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梅
秀秀很皮,整天跟著男孩子爬樹掏雀窩,鉆涵洞藏貓貓,河溝里摸螺捉蝦,跟個泥人兒似的,像一個男孩子。聽說吃了活蝦會游泳,秀秀捉到蝦后掐去頭尾一下子就塞進了自己的小嘴巴。重男輕女的奶奶一迭聲地感嘆:“跑快了,跑快了,沒等小雀雀長好就從她媽媽的肚子里跑出來了。”
這樣的秀秀讓脾氣暴躁的媽媽很是頭痛,媽媽對衣服上整天沾著泥巴的秀秀非打即罵:“你看你這泥猴子的樣!還像一個女孩子嗎?”秀秀細細的腰桿挺得筆直,兩只烏黑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亂轉,低著頭一聲不吭,她怕媽媽,因為媽媽不只是媽媽,媽媽還是老師。在媽媽的眼里秀秀是壞孩子,壞孩子秀秀怕媽媽也怕老師,可媽媽一轉身,秀秀照樣跟著男孩子到處瘋。
這一天,秀秀差點出了事。
村后有一條大河,因為連通長江水運暢通,每天來來往往的船只不少,也常有貨船停靠在岸邊,賣些農村建房用的木材磚瓦什么的給岸上的人們。這天,又有一艘貨船停靠在岸邊,秀秀跟著幾個男孩在河灘上捉蟹摸螺正好看到,因為都沒上過船,都想上船看看。好不容易等到卸完了貨,他們偷偷地踏上了連接船和岸的踏板。男孩們踏著踏板很快走了過去,秀秀跟在后面,兩眼只顧著瞅前面,沒注意腳下,結果一腳踏空一下子就掉河里了。河水不是很深,可是秀秀太小了,很快沉了下去,等船上的大人聽到了男孩子們的驚叫聲,拎小雞一樣把她拎出水面時,都閉過氣去了。吐出幾口黃水清醒過來的她還納悶:“都說吃了活蝦會游泳,我吃了那么多活蝦,怎么就不會游泳呢?”惹得一眾大人皆笑,罵她傻。經過這一次的教訓,秀秀懵懵懂懂知道了畏懼,老實了許多。
不過,出了這件事后,爸爸媽媽覺得放任秀秀這么野下去遲早還會出事,還是早點到學校關關的好。于是,在媽媽的一手安排下,未到學齡的秀秀到小學報到了。
因為媽媽教一年級,秀秀理所當然地成了媽媽的學生。調皮的秀秀自然成了媽媽的專政對象,一有不是便被媽媽拎到講臺上當眾訓斥更兼拳腳相加,上學幾乎像在雷區行走。秀秀不喜歡上學,可又不得不上學,她怕極了媽媽。如此戰戰兢兢了一學年,好不容易熬到了一年級學期結束,老師換成了蘇老師。
見到蘇老師的剎那,秀秀感覺自己的一顆心突地震晃了一下,腦中有個詞橫空出世了——美!但當時的她所知太少,還無法形容出這樣的美。只覺得蘇老師的面容像月亮,眼睛像星星,笑容像清風,梨渦像鮮花,細腰像柳條……總之,秀秀認為世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集中于蘇老師一人身上了,蘇老師的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好。以至于秀秀小小的一顆心發出了大大的感嘆:原來,美就是這樣的呀!蘇老師姓名里又正好有個“美”,蘇老師全名叫蘇雪美。
只是,秀秀心里隱隱有些明白,蘇老師美則美矣,卻不符合農村的審美。家前屋后田間,秀秀常聽一些老太太對那些媒婆反復強調自己對兒媳婦外表的要求——五官不歪不斜,臉上不麻不疤,身體壯實(才會干活)、屁股大(才會生兒子)。當然,最重要也是首要的條件是一定要是處女,新婚之夜那是一定要驗紅的,如果沒有,這女子就是破鞋,再會干活再會生兒子也只有被休的命。可是,秀秀就是喜歡這樣的美,并為之而震撼。在秀秀仰視的眼睛里,蘇老師就是天上的仙女。更難得的是這個仙女對秀秀很是溫和。她會把柔軟纖巧的手放在秀秀的腦袋瓜上,輕言細語一句“這次你表現很好,如能大點聲回答老師的問題就更好了”,那聲音如同天籟。這時候對著蘇老師,秀秀都不敢喘氣,唯恐氣大了,冒犯了尊貴的她。
秀秀幾乎是一下子就喜歡上了蘇老師,連帶著也喜歡上了上學。頑劣的秀秀開始安靜,開始有點女孩子樣了。
蘇老師教二年級的語文和音樂。秀秀很喜歡上蘇老師的課,因為蘇老師的聲音不僅悅耳動聽,還悠悠柔柔地散發著媽媽的氣息,那是秀秀想象中媽媽的氣息。媽媽總是如一頭易怒的獅子,無名火一點就著,在家也總是和爸爸吵啊吵啊,煩得很!秀秀最喜歡上的是蘇老師的音樂課,最喜歡聽她唱那首《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歡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歌聲優美抒情卻也如泣如訴,仿佛透著無盡的凄涼,聽得人一顆心止不住的憂傷,此時的蘇老師渾身也籠上了一種不可琢磨的憂傷,雖別有一種異樣的美麗,卻讓懵懂的秀秀第一次覺得,大人的生活不管是過去還是未來,都隱隱約約地透著一股子無奈、一股子不可愛。于是秀秀便不想長大了。
媽媽的脾氣雖然很暴躁,一雙手卻很巧,毛衣打得很漂亮,這是媽媽唯一讓秀秀驕傲的地方。當然這驕傲也和蘇老師不無關系。因為每次穿上媽媽打的毛衣,蘇老師總會在課后走到秀秀的課桌前,撩起秀秀的外衣,認真看毛衣的織法,并隨口問秀秀:“是你媽媽織的嗎?”被蘇老師關注是一件很自豪的事,秀秀激動、興奮得點頭不迭,嘴里“嗯”個不停。“真好看”,蘇老師由衷地贊美,低下頭細數花樣的針數。看著蘇老師,秀秀屢屢有雙手奉上毛衣的沖動,但想到媽媽那板著的一張臉,終究是沒敢這么做。這時候,蘇老師和秀秀依得很近,蘇老師的牙白得很好看,開口說話就噴出香香甜甜好聞的味來,秀秀只覺耳中軟語似風,滿鼻幽香浮動,蘇老師的兩條油亮水滑的麻花辮子時不時地還會搭上秀秀的肩頭,這時候,為了能讓蘇老師的麻花辮子在自己肩頭多搭會兒,秀秀站在原地動都不敢動。聽著蘇老師的軟語,嗅著蘇老師的幽香,肩托蘇老師的麻花辮子,秀秀感覺心里有一種東西發了芽,并于瞬間便漲滿了她的身體,至于是什么,她說不上來。但正是從這一刻起,秀秀第一次有了蓄發的想法,她也想有兩條和蘇老師一樣的麻花辮子。她一直剪的是很短的假小子頭型。
可是,秀秀有一點不明白。蘇老師既然那么喜歡自己的毛衣,為什么不直接請教一個辦公室的媽媽呢?這個疑問藏在秀秀心中很久,直到有一天,注目蘇老師那兩條溜過肩頭蕩在胸前的長長的麻花辮子時突然明白了原由。本地的習俗,結了婚的女人頭發都或剪或燙,再不編麻花辮子了,只有沒結婚的姑娘才編麻花辮子,也就是說蘇老師還是個沒結婚的姑娘呢。我的毛衣花樣再好,也只適合小孩子,蘇老師學了干什么?只是喜歡罷了。暗地里又大大嘲笑了自己的無知。endprint
這天,正上課,蘇老師被一個老師喊了出去,再進教室時后面跟著一個耷拉著腦袋的男生,那男生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亂轉,一看就是個搗蛋鬼。蘇老師指著講桌聲色俱厲地對著男生:“你給我趴上去!”秀秀從沒見蘇老師這樣過,此時的蘇老師如同一頭被激怒了的獅子。秀秀憤怒了,同學們也憤怒了,這男生是哪兒來的,竟然讓蘇老師如此生氣!一起把目光刀子一樣投向那男生。那男生乖乖地來到講桌前,依言往講桌上趴,可是,因為個矮,怎么也趴不上去,只能把頭趴在桌上,那樣子滑稽極了。蘇老師一把把他橫抱起來,扒去了他的褲子,拿起戒尺在他的屁股上噼里啪啦一通亂打,邊打邊罵:“看你下次還敢不敢了!”那啪啪聲震得秀秀心頭也一顫一顫的。蘇老師邊打邊罵,邊罵大大的淚珠就滾下了她雪白的臉頰,這一幕,永遠地烙在了秀秀的心中。課后學生們扎堆兒,爭先恐后炫耀著自己對老師有限的了解,秀秀這才知道,那男生是蘇老師的兒子,在學校上三年級,高自己一個年級。
沒結婚的蘇老師有兒子!
那男人是有婦之夫,也曾是這個學校的老師,蘇老師像中了邪似的,甘愿沒有名分的和他好,還懷上了他的孩子,父母要拉她去醫院打掉孩子時她竟以死相逼。因為孩子的模樣完全是他的翻版,那男人無地自容,孩子一出生便離開了學校,再也沒有回來,把所有難題都留給了蘇老師。蘇老師對那男人卻毫無怨言,還全然不顧眾人的眼光和竊竊私語,獨自撫養起了孩子,孩子達到學齡后,又把他送到自己任教的學校上學,但這么一來,蘇老師等于把自己未婚生子的事情公之于眾,名聲徹底毀了。好好的閨女,糟蹋了!好多大人為蘇老師惋惜。
可是蘇老師是那么的美麗端莊,溫柔嫻靜,淡淡的笑容總給人如浴春風的感覺,她經歷的那些事對秀秀來說太過飄渺太過虛幻。一切都是造謠,誣蔑!秀秀想,這些大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一定是眼紅,眼紅蘇老師這么漂亮,這么討我們喜歡才這么說的。
只有看到爸爸媽媽吵架時,秀秀才有些相信那些大人說的是真的。
爸爸媽媽幾乎一直在爭吵,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媽媽口才了得,指責的話語如滔滔江水滾滾而來,氣勢無人可擋。而爸爸口笨舌拙,對媽媽的指責總是毫無招架之力,只有臉紅脖子粗地吼兩句,然后不是一個人憋氣,就是甩手而去的份。每當這個時候,一旁觀戰的秀秀對爸爸都充滿了同情。
秀秀一直都不明白,爸爸和媽媽不但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還都不喜歡對方,怎么就結了婚的呢?
爸爸有一次告訴秀秀,認識媽媽之前,有人曾給他介紹了一個女孩子,那女孩子說話輕言細語的,脾氣別提多好了,人長得也漂亮,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腰身細細的……爸爸口中的女孩子美好得讓秀秀心生向往。秀秀便問,你為什么不和那個女孩子結婚呢?爸爸突然生起氣來,都怪你老老(爺爺)!你老老拿了我和那女孩子的生辰八字讓算命先生合婚,算命先生說我和那女孩子八字不合,你老老就堅決不同意我娶那女孩子,回了介紹人不說,還親自上那女孩子家回了那女孩子。那和媽媽呢?秀秀問爸爸。爸爸一臉喪氣的表情說道:自然是合的。
媽媽對爸爸也很不滿意,總是對爸爸吹毛求疵,這看不慣那看不慣的。和爸爸的爭吵十次有九次是媽媽挑起的。姥姥曾告訴秀秀,媽媽在家做姑娘的時候,模樣大氣,說話斯文,書教得好,心靈手巧,很有耐性,毛衣打得好……在農村是拔尖的人兒,喜歡媽媽的人可多了,上門說親的把姥姥家的木頭門檻都快踏平了。秀秀仔細觀察后發現,媽媽給別人的印象好像確實如此。秀秀便懷疑,媽媽怕是和爸爸一樣,結婚前心里也有喜歡的男孩子的。
看著爸爸媽媽吵架,秀秀常常不由自主地遐想,要是爸爸媽媽和他們喜歡的人結婚那會是怎樣的情景啊。所以,就算大人們說的是真的,秀秀也不覺得蘇老師就有什么錯。
秀秀天天“拔發助長”,終于有一天,她驚喜地發現自己的鬢發終于能扯到嘴角了。要不了多久,就能扎羊角辮了,要不了多久,就能編麻花辮子了。秀秀常常在自己的想象中把自己美得笑出聲來。
秀秀的開心沒能維持多久,這天飯桌上,媽媽突然發現秀秀的頭發長了,轉頭吩咐爸爸:“明天喊剃頭匠來家里剃頭,你看丫頭的頭發都這么長了!你也順便剃一下頭。”
秀秀第一次抗議:“我要留辮子,我也要編麻花辮子!”
媽媽沒好氣地回秀秀:“我忙得很,哪有時間給你扎辮子!”秀秀沒有話反駁了,她沒有扎過辮子,更不會編麻花辮子。
第二天,剃頭匠果然來了,秀秀雖然心不甘情不愿,可想到媽媽一旁站著,兩眼正看著自己,還是乖乖地坐到了剃頭的長凳上。手推子一陣歡快的喀嚓喀嚓聲之后,秀秀的頭發又和過去一樣短了,媽媽很滿意:“下次就不用剪這么勤了。”卻不知,這邊秀秀的眼淚都流下來了。
秀秀上三年級時,蘇老師送班,還是教她們的語文和音樂課。也就是在這一年,蘇老師身上發生了一件事,在當地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學校鬧鬼了!蘇老師的宿舍鬧鬼了!
消息是家在學校附近的虎子媽傳出來的。一個傳一個傳得很厲害,附近的村民都趕來了,一窩蜂擁向蘇老師的宿舍。同學們也都知道了,一起擁向蘇老師的宿舍。秀秀也去了,因為出事地點是她最愛的蘇老師的宿舍。
學校的建筑是清一色的紅墻綠瓦,南北兩排是教室,東西兩排是老師宿舍,東西南北嚴絲合縫,正好把學校和外界隔離開來。女老師宿舍是西邊一排,蘇老師的宿舍在女老師宿舍中間。在蘇老師的宿舍前,虎子媽唾沫橫飛地把自己從后窗看到的講給眾人聽,邊說還邊比劃,說蘇老師的宿舍里出現了一個男人,好大好大的身子,如一座圓圓的水缸,一個好大好大的頭,頭上還頂了一條粉色的紗巾。聽虎子媽講完之后,圍觀的農婦們七嘴八舌,都說:“這地方以前是亂葬坑,后來才填平了的,一定是鬧鬼了。”秀秀和同學們無暇聽農婦們的議論,只顧著把小腦袋擠在窗口向里看,秀秀這是第一次看見蘇老師的宿舍,蘇老師的宿舍好特別呀,看慣了亂糟糟景象的秀秀如同到了圖書里描述的童話世界,粉色的帳子,粉色的床單,粉色的被套,粉色的桌布……所有的東西都是粉色的,且全都整理得井井有條,和蘇老師的人一樣,給人夢幻般純美的沖擊。雖然沒有看到那男鬼秀秀覺得有點惋惜,但還是很滿足,因為老師的宿舍也和她的人一樣,多么的不同呀!自己崇拜的老師,宿舍就應該是這樣的,和她的人一樣。endprint
回到家,往嘴里急急扒拉米飯的秀秀聽見媽媽低聲和爸爸說話時突然提到了蘇老師,一下子警覺起來,慢下了吃飯的速度,有關蘇老師的事她都很關注。“那男鬼據說是圓圓胖胖的腦袋,身子也是圓圓胖胖的,我想一定是鄉教辦的那個主任。他正長得這副模樣,這幾天正在我們學校視察呢。”秀秀一下子停止了咀嚼,伸長了脖子生生地把包在嘴里的一口米飯噎了下去,好奇地問媽媽:“是不是那個‘癩蛤蟆,我們同學都這樣叫他的。”才說到這兒,媽媽條件反射地跳起,抬手捂住了秀秀的嘴,眼睛驚惶失措地四下里掃,一會兒自己也覺得有點過了,笑了起來,正正色,拿起筷子在桌子上敲了兩下,眼一瞪,教育秀秀道:“小孩子家家的,大人說話不要插嘴,吃飽了自己玩去,記住,到外面別瞎說。”
鬧鬼一事后來不了了之。秀秀很快便把鬧鬼一事忘腦后去了。
秀秀的頭發慢慢的又長了,這次媽媽沒有強迫她剪掉,因為,這時候的秀秀不但會自己扎羊角辮,還會自己編麻花辮子了。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秀秀上四年級了。這次,蘇老師沒有送班,好在四年級和三年級的教室緊靠,下課后,秀秀還是能常常看到蘇老師。
因為學校實行的是六年制教育。為了讓秀秀提前一年上初中,秀秀四年級一結束,媽媽便設法把秀秀轉到了離家較遠的一所依舊實行五年制教育的小學讀五年級。去新學校報到的那一天,身穿胸前繡著淡紫色小花的純白綢衫,兩條長長的麻花辮子溜過肩頭蕩在胸前的秀秀,站在媽媽身后,清新素雅得如一幅畫,引來眾師生為之注目。
秀秀轉學不久,媽媽在家提到了蘇老師,說蘇老師調走了,調城里教學去了。秀秀有些惆悵,不過,因為忙著適應陌生的環境,很快就忘了這事了。
再次遇到蘇老師,秀秀已經上高二了。
同學蘇浩宇給秀秀的印象很深,他總給秀秀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同樣,蘇浩宇也總是以一種熟稔的眼神看著秀秀。秀秀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他,難道,這是《紅樓夢》里前世的緣分?難道,他喜歡自己?難道,自己戀愛了?秀秀一直心疑著,但忙于學習的她從未想過去求證,也羞于去求證。如果真有緣分,那又何必急在一時,秀秀想。
這天學校開家長會,秀秀正幫著老師布置教室,一個人站到了秀秀身邊,和老師打起了招呼,不知為什么,秀秀突然感受到一種強有力的吸引,抬頭看那人,竟是蘇老師,七年過去了,她竟似乎沒變,朱唇玉面,齒如含貝,腮如新荔,杏眼修眉,顧盼神飛……更重要的是,她柔和的臉一如既往的安靜,安靜而有力量,有一種神秘的氣息從這臉上悄悄彌散開來,叫人震懾和感動。秀秀一直以為蘇老師的美是當年的自己年幼見識少的原因,十七歲的大姑娘秀秀再次看到蘇老師才知道蘇老師是真叫美,現在的她削肩細腰,身材幾乎和七年前一樣,步履還是那么輕盈,只是臉上多了幾分成熟,不過更添了幾分風韻。那是專屬于女人的。上了高中的秀秀終于知道當年那么喜歡的氣息原來就是蘇老師的那股子女人味。秀秀理解蘇老師當年為何惹眼了,那時候的農村姑娘,很多都是土頭土腦、傻乎乎地未語先笑、笑必掩口,無一絲蘇老師從表及里的至靈至性,更別說很多搖頭晃腦、剔牙挖鼻、擠眉弄眼、口吐賤言、依門而立、無人自罵、白天串門說是非、夜晚燈下補褲腳的婦女了。但讓秀秀感到最為意外的是,蘇老師還像當年那樣編著兩條麻花辮子。秀秀的麻花辮子是在中考前為了表決心剪掉的,剪后就再沒能留起來,因為,即使在農村麻花辮子也早成了過去式,更別說在城里了。秀秀壓根沒想到能再次看到麻花辮子,更沒想到早已成為城里人的蘇老師還留著麻花辮子,偏偏蘇老師的這兩條麻花辮子,不管在農村還是在城里,在蘇老師頭上都顯得再妥帖不過,蘇老師的麻花辮子和蘇老師這個人就像一個團結友愛的優秀集體,彼此關照得深情款款,相互輝映得完美無瑕,讓人怎么看怎么舒服。
蘇老師也認出了秀秀,也滿臉的歡喜。秀秀這才知道,原來蘇浩宇是蘇老師的兒子,也就是那個被摁在桌上打屁股的小男孩,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的臉型并沒變多少。怪不得自己總覺得似曾相識呢!原來如此!秀秀終于明白了。不過,秀秀也明白了,原來自己并不是戀愛了,原來和他本就是相識的,與緣分并不相干。
高考落榜后,秀秀再次回到了生她養她的農村,到小學做了一個代課老師。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秀秀已經二十二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
母親很著急,因為秀秀不著急。
秀秀不著急,因為母親太著急。
這天,母親和一個中年男子說著話的時候,秀秀進了家門。母親和那中年男子同時抬起頭,看向秀秀。母親嘴角弧度更深了一些,自豪之余還帶著一絲神秘。秀秀看到母親這樣的表情已不是一次兩次了,自從秀秀參加工作之后,便常有媒婆踏進家門,母親的神神叨叨秀秀已習以為常見多不怪了。反正沒她什么事,一切有母親呢,有一個什么事都喜歡大包大攬、獨斷專行的母親呢。這些男孩子的情況得先經過母親的法眼后才會有點滴漏進秀秀的耳中的。母親今天這么自豪地看著自己,估計對自己出現在客人面前的形象是非常滿意的,這就好,免得母親覺得自己丟了她的面子而無端發火,母親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了,也許是到更年期了吧?秀秀想。
“來,叫一下趙老師。他是你小學二年級的老師。”母親招呼秀秀。秀秀打量了那男子一下,發現腦中一點印象都沒有,但還是禮貌地叫了一聲“趙老師”。那所謂的趙老師笑應了:“秀秀真是越長越漂亮了,還記得當年在我班上的時候是一個瘦得像蘆材棒的丫頭呢。”“呵呵,是呀,她小時候是很瘦,吃什么都不胖,太皮了,沒個女孩子樣。”母親笑著轉過頭和那趙老師說話,母親的場面世故一向很好的。秀秀羞澀地笑了笑,閃身進了自己的房間。
開飯了,秀秀漫不經心地撥拉著碗里的飯粒,她知道母親今天一定會講點什么。果然,母親說話了。母親告訴了趙老師來的目的,果然是為做媒而來。秀秀心里直笑,這年頭,男人也做起媒來了,瘋了!不過讓秀秀吃驚的是,這趙老師竟是受蘇老師之托為她的兒子蘇浩宇做媒的!就是她那個被扒了褲子當眾打屁股的兒子自己的同學蘇浩宇。母親問她怎么樣?這男孩,你見過的,你高中時候的同學,現在大學畢業分在城里的國營單位工作啦。endprint
秀秀當然見過,又何止于高中時見過。工作后也見過,且見過多次。第一次遇見是一年前的一天中午,她騎自行車回家吃飯,忽然聽到背后有人喊自己名字,扭頭一看,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孩在身后看著自己,看了看,并不識,怔了怔欲走時,那男孩又喊了起來,秀秀只好下車細看,細看之下大為意外,原來是蘇浩宇,一問才知道,蘇浩宇已經大學畢業了,分在城里的國營單位了,這次來鄉下是到他外婆家玩的。自從那天在路上遇到后,秀秀幾乎每個禮拜都能遇到來外婆家玩的他,且每次遇到都有過只言片語的交談。
秀秀感到挺滑稽,隨口說了一句:“他?小孩子似的,也要談戀愛啦?”雖然較之高中時,蘇浩宇變化挺大,長高了不少,也多了書生氣質,越發顯得清秀俊朗,但孩提時被蘇老師扒了褲子用戒尺打的那印象太深刻了,深刻得讓秀秀忘了他與自己同齡。
自從那趙老師出現,秀秀又重拾起了對蘇老師的美好記憶,她很想知道蘇老師現在怎么樣了,當年的鬧鬼是怎么一回事?自己離開那所小學后蘇老師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為什么調離了那所小學?在城里這些年她和兒子又是怎么過的?她期待著母親告訴她。
母親卻再未提起蘇老師和她的兒子蘇浩宇,也再未問起秀秀對這門親事的看法。這件事后,秀秀回家的路上也再沒遇到蘇浩宇。
很多天之后,秀秀終于忍不住了,一次和母親同桌吃飯,秀秀故意漫不經心地問起了蘇老師。
母親嘿嘿地笑,自以為是地用一種很透徹很理解的目光注視著已是大姑娘的秀秀。秀秀覺得母親這目光有點討厭,心里很嫌惡,可是只一會兒功夫叛逆便潮水一樣退卻了,她感到有點害羞又有點難為情了,很想低下頭走開,但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她迫切想知道蘇老師的事。秀秀勇敢地迎了上去,眼睛里蘊含著倔強得很的等待。母親怔了怔,不再笑了,這樣的秀秀讓她感到陌生。歇了半晌,母親慢慢說話了,語氣很正式,從未有過的正式,秀秀知道母親誤會了,她一定誤會自己對蘇老師的兒子蘇浩宇有意思了。母親第一次用協商的口氣和女兒說話:“雖說蘇浩宇是大學生,城市戶口,有個好工作,又一表人才,家境現在也不差,這樣的男孩子打著燈籠也難找,可他的家庭是一個什么樣的家庭啊?!這不是一個正常的家庭啊!他爸爸是他的后爸,還是個殘疾人,因為身體殘疾找不到老婆才找他媽媽的。他媽媽作風不好在我們這兒可是出了名的,現在也不會有人忘了的。我的女兒怎么能嫁給這樣的人家?你可不能喜歡她的兒子啊,要是你嫁了這樣的人家,別人家怎么看我們家啊?我還怎么抬得起頭做人啊?這不是睜著眼睛吃老鼠藥么?那來做媒的趙老師不存好意呢。我當時就回絕他了。”
母親所講的蘇老師的情況大大地震撼了秀秀,她甚至忘了澄清自己。蘇老師那兩條油亮的麻花辮子和她笑盈盈的溫和臉龐又一次浮上了腦際,秀秀突然感到一陣憂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