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大中
書為大眾寫藝為時代用———讀趙望進的書法
董大中

我不懂書法,也沒有學過書法理論,通常不敢說什么。讀趙望進書法作品,卻不能不說。望進是我四十多年的老友,他那一手隸字既有功夫又有特色,早就深入我心。讀過他的作品集,也看過展覽,最近其作品作為《中國近現代名家書法集·趙望進》的一本出版,我又得讀。觀摩既久,又有些想法,就不揣淺陋,寫幾點感想。
看到本文的題目,可能有人覺得陳舊。其實,這在任何時候都是值得拷問的:你作為一個藝術家,是為個人還是為社會、為民眾?趙望進說:“讓書法走出展廳,走進名勝,走進企業,走進百姓家,走進課堂,成為永不撤銷的展品。”望進這類事很多。太原文瀛公園位于市中心,原來叫兒童公園,是孩子們集中的地方,為教育孩子,望進作隸書《蒙學千字銘》,刻石于園內;為迎接奧運在中國舉行,他跟楹聯家合作,為七十多名中國冠軍寫嵌名聯,在全國巡展;為配合反腐運動,跟有關部門合作,他主要策劃在太原市玉門河公園建廉政文化長廊,鐫刻了二十多副古今有名的廉潔自律對聯;太原煤炭交易中心開業,他寫銘文;創辦《小學生習字報》,推廣祖國語言文字,并跟省電臺合辦節目,在直播室為小學生解答習字中的問題……把書法送到人群聚居的地方,使書法社會化、大眾化,讓它發揮最大的功效,望進做到了,也應該是藝術家們的共同方向。
把書法藝術交給社會,交給民眾,有不同于其它藝術形式的地方。書法藝術是我國獨有的一種藝術,它是由漢字的特點造成的。漢字是音節文字,既非拼音,又非象形。五四以來,人們都說漢字落后,要用拼音文字代替,三十年代有人制定了國語羅馬字的方案,一些報紙曾經使用。近年來電腦的發展證明以前的認識錯了。漢字是漢語的書面形式。漢語和漢字在我國歷史發展中具有極其偉大的作用。世界四大文明古國,其它三個,創造那個文明的民族早就不存在了,唯獨我中華民族,不僅創造了古代文明,而且一直伴隨著它延續下來,成為人類歷史上的奇跡。這是漢語和漢字的功勞。胡適說:“‘方塊字’是維系我中華民族兩千年來大一統的最大功臣;是我們‘分久必合’的最大能源……文藝復興以后的歐洲適得其反。他們教育愈發達,則方言愈流行;方言愈流行,則政治愈分裂。這就是今日白鬼種族繁多之所以然也。這也就是兩種不同文字‘偶然’的發展,在人類社會發展史上所發生不同的‘必然’后果!”這是從語言和文字兩方面說。另一杰出學者、著名歷史學家、古文字學家衛聚賢從文字角度說:“中國的方言也不少,中國人和中國人見了面,在語言不通時,就用筆把文字寫出來作為‘筆談’,彼此就知道。這就是中國人所以能成為一個統一的大國的原因。”“中國的楷書已有一千七、八百年歷史,過去的文字,現在的中國人都讀得通。”胡適和衛聚賢的這一思想十分可貴。
漢語和漢字具有如此偉大的功績,可是許多人并不清楚。其所以如此,主要在過去認識不夠,胡適等人的說法僅停留在少數人中,更少廣泛宣傳。現在我們要大力宣傳這一點。今天把書法藝術推向廣大群眾,就是最好的宣傳。要讓人們認識到,熱愛漢字、尊重漢字、保護漢字就是保護我們這個民族,保護和發揚我們的五千年文明。這是藝術跟民眾、跟時代的真正結合。
書法究竟算一種什么藝術,它的特點何在?有稱書法是純粹的形式藝術,有稱書法為新興抒情藝術。文學是人學,這是人們常說的。擴而大之,也可以說藝術是人學,因為不論何種藝術,都是表現人和人的生活的。細細想來,這樣說仍覺籠統,因為不同形式的藝術所表現的人生并不完全相同。比如小說表現人的日常生活多一點也細一點;詩歌著重表現人的內心世界;戲劇表現人的命運和感情,它那激烈的沖突常常會引起觀眾巨大的感情震動。同樣道理,舞蹈是表現人的形體和姿勢的,音樂是表現節奏和韻律的,繪畫是表現線條和色彩的。那么書法呢?
書法作品,其所書寫的內容不計,只就書藝本身所呈現的藝術形態而言,我們從書法作品看到的,不是人的生存狀態,不是喜怒哀樂等各種感情抒發,不是人的悲歡離合的命運曲折,也不是大至宇宙、小至個體的客觀世界的具體樣子,而是一種內在的東西——人的精神狀態,人的氣質。有人評東晉宰輔王導的字“令人望字而見其風采”,就是其人性、氣質的表現。人常說,字如其人。這人,不是指其高矮肥瘦,臉黑臉白,而是精神面貌、性格特征。毛澤東寫字能大起大落,筆畫長短不拘,粗細不拘,常常會突破一般規格,顯示了一種領袖風度。哪人循規蹈矩、思想保守,哪人性情軟弱或者圓滑,哪人有創新精神、敢想敢干,大都可以從其書法上看得出來。就這點說,書法跟小說、戲劇等敘事文學相去較遠,而跟音樂、雕塑、舞蹈有相近似之處。比較起來,書法跟音樂的相通之處更多一些。繪畫的節奏是橫的,具有較多的空間因素,而書法和音樂的節奏屬于時間,是隨創作的過程而逐漸顯現的。音樂顯示的是旋律和節奏,書法顯示的是氣勢和氣質。
這一點,我是從讀趙望進書法作品中體會到的。從最初讀望進隸字起,我就感到望進有一股硬氣,是個堅強有力的人。我自己喜歡魏碑而不喜柳體,就因為它們有剛柔硬軟的不同。望進的隸字,結構獨特,筆畫堅硬、直挺,開合有力。這次讀望進新出的《書法集》,更有深刻體會。望進的字,特別是隸字、篆字,都可說是鋼骨鐵筋,以剛帥柔。字的筆畫是剛是柔,跟人的個性、氣質分不開。望進多次寫到“身凝鐵石堅”一類字眼。《學書感言》之七云:“氣結秦漢韻,身凝鐵石堅。”之八云:“鐵線貴自然。”自作詩《詠梅》:“鐵骨千枝傲……”《詠竹》:“有花春不老,惟竹志彌堅……”《晉祠周柏詠》四扇屏“曾擎鐵膂連天碧”。這里有四個“鐵”字,兩個“堅”字,還有“石”“竹”“骨”一類硬性之物。再如《姚奠中百歲壽誕百言頌》中的“鐵骨錚錚”,這是寫姚奠中,也是寫作者。也許是這類詞語無意間湊到一起,但它所體現的精神狀態,早已潛藏在作者的意念之中,隨時會流露出來。有人有脂粉氣,有人有金石氣,有人的字像患了軟骨病。望進書法中金石氣重,就在于它是作者堅強性格的表現。
說書法是“純粹的形式藝術”也好,是“新興抒情藝術”也好,我總覺隔著一層,不能中的。我以為,在所有藝術形式中,作品跟其創作主體的關系,書法最為密切,它表現人的氣質最為有力。簡直可以說,書法是表現人的氣質的藝術,是對人的氣質的審美。趙望進書法是其個人氣質的最完美表現。
我理想中的藝術家,都有自己的長項和突出的特點,在長項里向頂峰攀登,做到無人能及,又在自己的領域里做個多面手,哪一樣都能拿得起來,做到豐富多彩。研究學問,這也是應該達到的境界。望進最初主要寫隸字,八十年代后期謀求多樣化,有一次相見,他竟向水墨畫進軍了。展開這本《書法集》,可真是琳瑯滿目、豐富多彩,多體書法,樣樣精妙,令人可喜。
隸書依然是望進書法藝術中的翹楚。歷代的隸書,多以扁取勝,橫長而直短。望進打破常規,結構獨特,接近方正。有的字像飛,有的字像在抖擻精神,有的字像擦亮眼睛,準備奮力一搏,看字,就像看人體,氣質就從人體中來。是直立的人,不是彎腰駝背的人。甲骨文、金文是較難表現各人特色的,望進的金文卻很有特色,并且最有創意。寫金文,以隸書起筆入手,如“中”的一豎,起筆跟一般甲骨文、金文不同,刀刻的甲骨文不能像筆寫的起筆,是由細到粗的。隸書肅穆,金文厚重。望進能把隸書的一些特點用在金文上,把金文的一些特點用在隸書上。隸書融進篆意,篆書融進隸意。書文天祥《正氣歌》,是望進隸書入篆的一個好例。望進的金文書法告訴我們,甲骨文和金文不必像拓片那樣逼真,而是可以創造出多種寫法,多種風格,使藝術的金文比原生態的金文更高,更有藝術性,更具有感染力。望進的草書,這次是頭次見。《學書感言》有“隸書求變化,草書走龍蛇”“狂放作大草,振翮欣遠翔”等語,這已不是理想,而是成為現實,既有凝重規整的隸書,又有靈動如飛的狂草,兩極相映,動靜結合。
在書法藝術上,技術是重要的,但技術只是“器”,為“神”所用。在我看來,書法是技術和氣質相結合的產物,氣質為魂,技術是手段。望進有些急就章,如《觀沈鵬作草》,發于深心,大氣磅薄,一氣呵成。古人論書法有“妍質之辯”,有人愛妍而薄質,有人重質而輕妍,都是不對的。望進兩者都重,以氣質為帥。藝術創作,最需要一種平和的氣氛。無需刻意為之,保持心氣平和,不激不厲,不疾不徐,則自然天成,望進正是這樣。《學書感言》之三“至妙起波瀾”,望進已達到“妙”境,正在進一步飛升。
人們常把書畫并稱,這兩者在創作上,確有許多相通之處。望進這本《書法集》收入幾幅繪畫作品,或把繪畫置于背景上,以書法為主。還有自作詩,自作詩大大多于寫他人名句,顯出作者不凡的文學才能。這都為本書增色不少,留給我極深印象。《詠梅》《詠竹》《詠荷》等幅,用常見題目,表現自己獨特感受,靜中有強烈動感。《葫蘆》《紫藤》《牽牛花》《絲瓜》極富生活情趣,詩、書、畫皆妙,構思如神來之筆,堪稱絕品,我甚愛之。幾幅中,都有幾個重疊詞,念起來既有纏綿之妙,又有強烈的節奏感。如《葫蘆》:“拉拉扯扯到深秋,大大小小掛枝頭,若問心心裝個甚,剖開肚肚籽籽稠。”讀來令人難抑喜悅之情。
我可能有些眼高,許多名家書法,都不太喜歡。讀望進這本《書法集》,我有許多感慨。以上所說,可稱門外弄斧,有不妥處,可發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