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瑜
永遠的鄉愁
劉亞瑜

“何處是鄉愁,云在霍山頭。兒時常入夢,杏黃麥子熟。”要想深入、真切地體味梁衡先生這首短詩的情致和意趣,一定要讀過他和這首詩一同推出的兩篇散文——《何處是鄉愁》和《南潭泉記》。如是,你才會深悟:那云、那霍山頭、那黃了的杏、熟了的麥子,為什么會“常入夢”,而成”鄉愁”。
這首詩的開篇第一句“何處是鄉愁”,既不是詢問,更不是尋覓,而是深深的嘆喟!你看,這緊隨的第二句“云在霍山頭”,就以一個“云”的比喻作依托,把一個濃縮了的、厚厚實實的鄉愁,安放在了自己久別的故鄉——山西晉南平原霍州霍山腳下的那個小山村。
鄉愁,是遠離故土、故地的游子,對存留在記憶中的那些曾經的生活場景和情感所系的懷想、眷念和愁思。古人歷來慣用“云”來象征和表述漂泊遠游者對故土、故人的思念之情。“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都是以“云”隨客而行,抒發離愁別緒。“俯觀江漢流,仰視浮云翔,良友遠離別,各在天一方”,這樣的詠嘆,更是直接望云寄情。而如我們當代人耳熟能詳的那首流行歌曲《故鄉的云》所唱的“天邊飄來故鄉的云,它輕輕地向我召喚,歸來吧,歸來吧,浪跡天涯的游子……”,同樣是以“云”的意象,連接起游子和鄉愁。
古往今來,“云”之所以成為思鄉、憶鄉的媒介,我想大概一是因為在人們所處的自然環境中,唯有云的形象能夠游走移動,所以在想象中,“云”這種物,是能帶著人們舊日的記憶和信息,一路隨行和往來寄情的;二是,因為云高高懸在天上,能把大地上它俯瞰到的這一隅的景和物,都盡收眼中、懷中。用現代的說法,就好像是既能航拍,又有“內存”。
所以,在《鄉愁》這首短詩中,作者就借用了這“云”,讓它蓄滿對故鄉的記憶和思戀,帶我們一同穿越時光的隧道,走進六十年前他家鄉的那片土地。
于是,一幅長卷的鄉間民俗風情畫圖,在我們眼前鋪展開來——
這里水豐樹茂,還座落著兩座廟宇和稱為“文昌閣”和”文筆塔”的文化古存。一個山間村落,有這樣美的自然景色和人文景觀,可謂落地不凡!夏天到了,自家院子里的核桃樹和香椿樹濃蔭蔽日,覆蓋了半個院子,還肆意舒展地翻爬上窯洞頂。特別是那顆樹大根深的香椿樹,不僅枝干指天,根蔓還要入地深探,沖破種種阻力,竟然從居家的窯洞的土炕上,伸展出嫩綠的枝葉。無需瓶插盆栽,在炕頭天然生成,在屋里彌散清香。這樣的奇景異趣,要不是作者親歷親述,憑文學創作的想象力是斷然不敢編造的。
讓我們跟隨著那片“云”,繼續走在《何處是鄉愁》給我們展現的美景中——家門外的兩棵大槐樹,五、六個人都摟不住,看上去就是一座綠山,一座樹塔。它“主干以上的枝葉重重疊疊,濃得化不開,上面有鳥窩、蛇洞,還寄生有其它的小樹、枯藤……”,這樣樹上長樹,枝葉厚實得能讓動物筑巢、孩子們立足的大樹,同樣讓人嘆為觀止。作者用一個“濃得化不開”的形容,讓你的想象任意馳騁,畫面、實景俱現眼前。在這樣樹木幽深之地,飛掠出沒的,是各種鳥類和多樣野生動物,放在時下,就是一個天然的旅游勝地和野生動物園;在距自家大門外僅幾十步遠,就是一條清凌凌的小河,那被磨得圓潤、光滑的洗衣石,裸現著黑、紅、青各種顏色,在水波和日頭下顯現著天然之美,流淌的河水,整日伴著洗衣女人們和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小河邊是兒時放羊的青草地,推開羊羔,就能鉆到羊肚子下吸幾口鮮奶,從身旁的柳樹上,折下一根柳條,脫去樹皮,就能制一個嗚嗚吹響的柳笛……
以上所攝取的,僅僅是《何處是鄉愁》中的幾個片段鏡頭,好景太多,意趣太密,一一介紹下去,就得把全文都抄寫下來了。而作者另一篇《南潭泉記》中對幽谷清泉的描述,更是字字珠璣,句句詩畫。簡略摘抄幾行:“……南山為翠柏所覆,村民推窗見綠,天生畫屏。”“朝洗青菜門前溪,夜聞窯后水淙淙。”“文昌閣、文筆塔各一座,倒映于山下池中……千樹如帆,一溝綠風。”“村中多泉……魚蝦往來,清晰可見。杏葉篩落一池陽光,水波陸離萬變……細流漫淌,杏熟時,孩童攀援于樹,如猿之影……”
同樣無法一一引用了,因為這篇碑記美文,精粹凝煉的佳句,布呈全文,每一段落,甚至每一句都是一個美景,一幅好畫,誦讀起來的韻律之聲,似乎能讓我們聽到那悠遠的鳥啼泉鳴……
兩篇散文給我們鋪陳開的這一幕幕淳樸幽美的山中風光和一處處鮮活、靈動,趣味橫生的原生態生活場景,讓讀到的人無不被吸引和陶醉。贊嘆、羨慕之余,我不禁想到,我們這些在城市度過自己童年的人,又有著怎樣的兒時記憶呢。從小至今,我一直生活在北方高原的一個省會城市,這里從五十年代初期我的童年時代開始,就被設定為國家建設所需的能源重化工基地。“煙囪高聳,鋼花飛濺”,是我們從小就聽慣了的對這個城市最多的贊頌。灰色的樓群和堅硬的水泥地是我們從小置身的環境,而缺少綠色植被和干旱,是這個城市自然環境的特色。全城唯有的最大的一片水域,就是公園里那個一眼能望到邊的人工湖。自從進入幼兒園,就被安置在一個由磚墻磚地圍攏起來的空間里,由老師阿姨管束一切生活起居。上小學后的孩童時期,玩耍的地方,就是一排排宿舍平房間的那片僅有的空地。女孩子們在這里跳皮筋、扔沙包、跨方格;男孩子們在同一個區域彈玻璃球、打陀螺、翻拍香煙盒。我們的周邊沒有過任何風景,只有單調的固定的某種場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們的童年,就這樣輕易地、沒有痕跡地遠逝了。
我突然很傷感地想到,我們這批人,竟然可以說,幾乎沒有什么可追溯的“鄉愁”,這是一種多么巨大的損失和遺憾!想到這一點,在深深的失落感中,心中就有那么一種無奈的隱痛……過去曾認為,生活在城市里的孩子比農村孩子幸運、幸福,可讀過《何處是鄉愁》后,你就會知道,那些在青山綠水的自由天地里度過童年的山里娃,才更有福氣,更有樂趣。但人生就是這樣一個不同安排、不同享有的過程,有時完全不由我們自己掌控。但如果你在生活中特別有心和留意,也可能不經意間,會偶爾捕捉到它的賜予和饋贈。
我想起了兒時的一個小插曲。記得是剛上小學不久,我們家搬遷到一個新開發的臨近郊外的地方。跟著當地的孩子,走幾十分鐘的路,就來到一個西門外的叫“壩堰”的地方。那里遍地野草,在不知名的野花叢中,蜻蜓蝴蝶飛舞穿行,高高的壩堰下面的河床里,竟然有淺淺的河水在流淌……眼前這從沒有見過的景象,讓我大為驚喜,成了每天放學后最喜歡的去處。可是沒有兩年,城市大步發展的進程,就將這方壩堰夷為平地,立起各種建筑物,成為市區的一隅。
但就是這短暫的與“壩堰”的相遇,在我的腦海中留下了清晰、鮮活的印記,常常想起那些景象,回味無窮。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當文藝創作的題材剛被放寬時,我無意中就寫了一首《故鄉的小河》的歌詞,可能還有些真情,很快被好幾個作曲家譜曲,還傳唱了一時。我還曾想過,我的家鄉和我的生活中,從來就沒有過小河,怎么就突然寫下這樣一些詩句?后來才意識到,一定是那個壩堰,那道淺淺的水流,在我記憶中的閃現。
由是,我想到“鄉愁”給我們的啟示——在我們人生的路途中,那些容納著豐富和美好的所在、所遇,是何等難得和彌足珍貴!鄉愁,它是植根在一個人的心靈深處的基因傳承和信息密碼,是浸洇進一個人精神底色里的斑斕的色彩和生命里的光亮……
而所有那些美的傳承和光亮,能讓人銘記一生又“常常入夢”的,一定是那些溶化和深蘊在其間的,人和人之間的友善和愛;一定是人和人在相融相合、相知相念中的那些細微綿長,又刻骨銘心的情愫。
這樣的感知,我們在《何處是鄉愁》的記敘中,隨處可見——和小伙伴們在樹叢中盡情嬉戲;結伴合力去尋找“狼”;和玩伴們一起和膠泥、摔響炮比輸贏;結伴走在山路上去提取泉水……每一個場景,每一個細節,都是人和人之間的互動、相處相交和相扶相幫。正是這樣有著人性、人情的情感的交集,鄉愁,才有了深刻的內涵和真正的生命力。
麥子熟了,杏子黃了。田頭樹梢一片金色。和沉甸甸的收獲一樣踏實、喜樂的,是大人們的忙碌和孩子們的興奮。他們在鋪滿麥穗的場上打滾翻跟頭,那泥土和新麥的甜香,那相互親密無間的碰撞,一絲一縷,沒有隔層地滲透進他們的肌膚、靈魂,也深嵌進他們的記憶……
而更多具體的敘述里,又讓我們感受到了鄉愁中的那種仁厚、關愛和暖意。秋天里,當大人們在火堆旁煨烤槐條制作日用品時,孩子們高興和滿足地討要到了自己想要的彈弓架、小鐮把;為了給孩子們長年備著隨時要吃的零食,農婦們經過一道道復雜繁瑣的工序,用細綿的黃土,精心制作出獨具特色的“土餅干”。鄉間,條件有限,母愛無邊。每當“我”生了小病或發了小脾氣,母親就會去雞窩里取出還溫熱的雞蛋,為我炒一道美味清香的香椿雞蛋;更多的夜晚,是在閃爍的油燈下,枕著母親的膝蓋,看著紡車的轉動,聽著遠處的水聲犬吠……淡淡的畫面,深深的母愛,心中暖泉,伴歲月長流……
“兒時常入夢,杏黃麥子熟”,就是那鄉愁中所有美麗的風景,艱辛的付出,幸福的收獲,還有,大地上和人心中,愛的陽光。
鄉愁,不僅是地理位置上的一個空間概念,更是承載著人們的生活軌跡和生存記憶的情感寄托。梁衡在他的《把欄桿拍遍》一文中說過,好詩詞要靠歲月的錘煉。他少小離家老大回,積六十年才有了這一組“鄉愁系列”詩文,為我們留存下了一部五十年代鄉村孩子童年生活的珍貴畫卷。
這是作者心中永遠的鄉愁,也是那個年代留給后人的,永遠的鄉愁。
(插圖:郭翠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