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代詩壇盟主元好問

曲潤海

金代詩壇盟主元好問

曲潤海

一

假如你去山西參加什么國際學術研討會，一定會上五臺山一游。沿路看了徐向前、閻錫山故居之后，不妨在忻州稍事停留，看一看金代大詩人元好問的野史亭。

且慢！咱們過去看戲，金朝武將不都是金兀術模樣的武花臉、文人不都是白鼻子小丑嗎？怎么出來個堂而皇之的大詩人？

朋友！那是過去漢族封建正統觀念影響下產生的文學藝術作品中的夸張形象。金朝在立國初期，功在馬上，征征殺殺，讓人可怕。那時重視武功，輕視文治。自從與南宋以淮河為界劃定疆域以后，河南、陜西、安徽、江蘇大部、山東、山西、河北全部，都歸了金邦。金朝統治者，也像當年的北魏統治者那樣，重視起了文化，典章制度沿襲北宋，對知識分子實行相對寬容的政策。特別是到了熙宗至章宗時期（公元1149年—1201年），五十年中社會相對穩定，經濟有所恢復和發展。這個時期出生的人，自然就成了金人。他們與生俱來的漢文化觀念，影響著金朝統治集團和臣民，出現了我國歷史上又一次民族文化大融合。就連人們起名字也講究了，有的貴族不僅有了名和字，還有了號。翻看金史，你會發現就連赫赫有名的金兀術，名字也成了“宗弼”。

就是在這個時期出現了一大批文人。當代山西研究元好問的專家降大任先生在他的《元遺山新論》一書中統計，元好問交往的各類人員（不包括親屬）總數529人，其中除忽必烈、一些武將及其部屬、孝子等50余人外，其余都是著名文臣、要員、能吏、進士、學者、文學家、詩人、才士、才女、僧、道、隱士、畫家、音樂藝人、醫生、鄉紳，他們多是具有較高文化的修養者。據降大任統計，元好問交往的人中，有120人卒于金亡之前，不少人應該是金章宗時期乃至更早時期就有名的，他們的詩中自然是那個時期看好的氣象。如定襄的孫九鼎，是天會六年與他的兩個弟弟孫九疇、孫九億同榜的進士，他居第一。他的《游金明》詩：“片片桃花逐水流，東風吹上木蘭舟，隔溪紅粉休相認，年少孫郎不姓劉。”元好問評說：“中州文派，先生指授之功為多。”被元好問奉為師的閑閑公趙秉文，是大定二十五年進士。元好問評說他：“大概公之文，出于義理之學，故長于辨析，極所欲言而止，不以繩墨自拘。七言長詩筆勢縱放，不拘一律。律詩壯麗，小詩精絕，多以近體為之。至五言大詩，則學阮嗣宗，真淳簡淡學陶淵明，以他文較之，或不近也。字畫則有魏晉以來風調，而草書尤警絕。”另一位被他尊為師的楊云翼，是明昌五年進士。元好問評說他：“博通經傳，至于天文律歷醫卜之學，無不臻極。”

元好問就是在這樣一個歷史、人文環境中脫穎出來，并且最后成為金末元初詩壇盟主的。

二

元好問，字裕之，別號遺山。因為金亡以后，他回歸故里，曾經避居定襄縣平地突兀而起的遺山（神山），于是取此別號。所以后來人們通常稱他元遺山。

他的遠祖是北魏鮮卑族拓跋氏，魏孝文帝時推行漢化政策，舉族改姓元。唐代的詩人元結，是他的一代祖先。元好問于金章宗明昌元年（公元1190年）出生在山西秀容縣（今忻州市忻府區）一個世代書香之家。他的祖父元滋善在金朝擔任過縣令。他的生父元德明一生不仕，在故鄉以讀書、教學、做學問為業，在《金史·文藝傳》中，元好問傳就是和元德明在一起的。元好問是元德明的三子，出生七個月過繼給他的二叔父元格，以后就隨元格先后在山東掖縣、河北冀州、中都（北京）、山西陵川、甘肅隴城（今天水）任上生活，直至元格病逝。在陵川他拜名儒郝天挺為師，飽學六年，給他的為人、為政、為文、詩學、史學修養打下了深厚的基礎。

軋軋旃車轉石槽，故關猶復戍弓刀。連營突騎紅塵暗，微服行人細路高。

已化蟲沙休自嘆，厭逢豺虎欲安逃。青云玉立三千丈，元只東山意氣豪。

這時他對朝廷還沒有失望，還有一股高昂的氣概，但從此憂患、蒼涼的詩風時時展現在他的詩中。正因此，他到汴京后才受到當時詩壇盟主趙秉文、楊云翼的激賞，從而邁上詩壇。他寫了《論詩三十首》，提出了自己的標準，推崇李杜蘇黃，提出古代民間歌謠也是正體，提倡剛健、純樸、天然的詩風。從此金詩開始擺脫沿襲宋詩“江西派”從古代詩文中尋取典故、堆砌字句的通病，回歸詩歌的現實主義。

元好問的詩，他的學生郝經說有“千五百余篇”。山西出版的《元好問全集》中的詩，我不精確地數了一下，有815題1219首；詞（新樂府）368首；散曲5首。詩、詞、散曲加在一起，共1592首。另有賦5篇。詩中，五言古體、律詩、絕句共165題256首；七言古體、律詩、絕句共573題864首；雜言44題44首；樂府33題50首。總體看，他最擅長七言。

元好問的詩，可分為三大類：一類是反對戰亂的悲歌，一類是反映人民疾苦的呼號，一類是描寫風土人情的篇什。由于元好問特別尊崇杜甫，因此無論哪類詩作，都有杜甫的影響，思想深沉，文辭縝密。請看《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后即事》（五首選二）：

慘澹龍蛇日斗爭，干戈直欲盡生靈。高原水出山河改，戰地風來草木腥。

精衛有冤填瀚海，包胥無淚哭秦庭。并州豪杰知誰在？莫擬分軍下井陘。

萬里荊襄入戰塵，汴州門外即荊榛。蛟龍豈是池中物？蟣虱空悲地上臣。

喬木他年懷故國,野煙何處望行人？秋風不用吹華發,滄海橫流要此身。

這是寫金朝的滅亡，不需做什么解釋，悲憤之情畢現。他對金朝完全失望了。但他沒有忘記自己保護文化的責任“滄海橫流要此身”。這種儒家的誠，毫無疑問是值得肯定的。

元好問同情黎民百姓，更可貴在縣令任上。金哀宗正大三年至八年（公元1226年—1231年），元好問由國史院八品編修提級下放為七品縣令，先后在河南鎮平、內鄉、南陽當權。催逼賦稅、搜刮糧食是他的主要職責，這使他十分痛苦，他寫下了《內鄉縣衙書事》：

吏散公庭夜已分，寸心牢落百憂薰。催科無政堪書考,出粟何人與佐軍？

饑鼠繞床如欲語，驚鳥啼月不堪聞。扁舟未得滄浪去,慚愧舂陵老使君。

他沒有勇氣效仿他的祖先元結“待罪安民”，寧可受處分，丟官去當漁民，也不橫征暴斂。他處于兩難的境地，在夜深人靜時把自己的真實情感剖析得十分深刻。

至于元好問的狀物抒情之作，為數不少，且多精致。為什么處于那樣一個動亂的年代，他還有興趣欣賞自然景物？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心境的表露，蒼天無計，山水有情啊！

嵩山、泰山、華山、恒山、五臺山以及家鄉的系舟山（讀書山），盡在他的詩中。他寫了多首“山居”詩。而《臺山雜詠》，一氣就寫了十六首，請看其中兩首：

西北天低五頂高，茫茫松海露靈鰲。太行直上猶千里，井底殘山枉呼號。

山云吞吐翠微中，淡綠深青一萬重。此景只應天上有，豈知身在妙高峰？

五臺山是華北屋脊，又稱清涼山。自從佛教傳入中國，五臺山就成了佛教圣地，金元時期五臺山的寺廟多達三百多處。來五臺山朝佛的僧俗人等絡繹不絕，頌佛的詩從宋代開始，佳作迭出。但元好問的詩詠頌的卻不是佛，而是五臺山的峻拔、雄偉、壯麗、奇妙，“井底殘山枉呼號”“淡綠深青一萬重”，真是無人能想象得到的出奇！

元好問出生在鄉間，對草木有獨特的愛惜之情，松、柏、楊、柳、槐、菊、梅、荷、海棠、桃、梨皆有描繪，而他最愛的卻與眾不同，竟是極普通的杏花，我粗粗數了一下，描寫杏花之詩詞已有31首之多，有一次集中吟頌就是13首！這里欣賞他晚年在家鄉寫的《杏花二首》之一：

芳樹春融絳蠟凝，春風寂寞掩柴荊。畫眉盧女嬌無奈，齲齒孫娘笑不成。

已怕宿妝添蝶粉，更堪暖蕊鬧蜂聲。一般疏影黃昏月，獨愛寒梅恐未平。

盧女、孫娘都是古代的美女，但是比起杏花來，不是“嬌無奈”就是“笑不成”，以致招來蜂蝶騷鬧。他詩里的杏花，不少是美女少婦的形象，我仿佛覺得他寫的杏花是他心目中的人物，只是不知道寫的是誰。假如我寫一個劇本，一定要讓杏花在舞臺上神采飛揚地走出來。

三

詩書畫樂以及元代以來的戲曲，都是密不可分的，詩是書畫樂戲的血脈、神髓。任何一位書畫大家，都追求意境、神韻，都有詩的涵養。任何一件音樂、戲曲文學，同時也是詩。詩經的國風，漢魏南北朝樂府都是能唱的，戲曲則更是唱的，因此當代著名的戲劇學術泰斗張庚先生把戲曲文學稱為“劇詩”。

元好問不僅是寫詩的高手，同時也是深諳音樂的里手。在他的詩里就有一些是欣賞音樂的篇什，并且寫了與三位音樂藝人的交往。不僅如此，他的詩有一些音樂性也很強，最典型的是《續小娘歌》：

吳兒沿路唱歌行，十十五五和歌聲。唱得《小娘相見曲》，不解離鄉去國情。

風沙昨日又今朝，踏碎鴉頭路更遙。不似南橋騎馬日，生紅七尺系郎腰。

太平婚嫁不離鄉，楚楚兒郎小小娘。三百年來涵養出，卻將沙漠換牛羊。

遼宋金三百年間所涵養的文化被蒙古軍殘酷踐踏，中原兒女被掠為奴隸，押送到沙漠去換牛羊，悲慘的內容，與明白易懂、流暢和諧、瑯瑯上口的歌唱形式結合在一起，產生的悲劇效果，更加強烈。

豈止是這樣的詩，元好問寫的368首詞更是諳熟音樂的標志，因為宋金時期的詞大部分是能唱的。由于他對某些詞牌格律爛熟，寫起來得心應手，因此一個詞牌他能連續寫好多首，《新樂府》第三卷的《鷓鴣天》就連續有38首。在寫詞方面他很像蘇軾而不同于南宋的辛棄疾。

至于散曲，那更屬于元曲范疇了。有一首《小圣樂》：

綠葉陰濃，遍池亭水閣，偏趁涼多。海榴初綻，朵朵蹙紅羅。乳燕雛鶯弄語，有高柳鳴蟬相和。驟雨過，瓊珠亂撒，打遍新荷。

人生百年有幾，念良辰美景，休放虛過。窮通前定,何用苦張羅。命友邀賓玩賞，對芳樽淺酌低歌。且酩酊，任他兩輪日月，來往如梭。

曲中因有“驟雨過，瓊珠亂撒，打遍新荷”的佳句，人們在傳唱過程中把它改稱《驟雨打新荷》。前半闕描繪盛夏納涼時的美景，后半闕即景抒懷，前后反差跌宕，似不協調，卻是由金入元的文人曠達外表掩蓋下內心苦悶的寫照。從藝術上看，堪稱元曲的先河。他沒有寫過元雜劇劇本，但他卻教出了一個元曲四大家之一的白樸。

四

元好問對書畫藝術的修養之精深，更是出乎意料的。這除了他所受教育藝術環境的熏染外，同他廣泛結識書畫家和收藏家也很有關系。據降大任統計，他交往的書畫家有名有姓的有十人（張彥遠、武元直、耶律浩然、李漢卿、杜莘老、趙茲、田漢卿、馬云卿、馬云漢、劉器之）。在《元好問全集》中，關于書畫印章的詩有174首，除去兩首吟詠印章的外，全部是題寫在畫上或吟詠書畫作品的，就是13首扇頭詩也都是題寫在扇面畫上的，真是一個驚人的數字！

元好問題寫在畫上的詩，多如國風、樂府，即物起興，抒發胸臆，形式不拘，比較自由，雖然四句八句居多，卻并不都是絕句、律師，而近歌行體，往往因作品而異。《題商孟卿家明皇合曲圖》就是不整齊的歌行體，而且前五句竟用了入聲韻。商孟卿是金末人，后來在元朝官至樞密院副使。他不是畫家，卻收藏著這么一幅畫，請元好問題了詩：

詩中描寫的畫面是：唐玄宗李隆基在海棠盛開的寒食節，和歌舞演員燕燕鶯鶯們一起合樂排練，李隆基親自吹笛。楊貴妃大概是醉了，不能接著表演“霓裳羽衣曲”，當然也用不著“牧豬奴”安祿山了，李隆基沒有嗔怒，反而大笑著欣賞楊貴妃的姿態。演出效果非常好，風聲水聲，清靜幽雅，如夢一般把人們吸引到傳說中的華胥國了，元好問也感到身臨其境了。這種身臨其境的感覺和欲望，在元好問題畫詩中每每可見：

老木高風作意狂，青山和雨入微茫。畫圖喚起扁舟夢，一夜江聲撼客床。

《風雨停舟圖》

沙浦空明洲景微，枯荷折葦淡相依。若為化作江鷗去，拍拍隨君貼水飛。

《劉鄧州家聚鴨圖》

百轉羊場挽不前，旃車轆轆共流年。畫圖羨殺扁舟好，萬里清江萬里天。

《秋江曉發圖》

漫漫長路幾時休？風雪無情夢亦愁！羨殺田家老翁媼，瓦盆濁酒火爐頭。

《雪谷曉行圖》

當然，元好問更多的還是對繪畫作品的欣賞和品評，特別是對唐宋時代的作品，品到極致時，就情不自禁地發出贊嘆、感慨。寫詩作畫要追求創造、渲染意境，達到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王維就是這樣一位詩人、畫家。我們從元好問的《王右丞雪霽捕魚圖》詩中，看到了那江面上半陰半晴的閑云、與江岸相點綴映襯的沙灘白雪，他的陶醉也感染著我們。他覺得王維畫中有天機，而這種天機要細看枯干的樹林才能體會到。他體會到了，但卻達不到，只能惹得王維發笑：

漁浦移家愧未能，扇舟蕭散亦何曾？白頭歲月黃塵底，笑殺高人王右丞。

這種渲染既是對畫的欣賞、品評，也是作詩的手法，使我們既對畫有了想象，也領略到了詩的巧妙。

《王右丞雪霽捕魚圖》是題寫在大幅畫上的詩。他的扇頭詩又是另一種品味，都是小巧的篇什。所吟詠的只是一物一景，如鴛鴦、鷺鷥、梅花、疏竹、敗荷、湖石、草屋、江楓、水月……盡管畫面都不大，卻趣味盎然。看《鴛鴦扇頭》：

雙宿雙飛百自由，人間無物比風流。若教解語終須問，有底愁來也白頭？

他贊美鴛鴦們的自由，用了一個“百”字，真是無拘無束，無限自由，卻又避過明知的“白頭偕老”之意，故意反問：你們既然無比自由，為什么也像人一樣愁得白了頭？問得有趣，也令人感嘆。

禽鳥能夠有自由，人卻難得有，你看那位可憐的田家繡女，整夜的勞作，哪得有瞬息的休息：

《倦繡圖》

這是品畫嗎？看到這首詩，自然就會想起白居易的《賣炭翁》等現實主義詩篇，和那篇“昨日入城時，歸來淚滿襟，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降大任先生統計的與元好問交往的十位畫家，除個別外，都有詩題寫在他們的畫上，對他們的畫進行了品評、贊揚。茲舉幾例：

楚山平浸楚江流，放眼江山得意秋。一寸霜毫九云夢，合教轟醉岳陽樓。

《張彥遠江行八詠圖》

風流人物見承平，半向巢云有姓名。畫手休輕武元直，胸中誰比玉崢嶸？

《浩然雪行圖》

《杜莘老夏日汾亭橫軸》

太古清風匝地來，紙衣長往亦悠哉。鐵牛力負黃河岸，生被曹山挽鼻回。

《馬云卿畫紙衣道者像》

在元好問的品畫詩中，有許多警句，簡明扼要地透露出繪畫的一些要領、技藝，讓我們這些門外漢增加不少知識。如：

一幅清風竹寫生，月華霜白紙如冰。

形似何曾有定名，每從游戲得天成。

《胡壽之待月軒三首》

畫家朱粉不到處，淡墨自覺天機深。

《趙大年秋溪戲鴨二首》

萬葉千梢下筆難，一枝新綠盡高寒。

《喬夫人墨竹二首》

張顛草圣雄千古，焦遂高談驚四座。

《贈寫真田生三章》

五

饒有趣味的是，在他的題畫詩中，還順便記錄下一些歷史故事、書畫掌故，勾畫出畫家的個性，讓人難忘。如欣賞《赤壁圖》畫，勾起對諸多歷史人物的遐思：老不解事的曹操、懦弱愚蠢的劉琮、叱咤風云的人中龍孫權、令人嘆息的周瑜、憔悴黃州作《赤壁賦》的眉山公蘇軾……

馬蹄一蹴荊門空，鼓聲怒與江流東。曹瞞老去不解事，誤認孫郎作阿琮。孫郎矯矯人中龍，顧盼叱咤生云風。疾雷破山出大火，旗幟北搖無為紅。至今圖畫見赤壁，仿佛燒虜留余蹤。令人長憶眉山公，載酒夜俯馮夷宮。事殊興極憂思集，天淡云閑今古同。得意江山在眼中，凡今誰是出群雄？可憐當日周公瑾，憔悴黃州一禿翁。

如果說《赤壁圖》也似《赤壁賦》，是一首吊古傷懷之作，那么《東平李漢卿草蟲卷二首》就是另一種趣味了。“……過眼千金一唾輕，畫家元有老書生。草蟲莫道空形似，正欲爾曹鳴不平！”詩末注解說：“李資高亢，視錢幣如糞土。貴人求畫，或大罵而去，故不與世合。”這位山東好漢畫家真夠倔的了。《范寬秦川圖》是河南郾城張伯玉家收藏的北宋畫家范寬的畫，原來是米芾收藏的。這首詩既把這幅畫、也把秦川的開闊雄壯風貌狀寫出來了，大有李白氣勢。

在全詩的后幾句和注解卻寫一點過去的遺憾：“予七年前過郾城，伯玉知予來，而都無賓主意，予亦偃蹇而去。爾后雖愿交而髯（伯玉）歿矣，未嘗不以為恨也。今日子思兄弟出此圖，求予賦詩，酒惡無聊中勉為賦此……”

《李仲華湍流高樹圖二首》所記錄的是元好問自己的親身事件。蒙古軍圍困金朝都城汴京，守將崔立叛變投降，自立為鄭王，脅迫王若虛、元好問、劉祁等為他樹碑立傳，元好問參加了修改，“止實敘事，亦無褒稱（崔）立言”（劉祁語），仍不能使崔立滿意，要謀害他，是李仲華營救了他的。元好問無以為報，借品評李仲華的畫，表示自己的感謝之情：“細密工夫足自神，經營慘淡欲誰親？”“不因脫兔投林了，何處而今更有詩？”

一切美好的都是過去的：“衣冠忽見明昌筆，更覺升平是夢中。”（《題李庭訓所藏雅集圖二首》）。章宗時期的升平氣象，只能在夢里見了，現實卻是悲慘的、狼狽不堪的。曾被元好問稱為相公的侯金鼎，體重不能步行，上朝時皇帝允許他駕小車至朝殿外門。元好問曾經為他收藏的《云溪圖》賦詩三首，其中一首說：“祖道東門未有涯，田君方駕入宮車，只因千古狼溪路，人說山中宰相家。”金亡后，侯金鼎與元好問等一起被押解往山東東平，步行千里路經云溪，世事滄桑，無限悲酸，元好問又給他寫了一首詩：

黃山圖子翰林詩，千里東州有所思。前日相公門下客，國亡家破獨來時。

這豈止是侯金鼎的不幸，更是國亡家破人們悲慘境遇的共同寫照！

在元好問的詠畫詩中，也有的看不到多少詩情畫意，只是詩人借題發揮出了一首獨特的詩作，這類詩，如同前面論述到的那些詩一樣，也是感時憤世、哀嘆人生之作。

別卻并州已六年，眼中歸路直于弦。春晴門巷桑榆綠，猶記騎驢掠社錢。

系舟南北暮云平，落日滹河一線明。萬里秋風吹布袖，清暉亭上倚新晴。

游騎北來塵滿城，月明空照漢家營。卷中正有家山在，一片傷心畫不成。

《家山歸夢圖三首》

這其實是元好問腦子里疊印的幾幅不堪回首的夢境。《自題寫真》倒是一幅自畫像，然而卻是“東涂西抹竊時名，一線微官誤半生”，這幅形象能好嗎？

六

前面評述的都是元好問的詩。我們可以得出結論：他的詩思想厚重，感情豐富，形式多樣，技藝嫻熟，語言凝練。他確實像杜甫，歷經磨難，越寫越精深。正如清代文史大家趙翼所說：“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

的確，詩人元好問確實是不幸的。不幸在于金亡之際，他在叛將崔立脅迫之下，參與了為其樹碑立傳的文辭修改，但“止實敘事，亦無褒稱（崔）立言”（劉祁語）。他并沒有同崔立之流沆瀣一氣，反而險些被崔立謀害。金亡之后，他也沒有到元朝做官。但他給耶律楚材寫信，請求保護金朝遺留的知識分子，提了54個人的名單。以后又同張德輝一起覲見忽必烈，尊之為“儒教大宗師”。這就構成了氣節問題，遭到了非議。現在看，第二件事，是辦了一件應該肯定的好事；第三件也算不得什么壞事，歷朝至今這類給當權者戴高帽子的事屢見不鮮，問題要看目的何在——元好問是為了修史的方便，并非拍馬屁。第一件事不好，他并不忌諱更不否認，因為同崔立這樣的壞人沾邊，任何時候都是不光彩的，他只是要說清被脅迫的真相，承擔自己能夠承擔的責任。遺憾的是，當事人后來只有兩個了，兩個人又口徑不一致，元好問的名氣大，他就得承擔主要責任了，精神壓力也就久久地縈繞著他，也累及后人枉費筆墨。其實，元明清三代知識分子中有些人責難元好問沒有慷慨赴死，癥結在于漢族封建正統觀念在起作用。現在我國是一個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忠于金還是仕于元不應該再是什么問題了。況且元好問堅持“止實敘事”的筆法，也不違背歷史傳統。即使錯誤重大，自己認賬，不也算得歷史清楚嗎？我們現在就是這樣，何必沒完沒了地揪古人的辮子？

元好問為了修《金史》，收集、整理、保存史料，在他家蓋了一座“野史亭”（現在的野史亭，是清代和民國時期重修的，在他家祖墳旁邊）。落成之日，他寫了一首詩：

五十未全老，衰容新又新。漸稀頭上發，別換鏡中人。

野史才張本，山堂未買鄰。不成騎瘦馬，還更入紅塵。

《己亥元日》

為了資料真實完備，從公元1240年到1257年，他不辭辛勞，從忻州出發走遍全山西，反復奔走于河南、河北、山東、燕京廣大地區，廣泛接觸金朝故舊，交往文化名流。他還像司馬遷那樣，實地踏勘山川關隘，務求史料真實準確。他的題畫詩多數是交往、聯絡的手段。他在野史亭中同時并進編輯了好幾種匯集。《中州集》就是在野史亭編輯成書的。《中州集》收集了已經不在世的詩家251人，詞家36人；除去重復31人，共256人，每位都有小傳。由于他是為了“以詩存人”“以詩存史”，小傳里或詩的引言、夾注、補注里，都記錄了不少史實。有的人詩只選了一首，小傳卻寫了幾百字乃至上千字。比如何宏中，選詩一首《述懷》，而小傳竟有800多字，不妨抄錄其中部分看看：

從小傳中知道：何宏中原是北宋抗金的將領，被俘后至死不屈。而金兵統帥昭剌十分喜愛他威武不屈的精神，不僅不殺他，反而一再授官，在他始終不買賬的情況下，最后竟放他回了家。從中又看到，金兵統帥也不都是逢人便殺的殺人狂，他們也有愛惜尊重敵對戰將的風度。兩個人的性格表現得多么鮮明。

《南湖先生雪景乘騾圖并引》引言詩都是很長的，詩64句，引言448字。

這么長的引言和詩篇，絕不是題寫在畫卷上的，而是“賦”出來的一幅書法作品。詩與引言把一個歷經熙章兩朝，倜儻曠達、仗劍橫槊、急公好義、樂善好施、寄情田園、詩酒交游的南湖老人靖天民（字達卿），描寫得神情畢現，這個人物也就同畫、詩、文一起“存”下來了。又如楊云翼小傳：

云翼字子美，樂平人。明昌五年經義進士第一人，詞賦亦中乙科。天資穎悟，博通經傳，至于天文律歷醫卜之學，無不臻極。事母孝。與人交，款曲周密，處事祥雅，而能以大節自任。南渡后二十年，與禮部閑閑公代掌文柄，時人稱楊趙，而公以后輩自處，不敢當也。宣宗頻歲南伐，事勢有決不可者，論議之際，時相多以避嫌不敢言。公獨直言極諫，以為兩淮生靈，皆陛下赤子，不能外御北兵，而取償于宋，以天下為度者，不如是也。是后再出兵，時全一軍，幾為宋人所覆。宣宗悔悟，責主兵者曰：我當何面目見楊云翼耶？興定初，拜吏部尚書。中外望其旦暮入相，竟以足疾不果。正大五年八月，終于翰林學士，年五十九。謚曰文獻。天下識與不識，皆哀惜之。至今評者以為百余年以來，大夫士身備四科者，惟公一人而已。子恕，字誠之，第進士，今在燕中。

可貴的是，元好問選詩，眼光寬闊，沒有民族偏見，沒有門戶之見，真正起到了“存人”“存史”的效果。假如不是這樣選擇，像何宏中這樣的人物，是不會留下什么痕跡的。當然，這樣選詩，也可能漏掉一些與“存史”沒有多少關系而藝術上精致的篇什。

元好問在《自題〈中州集〉后五首》（之五）中感慨地說：

平世何曾有稗官，亂來史筆亦燒殘！百年遺稿天留在，抱向空山掩淚看！

他有點感傷，但他不是徒勞無功。《中州集》保存了別處找不到的詩、畫、文、人資料，歷久彌珍。他開創了詩史斷代史研究的先例，他的功績終究沒有被磨滅。

七

元好問在野史亭上整理編輯的另一部書是《壬辰雜編》。本來金廷有一部《金實錄》，金亡以后流散出來，在張柔家保存著。張柔本為金將，后被蒙古軍俘，遂為蒙古將。汴京城破，他沒有搶掠財物，卻把《金實錄》等文獻拿走，保存在自己家里。元好問繼室毛氏與張柔妻是姐妹，就提出借用《金實錄》編撰《金史》，被中京副留守樂夔制止。元好問只好以“稗官”的身份，自己親自收集資料。為了收集資料，也為了生計，他采取有求必應的態度，為許多人物、建筑、書籍或活動書寫了序、記、銘、碑文等。元好問一生所寫的各種散體文章共233篇。在這些文章中，也保存了許多很有價值的史料。請看《雷希顏墓銘》：

這是給雷淵寫的墓銘，其中卻寫了另外兩個人：高廷玉和李純甫，而且文字都不少。整個碑銘不但寫出了三個人的事跡、性格，而且揭露了官場的腐敗、朝廷的無能。這種寫法是春秋筆法，這正是元好問的獨特了不起之處。

在收集史料的同時，元好問還見縫插針，收集各種趣聞，最后寫出了一部如同《世說新語》那樣的筆記體志怪小說《續夷堅志》。全書共210篇，篇幅都不大，言簡意賅，傳神有趣，多記金元之際的奇聞異事，其中也保存著不少寶貴的史料。例如有一則《王增壽外力》，很有意思：

秀容東南雙堡王增壽，號為外力，善角，人莫能敵。泰和末，官括駝。釘駝足令跛，自羊頭村背負駝至代州。州守信以為然，增壽復負之而歸。

樊帥說，王增壽外號“外力”，是個摔跤大王，你看他有多大的力氣！記載的是元好問故鄉忻州秀容的傳奇故事，是忻州定襄人樊帥說的，樊帥是個武將，和元好問交往密切。這樣記載，就使這個傳奇故事更有了真實感。盡管有些夸張，卻透露出兩件社會實事，使我們知道，開始走下坡路的金朝政府，不但“括田”，而且搞“括駝”這樣的暴政。同時，還知道了，忻州地區的摔跤運動在金泰和年間就已經盛行了。

元好問在野史亭最大的成果是，終于收集、整理、編輯成了《壬辰雜編》，共100多萬字。《金史·列傳·文藝下》元德明元好問傳記載：

……凡金源君臣遺言往行，采摭所聞，有所得輒以寸紙細字為記錄，至百余萬言。今所存者有《中州集》及《壬辰雜編》若干卷，年六十八卒。纂修《金史》多本其所著云。

中都已棄汴京焚，累朝無復存文獻。遺山乃構野史亭，河朔篇章搜羅遍。

中州一集存巨編，微寓褒譏留小傳。頓使金源生顏色，不與夏遼同鄙賤。

今年是元好問逝世760周年。哪位如去山西，上五臺山，不妨順路看看野史亭。亭在忻州市忻府區韓巖村，亭園后面便是元好問的祖墳，元好問也長眠在那里。按他的遺囑，他的碑上只刻著七個字：詩人元好問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