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炎
黑格爾在《美學》(第一卷)中闡述並舉例說:“一個小男孩把石頭拋在河水里,以驚奇的神色去看水中所現的圓圈,覺得這是一個作品,在這作品中他看出他自己活動的結果。這種需要貫串在各種各樣的現象里,一直到藝術作品里的那種樣式的外在事物中進行自我創造(或創造自已)。”
黃全昌正像這個小男孩,發現水中的“圓圈”。他1955年中學畢業,因病未能升學就業,便自學繪畫。1957年起為上海人美、上海電視臺、少年兒童出版社及外地出版社繪制連環畫、插圖。1965年文革前期出版社整頓,取消稿酬制,黃全昌生活來源斷絕,進求新造船廠做工。1967年后業余為出版社、報刊等繪制連環畫插圖。1979年調入上海人美連創室任創作員至退休。
勤奮刻苦地追求這個“圓圈”的藝術,直至成為80歲的老頭,他始終保持自己的藝術個性。畫家黃全昌在近半個世紀的藝術創作實踐中,外師造化,內師心源,在繪畫技法上使用線條大膽老辣,所繪人物筆意夸張,使作品表達極具張力,達到了生動傳神的藝術效果。
我和他交往,是因為他繪成的獲獎連環畫《海瑞罷官》《打漁殺家》等令我叫絕!他的線條冷峻“密不透風,疏可走馬”,生動刻畫出海瑞和漁家剛強不阿的形象,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以他獨特的連環畫線條風格,完全可以轉化成中國畫創作。可喜的是他已80高齡,仍不斷有中國畫創作。他的連環畫成就,已被人所知,不想贅述;此文重點說的,是他把《三國演義》題材搬上扇面和他的中國畫創作特色。
扇畫是傳統藝術品的一種形式,在我國有悠久的歷史。明代中期折扇及折扇畫盛行,數百年間,畫壇高手沒有不畫扇面的。但是,扇面的形狀上寬下窄呈半圓形,畫面的透視又有特定的要求,不是每個畫家都能掌握,必須在散點透視形狀中,匠心獨運地經營位置。黃全昌很快撐控了這種形式,他的《三國演義》題材扇畫作品“三英戰呂布”,整幅作品構圖生動,畫面以劉、關、張三人與猛將呂布的殊死戰斗為描述對象,描繪一場淋漓的沙場血拼。畫面中人物和戰馬呈丁字型展開,關羽位居畫面正中,手中偃月刀橫空出世,張飛與呂布正面相向,丈八蛇矛和方天畫戟纏斗相碰,劉備手掣雙股寶劍,騎大白馬斜刺過來,三個人圍戰呂布,走馬燈般輪流廝殺……畫家還用傳神的筆意抓住馬的神韻,刻畫駿馬奔騰的氣勢,烘托了戰場的激烈氣氛。更是注重對人物精神特征的刻畫:關羽“紅面長髯、忠勇有嘉、絕倫逸群”的特征入木三分,張飛“身長八尺、豹頭環眼、燕頷虎須、勢如奔馬”的形象栩栩如生,劉備的“機權干略、折而不撓、英雄之器焉”呼之欲出,呂布“武藝超卓、萬人能敵、英俊瀟灑”的氣質生動活現。這幅畫體現了全昌先生的歷史、文學修養,以及他的繪畫才能和豐富想象力。從線條造型看,充分展示作者的繪畫風格,意在筆先,筆承高古。他善于運用藝術夸張手法,極大地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
他的另一幅三國題材的扇畫《水淹七軍》更是酣暢淋漓。畫中關羽高大偉岸的形象在構圖上居中心位置,赤面鳳眼,長髯飄拂,站立船頭,橫刀魁立,神態威嚴,氣宇軒昂,大將風度儼然。周倉裸身奮擒水中的龐德。船尾降兵,跪拜折服,一旁蜀國兵將威嚴以待。畫面人物神態互有呼應,大江沖浪花飛濺,渲染了水淹七軍的主題,增強了畫面的戲劇性效果。圖中人物高大,氣勢雄壯,右側戰旗獵獵招展,烘托了作品主題。畫面線條剛勁有力,色彩紅綠金底,鮮艷奪目,使作品產生了強烈的視覺藝術效果。
許多人認為他僅僅只是畫黑白連環畫、插圖作品,其實他早有傳統寫意的國畫意識,有意在連環畫及插圖創作中注入國畫創作的元素,還創作大量的彩色水墨連環畫,如《上書救父》《看錢奴》等。只要細心觀看他的連環畫、插圖,有著大塊空白的構圖運用,這就是國畫創作的元素語言之一。黃全昌很注重繪畫結構的整體性,皮亞杰在《結構主義》書中特別強調:“總而言之,一個結構包括了三個特性:整體性、轉換性和自身調整性。”我看全昌的作品是符合這三個特性的,從連環畫創作轉換成國畫創作,他首先明白,那是不同繪畫元素的語言,不能像連環畫創作“面面俱到,全部構滿”,必須提煉做減法。用連環畫創作方法構圖,畫出的是一幅放大的“連環畫味的中國畫”——這是許多連環畫家創作中國畫的通病,沒有真正理解創作中國畫的語言。由于黃全昌早期連環畫創作已經有中國畫的元素,故近幾年不斷有扇面小品、道釋仕女國畫作品問世,各種動態的佛教道教人物栩栩如生,騎著毛驢的古人從風雪中走來……
黃老創作的中國畫人物造型,線條果敢,一氣呵成,以力拔山兮的震撼力,創造了他在中國畫創作的獨到藝術形式。他追求以“線”和“構成”的語言,中鋒用筆,淡彩設色(基本二至三色),畫中傳遞著強烈的文人意識。他詩意圖中的人物往往充滿渴望,甚至充滿氣概,內斂處暗藏張揚,沉靜中漸顯爆發。這種交織,可能是與生具有的矛盾恰恰通過他的筆、他的線表達出來。我發現他人物臉部常用淡墨構線,這是最難掌控的技巧,生宣紙的特性常會使臉部開相失敗,而往往筆墨情趣就在淡墨中。我一直強調藝術要有自己的符號(即風格),至少在黃全昌作品中,看不出他像誰——不像程十發,也不像劉旦宅,就像他自己的“黃氏”。
遺憾的是,許多連環畫家在轉向國畫創作時,看得出“程氏”“劉氏”的深重痕跡,這在藝術創作中是很忌諱的,也應了齊白石的一句話“學我者生,似我者死”。潘天壽說:“凡事有常必有變。常,承;變,革也。承易而革難,然常從非常來,變從有常起,非一朝一夕,偶然得之。”傳統與創新,“常”和“變”肯定是每個畫家面臨的問題。現在似有“革傳統藝術的命”的傾向——當代藝術作品相當時尚吃香,成了各畫展的主流作品,以至于許多傳統藝術作品成了被遺忘的“角落”。其實藝術沒有新老,只有好壞。傳統手法還是所謂新手法都是技術層面的問題,中國藝術的最高成就不只是技術層面,技道合一才會有高峰。現在很多人抱怨傳統,實則連傳統的門檻都未跨進。“當代”與“傳統”怎樣合諧,怎樣多元化,當代藝術是否要建筑在傳統藝術上?這種種話題,可以發揮成長篇大論。但,寫意是傳統,構成是現代藝術的創新,這二者怎樣有機結合,是值得探討的。
全昌先生數十年來,以堅韌不拔的勇氣堅持走自己的藝術之路,不迎合市場的媚俗,創作出筆墨含情、筆法洗練、風韻高古的人物畫。賓虹先生嘗言:“畫分兩種,一曰甜味,一曰苦味。苦味者筆墨高古,不專求形似,世人不易懂也。”遠者如梁楷、徐渭,近者如常玉、賓虹,西畫如凡高。今者如全昌,其繪畫之筆墨韻味,皆苦味者也,遭遇“喜者不買,買者不賞”的尷尬局面,然則他還是“我行我素,我有我法”——近日他又進一步表明藝術觀:“傳統美學法則是,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采用的方法是目識心記,以形寫神,把自然形象變為藝術形象。”他的藝術觀點和黑格爾美學觀點吻合,不滿足自然的水中“圓圈”,而是要把自然的“圓圈”變為藝術的形象,達到自我創造。為此他付出了一輩子的辛勤勞作……
我相信,最終隨著審美情趣的提高,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欣賞黃全昌的中國畫作品,他獨特的筆墨和酣暢淋漓的風格,為當代水墨畫的豐富和發展注入一縷清風,沁人心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