負得很,”我騰出另一只手,眼疾手快地塞了一塊辣子雞到嘴里,“空哥,好吃得想流淚!你剛說什么?快遞員!”
“恩。這行業前景好,能賺錢。”張天空將青菜葉子夾進碗里,再用漏勺撈起肉丸子。
“空哥,你這跨行的步子邁得可真夠大啊,”我驚呼,“你可是資深文藝男中年,打死我也不相信你會送快遞。”
張天空嘗了一口蔬菜丸子湯,汗水和熱氣不停地從臉上往下淌。張天空關上抽油煙機,拿圍裙抹一下汗,倚著灶臺點燃了一支煙。
“以前處理文字,現在處理包裹,其實也沒什么差別。這生活嘛,不是處理這事兒,就是處理那事兒。”張天空頭發很油,笑容很濃,“況且你也知道,我的文字處理能力的確不怎么樣,分揀包裹的能力和食材搭配的技術卻出奇的好。我這鏟子下的菜,比我筆下的文漂亮多了,是吧?”
我點點頭:“恩,空哥,要食人間煙火,從下廚房開始。”
張天空笑得釋然:“小片,活到我這個年齡,經歷了一些事,才找準了自己的位置,明白了自己的本事。風景不在山頂,風景家中獨好。我把這個家經營好,把白云保護好,把二老照顧好,就是天大的本事。”
“空哥,你這是,倒插門?”
“滾蛋!”
林白云不知何時進了廚房,她告訴我說:“小片,其實天空已經靠跑快遞發了財,在我家附近買了一套三居室,算是兌現了承諾給我媽的諾言。”
我瞪大眼睛瞅著張天空和林白云,總結道“你倆的故事告訴了我,要想賺大錢,那就送快遞!”
張天空笑道:“送快遞是能賺錢,但文藝也有文藝的好處。它賺的是勇氣。”
言畢,張天空不顧自己滿手的油膩,忽然拉起了林白云的手,目視她的眼睛說:“白云,你知道我是怎樣說服自己來這里找你的嗎?”
林白云搖搖頭。
“我寫了一首詩。”
我發出一聲長長的“嚯一一”。
女流氓林白云臉紅了。女流氓林白云不知道把目光放哪兒了。女流氓的目光觸到張天空就害羞地躲躲藏藏了。
“林白云,我以為我錯過了你,其實是遇見了你。就像一無所有的天空下,偶然懸掛了一朵奇妙的云。白云是天空最美的吊頂。”張天空背出這段話,小心地問林白云,“你覺得怎么樣?”
林白云逃竄的目光總算落到張天空滿臉汗珠的臉上。她羞怯地說:“我,我,我,我,我,我,能親你一下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