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女神”王淑芳：一生擇一事，只為北斗導航進入尋常百姓家

欣然

22年前，大學畢業時，她毅然放棄去外資企業發展的機會，選擇報效國家。她28歲被提拔為中國衛星導航系統主管設計師，32歲擔任二代北斗應用系統主任設計師，既是兩代北斗系統方案的論證者，也是4項國家軍用標準的執筆者，多項成果填補國內空白。如今，為了讓北斗導航進入尋常百姓家，她正與千千萬萬的科技工作者不懈努力著。她用青春追逐北斗導航夢，逐夢的背后，她付出的艱辛卻鮮為人知。讓我們走進“北斗女神”王淑芳的情感世界……

為報效國家放棄外企高薪

記者（以下簡稱記）：您大學畢業時放棄高薪選擇北斗導航研發工作，原因是什么？

王淑芳（以下簡稱王）：1994年10月，我正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學讀大四，畢業前夕，北斗衛星導航系統籌備組來我們學校招聘。負責招聘的老師說，當時世界上只有美國的GPS和俄羅斯的GLONASS兩個全球衛星導航系統，我國在衛星導航領域還處于空白。據招聘老師介紹，當時我國使用的是美國GPS衛星導航系統，GPS有個S/A政策，叫選擇可用性，就是通過人為方式對衛星信號進行干擾，關鍵時刻讓你用不成。因此，中國急需搞出自己的衛星導航系統，避免受制于人。招聘老師的宣講，激起了我的滿腔報國熱情。雖然還沒畢業，但我當時已經被一家外資企業提前錄用。一邊是外企的高薪待遇，一邊是國家尚處于空白的衛星導航科研開發，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成為系里108名畢業生中唯一一名參軍的學生。

記：建設北斗導航系統的過程一定很艱辛吧？

王：大學畢業第二天，我便到北斗導航科研團隊報到了，當時工作地點設在一家條件簡陋的招待所，連辦公器材都湊不夠。生活中，我們4個人擠在一間宿舍里，夏天沒有空調，只好用一臺搖頭電扇降溫。雖然條件艱苦，但我沒覺得苦，因為我從事的是自己喜愛的事業。當時美國對GPS進行技術封鎖，北斗導航系統建設只能摸著石頭過河。為了探索一個關鍵技術指標的標定方法，我和同事曾把幾萬個0101這樣的二進制碼全部打印出來，逐一比對，逐點排查，直到問題解決。一個方案不行，我們就試驗幾十種甚至上百種方案。經過700多個日夜的攻關，1997年夏天的一個夜晚，我終于見證了第一臺北斗用戶機的誕生。這意味著我們研制的用戶機將能接收北斗衛星信號，說明北斗導航系統技術是可行的。面對重大的技術突破，我徹夜未眠，第二天仍異常興奮，回到只有16平方米的宿舍，我平生第一次喝了瓶啤酒，美美地睡了一整天。那是我有生以來睡得最香甜的一覺。

記：北斗導航系統從研制成功到應用有一個漫長的過程吧？

王：是的，用戶機的誕生只是我和同事萬里長征走過的第一步。我國第一代北斗導航系統采用雙星定位技術。最初，我和同事將發射功率定為30瓦，這么強的信號對人體到底有沒有危害？還能不能再降低？帶著這些疑問，我和同事開始對用戶機進行全國測試。衛星信號容易受障礙物遮擋，必須把用戶機放在無遮擋的地方才能測試。夏天，驕陽似火，我們在室外一測就是幾個小時。為了拿到最準確的測試數據，我連傘都不敢撐。如遇到夏天下大雨或者冬天下大雪這樣的天氣，人們都會躲在家里，可這正是測試惡劣天氣對衛星信號影響的最佳時機，我和同事也只能陪著用戶機在雨中、雪中測試。有一年冬天，東北下起了大雪，為了測試下雪前后的數據變化，我和同事趕往黑龍江，連續蹲守了一周，反復測試，反復比較。用戶機按軍品設計，不怕凍，可是測試儀器都是民品，一凍就“罷工”。為了“喚醒”凍得失靈的儀器，我解開大衣，把測試儀器抱在懷里。儀器是被“喚醒”了，我的身體卻凍僵了。就這樣，我和同事一連測試了幾個月，終于獲得了滿意的數據。

記：您這么拼，身體能吃得消嗎？

王：我身高不足1.55米，體重不到45公斤，白天背著十幾斤重的用戶機跑來跑去，晚上還要加班整理數據，身體一開始還真吃不消，心臟頻發早搏。由于測試到了關鍵時期，我沒理會這些。有一天，我突然暈倒在工作崗位上，同事趕緊把我送往醫院搶救。我醒來后，醫生讓我做24小時心率監測，就像做心電圖一樣，在我身上前前后后貼了一堆感應器，強令我一天內不準外出活動。想到單位實驗任務繁重，自己卻要在病房里待上一天，我哪里閑得??！于是，我披了件外套，趁醫護人員不備，偷偷跑去工作了。第二天，醫生來取我身上的監測結果，一看，心率監測儀器失靈了。原來，我所背的用戶機發射信號干擾了心率監測。我被醫生臭罵了一頓。不過，我和同事的付出沒有白費，經過努力，用戶機發射功率從30瓦降到了1瓦以下。更重要的是，我們的測試為北斗導航系統建設和國家軍用標準制定積累了寶貴數據。

讓北斗導航進入“尋常百姓家”

記：您在北斗領域頗有建樹時，怎么想到轉業呢？

王：當時，我的工作能力得到了大家的認可，在對研發二代北斗衛星導航系統進行可行性論證時，我成了唯一入選專家組的年輕人，那時我大學畢業僅3年。2007年，當我在北斗導航技術領域頗有建樹時，我再次做出了人生抉擇——轉業到交通運輸部門顯身手。當時家人、朋友、部隊領導對我的做法都十分不解，認為我這個決定太任性了。其實，我的選擇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認為美國的GPS之所以取得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的應用推廣做得好，帶動了后臺產業鏈的發展。伴隨著二代北斗衛星上天，我國北斗導航技術已經十分成熟，追趕上了美國的GPS系統，這也意味著北斗本身的技術可創新空間不大，但有一個領域與北斗密切相關，那就是北斗的推廣應用。決定轉業前，我做過精心調研：我國交通行業擁有1000多萬輛營運車輛、十幾萬艘營運船舶，還有高速公路、航道、港口等基礎設施，是衛星導航的最大用戶。我轉業到交通領域，就是想讓更多的人享受到北斗帶來的便利，讓北斗最終取代GPS，更是我的夢想。

記：轉業后，您適應新工作順利嗎？

王：轉業后，北斗研發的經歷并沒有讓我投身于交通運輸業后得心應手。起初，我對交通運輸行業知識知之甚少，眼前一片茫然，壓力特別大。我深知，緩解壓力唯一的方法就是惡補行業知識，懷著通過北斗導航重塑現代交通運輸業的夢想，我不斷學習業務知識，努力尋找衛星導航與交通運輸的結合點。我供職的部門是交通部信息事業部導航中心，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開展衛星導航技術在危化品運輸過程中的監控管理研究工作。我發現，危化品管理涉及交通運輸、安監、環保等多個部委之間的職責劃分，技術問題僅僅是一個方面，還需要理順很多管理方面的問題，這令剛剛入行的我有些吃力。我覺得，轉業過程再難，也沒有研制北斗難，最重要的是不忘初心。我迎難而上，很快進入工作狀態。endprint

記：很多客戶用慣了GPS，北斗的推廣應用一定很艱難吧？

王：剛開始，北斗的推廣應用遇到了很多困難，為了解決出現的問題，我和同事們到一線調研。起初，行業內比較抵觸，大家共同的疑問是：GPS用得好好的，為什么要用北斗？為了讓大家統一思想、提高認識，一年內我組織了5次工程協調會。有一次，第二天就要開協調會了，由于北京下暴雨，造成航班大面積延誤，來自9個省的30多名與會代表，有的深夜到京，有的甚至凌晨才到。我雖然第二天還要組織會議，但仍堅持親自接機。那天凌晨時分，前來開會的各省工作人員陸續到京，只有廣東的參會人員因為航班延誤還未到達，同事勸我回家休息，說太疲倦會影響第二天的會議。我卻駕著私家車再次來到機場，直到凌晨1點才接到從廣州飛來的參會人員?？次矣H自來接機，廣東參會代表十分感動，對我說：“王主任，你用私家車來接我們，我們再做不好工作，就太對不起你們了！”

記：現在北斗在民用領域的狀況如何？工作中，您是如何做到高效運轉的？

王：如今，北斗示范工程帶動了400多萬臺北斗終端和1000多家北斗企業進入交通領域，實現產值上百億元。通過北斗車載終端的應用，加上多方齊抓共管，特大道路運輸行車事故逐年下降。在我和我的團隊看來，哪怕多避免一起交通事故，多挽救一個人的生命，我們的付出就是值得的。工作中，我是個計劃性強、能合理安排時間的人。有一次，一個重大項目進入最后沖刺階段，團隊大部分人都選擇鏖戰到凌晨兩三點，唯有我沒有熬夜作戰。項目負責人怒氣沖沖地質問我：“他們都工作到凌晨兩三點，你怎么晚上八九點就走了？”當時我沒說什么，過了幾天，由于連續熬夜加班，團隊其他人白天哈欠連天，嚴重影響了工作質量。我找到項目負責人說：“看到了吧，他們是晚上干活，白天睡覺，完全打亂了自己的生物鐘?！睆拇耍椖控撠熑瞬杉{了我的建議，針對員工制定了一條不準加班的規定。

為北斗事業推遲10年要孩子

記：這么多年您醉心于北斗事業，家人對您的工作很支持吧？

王：我出身農家，當年靠父母四處借錢讀完了大學。畢業前，我被一家外資企業錄用，意味著可以拿到不菲的薪酬。正當父母為我的前景感到高興時，我卻選擇了參與北斗導航系統的研發，剛開始工資只有三四百元，家人有些想不通。面對家人的不理解，我耐心做他們的思想工作，說我這樣的選擇是為了報效國家，不讓外國人卡我們的脖子。后來，父母轉變了態度，支持我的選擇。2007年，當我決定轉業的時候，我的丈夫和家人也想不通，我勸他們說：“北斗導航系統開發出來了，就要得到推廣和應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中國的北斗導航系統能取代美國的GPS。希望你們能理解我的選擇。”現在，通過我和同事的努力，二代北斗完全可以放置在手表、手機中，即便是一代、二代兼容機，體積也不過手機大小。

記：忠孝難兩全，您這么忙，有時間照顧家人嗎？

王：我用出色的工作表現做到了對祖國的承諾，但我內心深處始終藏著對父母的愧疚。我父母一生勞作，晚年體弱多病，父親從小對我疼愛備至，我大學畢業后，他曾到北京看望我，由于工作繁忙，我只陪他去了趟天安門，就再也抽不出時間了。父親看我那么忙，在北京住了兩天就回了老家。送父親上火車時，我對沒有時間陪父親感到內疚，父親卻安慰我說：“丫頭，忠孝不能兩全，你為國家做事，我能理解！”回老家后，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他去世時，我匆忙回家見了他一面。安葬完父親，第二天我就趕回了北京。我母親身體也不好，當年過度勞累落下哮喘、肺氣腫等病癥，需要長期吃藥。母親病重時，正值北斗系統建設的關鍵時期。1997年冬，我往家里打電話，哥哥告訴我，母親這幾天病情加重，讓我有空回一趟家。當時北斗用戶機測試到了關鍵時期，我知道母親患的是老毛病，一到冬天就嚴重，到春天就會緩和，說不準就挺過去了。抱著僥幸心理，我堅守工作崗位。直到有一天，哥哥打來電話說母親走了，我放下電話，眼淚就止不住流了下來……遺憾無法彌補，我只能祈求母親原諒我的不孝。

記：您要孩子很晚，也是因為工作原因嗎？

王：除了對父母心里有愧，讓我感到愧疚的還有公婆和老公。為了研制北斗用戶機，我全身心地投入，我怕有了孩子會在工作中分心，就懇求老公要孩子的事情往后放一放。結婚10年，我始終沒有懷孕，這其中的秘密只有老公清楚。不明就里的婆婆著急了，她甚至懷疑我沒有生育能力，就不斷給我老公施加壓力。對于這一切，我只能默默承受著。其實我也很喜歡孩子，每每看到別的女人幸福地挺著大肚子，我心里總是酸酸的。每次看到別人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樣子，我也很羨慕。因此，面對老公和公婆殷切的眼神，我除了愧疚還是愧疚。有時候，我這樣安慰自己：用戶機就是我的孩子，再等等吧。結果這一等就是10年。直到現在，同齡人的孩子已經上大學了，我的女兒還在上小學，但我不后悔自己的選擇。我覺得用自己的青春換來北斗的成功，讓中國崛起，讓世界矚目，付出再多也值得！

記：平時您有沒有時間照顧孩子？

王：直到2005年，我才有了女兒。女兒不到2歲，我轉業到交通運輸部門，剛進入陌生領域，要熟悉業務，要跑項目現場。在高速公路光纖通信資源調研考察期間，3個月里我每天奔波于高速公路上，根本無暇顧及孩子。女兒4歲生日那天，我本來答應她趕回去，卻因為突然有任務，不得不趕往其他省進行工程技術指導。我打電話向女兒道歉，女兒非常失望，哭著說：“媽媽是個騙子，我再也不理你了！”女兒的哭聲撕扯著我的心，從那以后，一有空我就陪在女兒身邊，和她一起背詩詞、玩游戲、捉迷藏。不久前，上五年級的女兒在日記里寫道：“清、雅、淡、柔，還有陽光開朗，這就是我的媽媽?！笨赐昱畠旱娜沼洠液苄牢?。人到中年，我感到最幸福的是兩件事，一是北斗導航系統在國防建設和經濟、民生領域大顯身手，二就是女兒健康快樂地成長。

〔編輯：劉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