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到的篆刻大師陳巨來

方艾

陳巨來（1905—1984）去世已有三十多年，我們這邊對他的評價與關注，好像沒有日本與我國港澳臺地區那么高。因為我與他同父異母弟弟陳左高先生同在大同中學教書，所以知道他一些情況，并去過他陋室小屋，見到他時正一絲不茍專心刻印，并有幸得到他為我刻的一對石章。巨來先生二十多歲就同張大千一起，名字登上了英國《世界名人大辭典》，而張大千畫畫喜歡用他刻的印，一時間陳巨來紅遍滬上，求印者絡繹不絕。“反右”之后雖然門可羅雀，但還是有不少書畫名家、高官領導仍悄悄來請他刻印。

近日收到臺灣侄女方慧霊寄來的臺北故宮博物院出版的《院藏璽印展》，印刷精致美觀，細讀下來十分有趣。這本璽印展里的璽印，從公元前三百多年戰國秦漢時期起，到唐宋元明，因有文人參加，自畫自刻，印遂與詩、書、畫、印并稱“四絕”，尤其到清末民國迎來第三高峰，名家輩出，形成新浙派、黟山派，陳巨來采取二派之美，朱文堪稱一絕，而吳昌碩、齊白石二大家則以雄奇稱偉。此本印冊將歷代璽印精品選出近一千件，全冊精品并陳，圖文并茂，冊中吳昌碩有印章五件，齊白石刻的印章八枚，而陳巨來刻的印章竟有十一件半，這半件特別有趣，乃同張大千合作，一枚小指大小的象牙圓章，中間有條紅線，右邊乃張大千刻的“張”字，右邊是陳巨來刻的“來”字，看來大師亦有童趣。

可惜我見到陳巨來時已經是上世紀六十年代自然災害期間，他已戴上了好幾頂大帽子，反動文人、老右派、現行反革命，生活一落千丈，但他雖蟄居小屋仍埋頭不斷刻印。

我見巨來老人是因為他弟弟陳左高先生的關系。當時陳左高和我同在大同中學教語文，因我兼任工會主席，陳左高平時文質彬彬，溫文爾雅，在學校從不與老師、學生紅臉。有天他臉色煞白，要我到他家去一次，我不知他家發生什么大事。原來是夫妻間發生爭吵，妻子一氣之下，脫口說要離婚，這使陳左高又氣又急，忙來單位搬救兵。大家知道他妻子年輕漂亮，是工廠工人，那個時候工人吃香，知識分子是臭老九，我們都稱贊他是知識分子同工人結合的楷模。如今怎么會鬧到如此地步，左高兄急盼我能出面做做他太太工作，幫忙解決家庭糾紛，我當然義不容辭，一口答應。左高兄陪我同去他在富民路的家，他與兄長陳巨來同住一層樓，我見了他妻子，她知道我來意就數落陳左高幾大罪狀，我聽下來都是雞毛蒜皮之事，如左高兄較節儉，買雞毛菜愛買便宜的統貨，菜葉又黃又老，揀起來花老半天；買鴨子又貪便宜，買回鴨殼沒有鴨肉，左高兄工資同我一樣并不低，何必貪小便宜讓太太吃苦頭，他太太不免產生了無名火，有時心中又氣又惱，恨不得打他兩下出出氣。我用好言好語勸說兩位，這么小的事左高兄以后改正不就好了，何至于鬧得天翻地覆？左高兄又愛面子，說出去不是被人笑話？陳左高連連答應一定改正，說得兩人心平氣和總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勸和結束，理應拜訪他兄長陳巨來先生。左高兄說就在對面，他陪我走到對面一間又暗又小的房間，好像是拉上了窗簾，室內黑暗，只見一個老人在一盞幽暗黃色小臺燈下，專心致志地刻著印章。左高兄向兄長介紹了我，巨來老人轉過身來客氣地朝我點點頭。也許是他頭上戴著幾頂帽子，不便與人熱絡客套，我也只好笑笑，默默地站在他身后看他繼續刻印。一代大師在那么狹小的房間，那么暗淡的燈光下，默默無聞，一絲不茍地刻章，他刻一刀，吹口氣，把石屑吹掉，再用力刻下去……因為我讀大學期間也愛上篆刻，無師自學刻過幾方印章，如今能親眼見到篆刻大師刻印，真有點舍不得離去……

回到學校后，我找出一對心愛精致的壽山石，因石上方有精美雕飾，我一直不敢對它動刀，乘此機會，便托左高兄能否請巨來老師為我刻一對朱文、白文的對章。左高兄二話沒說，接過裝有對章的木盒，沒過多久，他將巨來老師刻好的印章交給我。我捧出一看，好漂亮，我就喜歡巨來老刻的朱文章，線條直而細，如鋼似鐵，俊秀有力，如李清照詞中所寫“紅瘦”，而白文又似“綠肥”，真乃美不勝收，看得我愛不釋手。只見陰章邊款：“一九六三年國慶節巨來作于申江”；陽章邊款為：“艾兄方家正之，乙巳年六月巨來作”。我一見更是愧不敢當，受寵若驚，歡喜萬分。忙問左高兄：“潤筆幾何？”陳左高說：“不用。”我怎么也不答應，最后他講：“老哥煙癮大，你有中學教師照顧的香煙票，買兩包‘大前門送他吧。”那個“革命”年代取消稿費，我也只好遵命買了兩包“大前門”香煙交給陳左高，請他轉送巨來老。解放前陳巨來每年給張大千刻兩方印，張大千亦回贈他畫，而我只用兩包“大前門”就能請陳巨來刻了兩方印章，巨來老還用剛勁有力的刀鋒刻邊款稱我為兄，并刻上巨來二字，我至今都覺得汗顏。

好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迎來了改革開放。有天遇到左高兄，他春風滿面告訴我：老哥巨來先生已經摘掉頭上所有帽子，并被邀請到日本國會演講，日本國會第一個邀請的中國人就是巨來先生，請他向全體國會議員講演中華文化。我聽到這個消息，心中無比欣喜，老先生今后終于可以挺直腰桿過正常人生活，安享晚年。而后陳左高也調入華東師范大學（他乃是明清筆記專家）。如今陳巨來兄弟二人都已仙逝，我只有在心中默默紀念他們。左高兄也出版了他畢生研究成果《明清筆記選》，終于放上我的案頭；巨來先生為我刻的石印我是小心珍藏。他們兄弟倆充滿才藝的作品永留世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