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
城市里快節奏的生活,像高速旋轉的車輪,過度的物質追求造成我們身體與靈魂的剝離。而不帶功利的遠行旅游,無疑是對快節奏的現代化生活的一種反撥。只有慢下來的節奏,才能給靈魂一個松綁撒野的機會,才能讓人仔細去聽、去查看、去品味……當我們在某一片寧靜得只剩下自然音畫的地方坐下來時,身體和靈魂就會隨著花草搖曳、云卷云舒而慢慢蘇醒。在曼扎塘的這個奇妙夏天,我就有了切身體驗。
“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
2017年6月中旬,我和朋友一行在川西草原游玩,本想在措娜尖湖邊多待幾天,但湖邊不允許用發電設備,也不能搭帳篷,更不允許生火做飯,因此我們只好提前離開。離去的前一晚,大家都在想附近還有什么地方可以轉轉,正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時,突然微信上的朋友發來一個信息說,有個地方比紅原俄木塘花海更美,叫做曼扎塘,離四川阿壩縣城大約三四十公里。打開一看,里面的圖片果然令人著迷,我連忙轉發給同行的朋友,他們看了欣喜萬分,決定天亮后驅車前往。
資料顯示,曼扎塘風景區位于四川阿壩縣東北部,包括麥爾瑪鄉、賈洛鄉、賈柯牧場等地的草原,平均海拔約3400米左右。但微信上對曼扎塘的具體位置沒有太多描述。我開始在地圖上查曼扎塘的位置,但地圖上并沒有顯示,看來是一處秘境。
不過已經有少數驢友到過這個地方,大致記錄了一些情況。曼扎塘,川西北阿壩縣的一個濕地自然保護區,位于阿壩縣東北部,是我國最大的高原濕地——若爾蓋草原濕地的主要組成部分,是長江、黃河兩大水系分水嶺地帶,也是長江、黃河重要水源涵養地和生態功能保護區,被賦名“地球之腎”。由于若爾蓋濕地的名氣要遠大于它,所以曼扎塘并沒有被更多喜愛自駕或遠足的朋友所知。
曼扎塘草原濕地大約在麥爾瑪鄉與唐克鄉之間的公路沿線,一路上,我們邊走邊問,也沒有問到具體位置。同行朋友打電話聯系了一位在阿壩工作的名叫“山林”的驢友,按照他的描述,我們才發現已經走過了幾十公里。在返回的路上,我們遇到兩位騎摩托車的中年人,忙攔下來問路。真是十分幸運,這兩位就是曼扎塘的牧民,是一對夫妻,男的叫扎哈,女的叫辛措。曼扎塘那片最美的草原就是他們和另外兩戶牧民共有的牧場。扎哈和辛措說漢語不怎么流利,但能聽懂,很快他們便帶著我們到了曼扎塘牧場。
當我們的車駛入曼扎塘時,卻讓我有些坐立不安了。這里雖然也有幾輛牧民的汽車,但我覺得現代汽車似乎不適合在這里久留,擔心會玷污這里的純凈空氣,也怕汽車的聲音與節奏擾亂了牦牛的悠閑踱步。我想我應該趕緊下車,徒步去尋找曼扎塘的水,去傾聽這里夏末秋初的聲音。
我和扎哈商量,問他能否帶我們上山拍片,晚上住他們的牧場大帳篷,夫妻倆十分熱情好客,爽快地答應了。下午,扎哈就帶著小女兒和鄰居的孩子為我們當向導,當我們爬上山坡時,才終于領略到曼扎塘草原的遼闊和壯美。
孱弱而柔美的水珠常常點綴于草原深處的草叢之間、花朵之上,在日月精華的滋養下顯得瑩潤剔透。大約是經受不住泥土芬芳的誘惑,一聲脆響讓滴落完美無缺,滲透入泥時,連陽光也無力再把她挽回。一場雷雨,一陣風暴,所有水滴化作溫柔之軀匯聚成涓涓細流,向曼扎塘簇擁而去,在那里滋生出水塘、沼澤、溪河,與草坪相互親昵,與清晨云霧、傍晚霞光、深夜繁星相伴,成就一片濕地,釀成一片花海。有一種綠野仙境叫曼扎塘;有一種曼妙純真,也叫曼扎塘。可她卻又那樣羞澀地躲藏于草原深處,靜靜地為遠方的客人收藏好那份簡單純樸的詩意慢生活。
從山坡上遠望曼扎塘,一條玉帶蜿蜒鑲嵌在綠絲絨一般的草坪上,盤桓的河流劃出優雅的曲線,就像藝術體操運動員手中揮灑的那條飄帶凝固在空中。遠遠地看不到水流動,河流仿佛是從草原上被刻畫出來的,即便是滿天云朵遮住了太陽,依然泛著白花花的光耀。這時席慕蓉筆下的《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在我的腦海中想起。
我平常喜歡唱歌,特別喜歡唱《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平常朋友聚會,酒過三旬,在朋友的起哄下我都會趁著酒興唱這首歌。我不知道席慕蓉是否來過曼扎塘,但她筆下所描述的就是我現在看到的景象。“父親曾經形容草原的清香,讓他在天涯海角也從不能相忘;母親總愛描摹那大河浩蕩,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遙遠的家鄉。如今終于見到這遼闊大地,站在這芬芳的草原上我淚落如雨。……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我站在山上,看著此情此景,不管不顧,放聲高歌了一曲,不知道是我唱得太好,還是歌與這景是如此的契合,同行的朋友、扎哈和兩個小朋友都聽呆了,都忘了給一點掌聲。我眼前這條凝固的河,此時此刻已經成了流動的樂曲,那河邊悠閑低頭的牛羊似乎成了點綴在五線上的音符。曼扎塘的溪河雖然看上去沒有黃河那么寬闊,也沒有長江那樣壯觀,但卻是江河之源,是母親之河。
傾聽草長花開的聲音
曼扎塘水草豐茂,至今依然良好地保存著原始的生態環境。曼扎塘的濕地雖然與若爾蓋濕地連成一片,但看上去與若爾蓋的措娜尖濕地又有些不同,這里很少見到平如鏡面卻暗藏玄機的水草地。每年5月到10月,春天的氣息在開闊的田野里漸漸復蘇,彌漫之際,牧草生長猶如青竹拔節,當你靠近草根,似乎可以聽到這種奇妙的聲音。當所有的牧草以曼妙無比的姿態展現出條形身段時,春天的腳步聲便漸漸地遠離了曼扎塘。我是踏著城市夏日熱烈的節奏來到曼扎塘的,可是,一到這里,夏的酷暑便隱匿得無影無蹤,感受到的依舊是春的清涼,接踵而來的是秋的爽朗。牧草早已長得亭亭玉立,如美美的少女一般,一列列整齊地踮著腳尖,跳著芭蕾,婀娜地匯聚成綠野仙蹤,為的是讓我能聽清從草根到草尖的美妙律動。在俄木塘、羌塘、措娜尖,那些我曾經走過的草原,也許都曾經給予我牧草隨風而動的節奏,可我從未耐心地去關注與傾聽。在曼扎塘,我卻似乎聽到了草長的聲音,或許是因為腳步的放慢、氣息的平和;或許還因為這里的牧草只有牦牛、羊、馬懂得她的四季輪回,所以要向它們訴說成長的快樂與歡愉。
我們來時,野花也在競相開放。有時,花開的聲音都蓋過牧草了,她為單調的綠增添了不一樣的色彩。人們總是喜歡關注花的顏色和花朵的形狀,可在草原,到處都是花朵,卻沒有特別鮮艷的,也沒有朵兒特別大的,紫色的苜蓿花,白色的野韭花,似乎都只是自然天成的小花。同行的女攝影師自然是愛花的。握在手里的花是隨意從花枝根部折來的,那花枝也不過尺把長,花朵不過兩指圍成的圈那么大,顏色是淡淡的紫、淺淺的粉,絕大多數花是淡黃色或白色的無名之輩,如秋日里的小野菊一樣不起眼。那一大把花如果和牡丹、玫瑰一同插進花瓶,只能算作是園丁摘花時不小心帶來的野草罷了,與這些沾了點貴氣的花朵搭配,可能連作陪襯的滿天星都抵不上。可是,我們能躺在牡丹上嗎?我們能躲在玫瑰叢中嗎?但是在曼扎塘,你可以完全躺在細細碎碎的野花上,瞇著眼睛看藍色的天,就像躺在一大張碎花布上;你還可以躲進花叢里去,即使不玩捉迷藏,出沒在高低起伏的山坡花灘上,也能讓你收得一枚童心來。endprint
在曼扎塘,無聲無息的是天上的云,來來回回都不動聲色,在白與灰之間變幻著無法名狀的形態,自然而然地表達著自己的心情。不知道哪一種情形算是云的好心情,有時碧空藍天只丟下一枚潔白羽毛,讓你覺得她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有時又是灰云層層密密,水墨淡描濃潑,讓你覺得她是世上唯一的丹青妙手;有時又故意砸下幾點雨來,再弄出點聲響,鬧出些情緒,最后卻又在天際開一臉笑意,撐起一片彩虹。
雨過天晴,我盯著天邊那一小段彩虹,躺在花草上,一邊架著相機,一邊在腦海中構圖:有一道完整的彩虹跨過天際,半山的花海,蜿蜒的小河,白色的帳篷,成群的牛羊……半小時過去了,彩虹沒有跨過天際,而是慢慢消失了,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和沮喪。兩位小姑娘也許是看出了我的失望,她們用圍巾為我架起了一道人造彩虹,雖然我口頭沒有表達什么,但我卻由衷地感謝她們的善良。
此時此刻我才理解了陸游《秋思》里詩句的含意。“秋毫不受俗塵侵,隨處悠然一散襟。天際掛虹初斷雨,云頭翳日又成陰。引泉北澗長澆竹,拂榻西窗自斫琴。藥石掃空身便健,始知萬事要無心”——萬事不可強求,只能隨遇而安。但我仍然不愿意站起身來,想象的場景雖沒有留在感光原件上,但卻深深留在了我的腦海中。
像牧民一樣簡單生活
曼扎塘周圍分布著不算高的山地,有的山脊上偶爾裸露著灰色巖土,表明這不是一片肥沃之地。山地上間隔分布著一些低矮的樹,在這個季節呈現出深墨綠,在整片平滑的高山草甸上顯得格外醒目。高山草甸的綠如瀑如絲,讓人產生飄逸之感,也讓人的視覺非常舒適,難怪人們喜愛用綠色的草原作手機界面的背景。重返自然,返璞歸真,這應該就是我們追求的健康路途吧。
花開草長時節,牧民的帳篷零星散落在草原邊緣的坡地上,在周圍高山的映襯下潔白如哈達。同行的朋友們在美景的啟迪下生發出許多浪漫的構思,也讓我的片子里多了幾分亮麗色彩。他們很快換好藏族服飾,美美地在花草地上站好位置,擺好姿勢。此時的我扮演的是導演兼攝影師的角色。“預備,開始!”我那位高大帥氣的好兄弟頭戴氈帽,慎重地捧著“哈達”——其實是一條橙紅色的圍巾——走向心愛的“女神”。“好,停!”“先來看看片子。”看到片子里兩人笑臉盈盈的樣子,一定能猜到那段表演笑場了。
另一位愛美的女攝影師也早已換上紅色艷麗的長裙,開始在開滿小花的草毯上翩翩起舞。藍天上,白云輕描;陽光下,野花相伴,一襲紅裙劃破藍天,落在草原。這時,如果有一首牧歌從天邊飄來,便會打破靜寂的夢,如果還有一位藏族漢子打馬馳騁,粗獷蒼勁的草原便會在柔美輕盈的舞步中激蕩起來。
草原生活不會像城里人那樣浪漫而有情調。每去一處草原拍攝,我期待的,不僅僅是成群的牛羊、奔跑的駿馬,更多的是勤勞的牧民,可愛的小精靈。在曼扎塘,扎哈一家自然就成了我作品中的主角。
曼扎塘的河邊,散養著黑珍珠般的牦牛和花牛。牦牛在花草間徜徉,看上去悠閑自在,讓給我感覺它們也是一邊欣賞風景,一邊咀嚼夏日的愜意,也許還是心花怒放的呢。在這里牦牛是牧民的主要生活來源。
那天下午,可能是扎哈難得的清閑,趴在厚厚的草地上,嘴里嚼著青草,看著女兒玩,悠然自得。妻子辛措每天都要拎著桶去擠牛奶,周圍的輕紗薄霧不會是她生活的浪漫裝飾,而是草原上陣陣涼意的包裹。在這個夏末時節,她還要穿上薄棉衣,包上頭巾,戴好口罩。從這樣的裝束里,我們依舊能看出她那黝黑的膚色,還有透著堅毅的目光。或許她每天都要重復同樣的勞動,或許她的收獲還相當微薄,但在曼扎塘,她可能是比較知足的人。一首小詩也許更適合眼前的情景:“草原畫中有獨好,片片花海接春早。爭艷怒放藍天下,草花相趣情未了。牛羊驚喜看花來,蝶兒悠悠落青草。一朵白云一朵吻,放牧姑娘不言老。”
扎哈的女兒和她的小伙伴自然是曼扎塘的小主人。兩個女孩差不多高,十來歲模樣,穿著薄棉衣,裹著圍巾。小女孩在山坡上奔跑、追逐,在花叢里翻滾、爬行,在草尖上抖著長圍巾跳躍,草原民族的豪放性情在孩子們身上展露無遺。當扎哈舉起小女兒的那一刻,劃破藍天的不再是一襲紅裙,而是銀鈴般天真的笑聲;而曼扎塘草原花海里的主角也不再是那一大片細如碎銀的韭花、紫云英花,而是這兩朵洋溢著純樸笑容的無憂無慮的“高原紅”。然而,當我們近距離拍攝她們時,孩子們臉上卻露出了略為羞澀的笑容,畢竟我們是陌生人。望著面前比我孫女年紀大不了幾歲的孩子,我不知道是該希望她們快快成長呢,還是慢慢長大?
曼扎塘太美了。我都舍不得度過這份閑暇時光,希望時間的腳步慢一點,再慢一點。于是我們又在草原上安放了桌椅,泡一壺濃茶,索性把這寬闊的草原當成溫馨的家,雖然我們體會不到像牧民那樣真正的簡單生活,但還是放不下心中的這份向往。原生態的草原留存著許多生命,比如可愛的旱獺、野鴨等。不遠處,野黃鴨時不時地陣陣飛起,暫時代替了季節性過境的黑頸鶴。如果是初冬,我們就能看到黑頸鶴優雅美麗的身影,她代表著上天眷顧這片濕地黑土,也眷顧草原上善良醇美的所有生命。其實我已經十分眷戀這片濕地花海了。
晚上,我們回到扎哈家的帳篷。辛措已經在帳篷里生好火,準備為我們做飯,我們把自帶的生熟食品拿出來,大家一起動手做了頓豐富的晚餐。為了讓我們更好地交談,扎哈讓辛措請來岳父陪我們,因為岳父漢語講得好。
我很好奇,為什么年輕人漢語沒有老人講得好。原來辛措的父親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參加了解放軍,在部隊里學了漢語。因為是家中老大,按藏族的習俗,老大一般都要回家來照顧父母親。我和辛措父親交談了一個多小時,我問他有沒有后悔從部隊回到草原,他說從沒有后悔過,照顧父母就是老大的責任。我們一邊喝酥油茶,一邊拉家常,原來扎哈和辛措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已經結婚,家住阿壩縣城,而小女兒剛上小學。那個夜晚,一盞燈照亮整個帳篷,一頂橙紅色的帳篷又映亮了曼扎塘草原。
草原之夜浪漫而溫馨,我們已在曼扎塘留下無數徘徊的足跡。有了開始的故事終究要有個結尾,山坡上停留的汽車也必須回到它的來處。離開曼扎塘前我們分別和扎哈一家合影留念,拿出手機掃描二維碼加微信。以后我們會把拍攝的城市風光和其他相片通過微信傳給他們,他們也會將每個季節的美景拍下來傳給我們。曼扎塘,一個值得我們留戀的花海濕地,以扎哈一家為代表的藏族朋友是永遠值得想念的朋友。只要停下腳步,我就會回味沉浸在曼扎塘花海里的慢生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