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鍵
從雍正朝開始,養心殿成為清帝在皇宮處理公務的地方,御廚南墻外即軍機處直房,頗便召見傳詢。該殿東暖閣的紫檀書案上,陳設著一個鏨金鑲玉的三足龍耳杯,上鑄“金甌”二字,稱“金甌永固杯”。金甌永固,象征國家疆域完整無缺。大清前四朝(順、康、雍、乾)于此皆足自豪,嘉慶帝亦稱守成,至道光朝遭英艦殘破,風雨飄搖,香港被強行租借,但總算沒有大塊失地。到了咸豐朝,割地賠款的噩夢開始了,而在這些喪權辱國的條約之前,最先失去的就是庫頁島。
不少人常習慣于追述和炫耀康乾盛世的“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習慣于譴責帝國主義的野蠻侵略,也習慣于斥罵當政者在衰世的懦弱無能,殊不知更應該做的,是細細梳理歷史上的經驗教訓,尋覓得失成敗的真實原因。庫頁島的失去,首先在于大清朝廷的忽視淡忘,在于皇帝缺乏世界格局和戰略眼光,也在于地方官視之如敝屣。類似明朝“不亡于崇禎,而亡于萬歷”的說法,庫頁島應也是不失于咸豐,而失于乾嘉,在號稱盛世的乾隆朝即埋下禍根。
中國中央政權對庫頁島實行直接管轄的記載,至明朝更為清晰,那就是太監亦失哈奉旨巡視東北疆域,建立奴兒干都司。這是一個省級建置,從漠北、建州到黑龍江、烏蘇里江流域,再到北山女真部,幅員極為遼闊,為什么將都司定址于偏于一隅的特林(黑龍江下游與恒滾河交匯處,距入海口甚近)?推想一則得河海之便,乘船易達,再就是要控馭北山地域和庫頁島。
鄭和下西洋,是中國歷史上一段佳話。而多數國人不太了解,就在明永樂年間,還有一位叫亦失哈的宮中太監,受命率員開赴東海,規模雖不如鄭和,亦是大型船隊,一千至數千官兵。鄭和的大航海由于耗費巨資和缺乏實效,難免“武力游行”“奢華演出”之譏;亦失哈出巡則是實實在在的經略邊疆,治理和開發東海少數民族地區。東海,這里指的是庫頁島一帶海域,與之相聯系的“北海”(鄂霍次克海)、“南海”(日本海),其命名都牽結著太多幽遠的歷史文化記憶,值得史地學者研究釋讀。
亦失哈,又作亦信、易信。其出身、籍貫、生卒年均欠詳,僅知為內廷太監,海西女真人,經歷明永樂至景泰五朝,頗受重用,最后做到遼東都司鎮守太監。這無疑是一個有本事也有故事的人,可惜湮滅無聞,僅知他多次作為欽差太監,率領龐大船隊抵達黑龍江下游的恒滾河口,代朝廷宣布建立奴兒干都司,巡視地方,頒賞糧米布帛,撫慰遠近各族百姓。
明代太監廣受非議和憎恨,其實因人而殊,充滿正義感和責任心者不乏其人。亦失哈,一個普通的女真名字,據《明實錄》,宣德間東寧衛指揮使、正統間遼東自在州指揮等皆用此名,顯然不是同一人。令人稍覺好奇的是,一個女真人怎么成了閹宦?如何從海西(今松花江流域)到的京師?在多大歲數被閹割入宮?有何人生與內廷仕宦經歷?何時告別人間?筆者做了一些努力,收獲較少,希望識者有以相告。有人說海西胡里改首領阿哈出將女兒獻給朱棣,亦失哈隨侍入宮,當有幾分可信,永樂帝也確有一個女真族嬪妃。而入宮未幾年,亦失哈就由小太監升為欽差內官,受命統率數十名文武官員、數千將士出巡北疆,必有過人的聰明才智與辦事能力。
明季首領太監多喜歡建造寺廟,并利用宮內職事之便請求“敕修”,亦失哈也如此。第二次抵達奴兒干,他即有備而來,用朝廷特批款項,在特林營建觀音廟。此地荒僻,所用土木等匠作頭兒當隨船而來,磚瓦門窗等不知是否就地取材或燒制,小工、粗工則必然征之于部民,對于穴居為主的當地民眾應有開化意義。永樂十一年再至,開始塑造佛像,裝飾大殿和山門,題名“永寧寺”,并請隨行的文官邢樞撰寫碑文,樹立在江畔高崖上,是為該地有史以來第一個寺廟,“形勢優雅,粲然可觀。國之老幼,遠近濟濟爭趨”。于是,亦失哈的奉旨出巡,奴兒干都司指揮同知康旺等人的蒞任,便以永寧寺為中心,成為一場歡快的各族大盟會。以后的每一次到來,亦失哈等人都在此大會眾庶,以文化人,起到了極好的作用。
這樣的效果,也會為一些部族人物排拒。他宣德七年再至,發現寺廟已被破壞,只剩寺基。經追查,很快就抓到幾個毀寺的費雅喀人,“皆悚懼戰栗,憂之以戮”。亦失哈頗有政治家胸懷,下令釋放了他們,對趕來謁見的部民仍是設宴招待,賜以布帛等物,于是諸部歸心,一片稱揚。在遠近民眾的熱情支持下,該寺很快在原址重建,“華麗典雅,尤勝于先”。亦失哈又命作《重建永寧寺記》,立于前碑之側。
永寧寺碑的存在,確定了明朝奴兒干都司的準確位置——黑龍江下游恒滾河口對岸,而河口左側,即大明滿涇衛所和軍臺所在地。奴兒干都司是個軍政合一的省級建置,將都司衙署設在偏于極東北的特林,必也經過一番勘察論證。這里得水陸交通之便,向北可至北山女真,向東經黑龍江(亦作混同江)入海口可達庫頁島,南則溯烏蘇里江、松花江至遼東腹地,誠為戰略要地也。明朝中葉在外興安嶺與庫頁島都設有衛所,不斷派欽差內臣巡視其地,顯示了幾代皇帝非比尋常的重視。
亦失哈先后所立兩碑,曾長期矗立于黑龍江畔崖壁上,殘存碑文都提到庫頁島,稱之為苦夷:
十年冬……天子復命內官亦失哈等載至其國。自海西抵奴兒干及海西外苦夷諸民,賜男婦以衣服器用,給以谷米,宴以酒饌,皆踴躍歡忻,無一人梗化不率者。(邢樞:《敕修奴兒干永寧寺記》,轉引自《明代奴兒干都司及其衛所研究》, 55頁)
惟奴兒干……道萬余里,人有女直或野人吉列迷苦夷,非重譯莫曉其言,非威武莫服其心,非乘舟難至其地……洪武間,遣使至其國而未通。永樂中,上命內官亦失哈等,銳駕大航,五至其國,撫諭慰安,設奴兒干都司,其官僚撫恤,斯民歸化,遂捕海東青方物朝貢。(《重建永寧寺碑記》,轉引自前書,64頁)
苦夷,與庫頁(庫野、庫葉)讀音近同,可視為島名,主要是指這里的原住民,如費雅喀(吉列迷、吉里迷)和愛奴人等,以狀其生存之苦況。兩通碑文皆殘缺甚多,看不出亦失哈是否航出黑龍江口,親自登臨庫頁島撫諭窮黎,但要說明朝聲教和行政及于島上百姓,信乎不虛。
黑龍江蜿蜒而下,先與松花江匯合,數百里后再與烏蘇里江相會,故其下游又稱混同江。這之后還有數條重要河流注入,奴兒干都司對面的恒滾河即其一。該河又作亨滾河、興滾河,俄國稱阿姆貢河,發源于外興安嶺,流域頗廣闊,為費雅喀人世代居住之地。順治年間,哈巴羅夫率領一百名哥薩克(當地人稱為“老掐”“羅剎”)侵入黑龍江流域,建立阿爾巴津城堡。后來又有季諾維耶夫和斯捷潘諾夫率更多人趕來,沿江逐節向下,闖進達斡爾、費雅喀等部族地方。當地人民奮起反抗,清軍聞訊出擊,纏斗數年,入侵者雖大部被殲,也留下噩夢般的記憶。
沙俄的早期殖民者,有零星也有大股,均攜帶武器,沒有吃的就搶,不讓搶就施暴,一旦順從就必須交納貂鼠皮毛為貢賦。北山女真(又作“野人女真”)地土遼闊,人煙稀少,由于有前朝奴兒干都司的底子,下江地區的村屯相對密集,再加上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對殖民者有很大吸引力。康熙間,殖民者主要由兩個方向而來,一是從上游漂江而下,再是越過外興安嶺向南,搞得烽煙時起,民不聊生。康熙二十二年夏,索倫總管博克等抓獲從上游乘船前來的哥薩克三十一人,康熙帝命解送京師安排,降旨切責俄人的侵略行徑:“入我邊地,擾害打虎兒索倫,焚劫飛牙喀、奇勒爾。”幾日后又專發諭旨,歷數俄人暴行,“于飛牙喀、奇勒爾等處肆行焚殺,又誘索倫、打虎兒、俄羅春之打貂人額提兒克等二十人入室,盡行焚死”(《清圣祖實錄》卷一一一,康熙二十二年九月丁丑)。這里說的,應是另外一撥哥薩克匪幫,系從北部翻越外興安嶺南侵而來的。
從上游到河口,黑龍江流域幾乎全線告急,各部族已認清敵人的兇殘,反抗也變得異常激烈。據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奏報,便有奇勒爾的奚魯噶奴等“殺十余羅剎”,鄂倫春的朱爾鏗格等“殺五羅剎并獲其鳥槍”,“又聞飛牙喀之人擊殺羅剎甚眾”。飛牙喀,即下江、入海口與庫頁島地域的主要部族費雅喀,奇勒兒或是另一部族。就在奴兒干都司所在的恒滾河河口一帶,費雅喀與奇勒兒人合戰羅剎,打得來侵之敵不得不躲在河中小島上。但當地部族的武器大多仍處于半原始狀態,楛矢石磐,難以對抗入侵者的新式火器,損失很是慘重。當時吳三桂叛亂雖經平定,東北被抽調南下的官兵大多未回,薩布素的將軍府武備空虛,緊急請求皇上增派官軍和紅衣大炮。
就是在這一年,康熙帝借東巡祭祖之機,巡視東北山河形勝,聽取奏報,了解敵情,決心將侵略者驅逐出境。他派副都統郎談、公彭春率御前侍衛和護軍等前往雅克薩,又命蒙古王公畢力克圖率一百名科爾沁兵,薩布素率八十名烏喇、寧古塔兵趕往。行前,皇帝對郎談等指明黑龍江流域的嚴峻形勢,面授機宜,要他們詳細考察山川地貌,弄清黑龍江與松花江航道與沿江情形。康熙帝堅定謹慎,諭令先不與羅剎交戰,但一場大型自衛反擊戰已在準備中。他特別強調了清朝對整個黑龍江流域的主權,申明羅剎已威脅到滿人根本之地,絕不能容忍。兩年后,雅克薩城被大軍克復。康熙帝得報深感欣慰,曰:“羅剎擾我黑龍江、松花江一帶三十余年。其所竊據,距我朝發祥之地甚近,不速加翦除,恐邊徼之民不獲寧息。”諭旨還回顧了親政后對這一地域的關切,以及排除疑議、命將出師的經過,并要求善待俘獲的俄羅斯人,饋贈衣食,禮送出境。豈知清軍一撤,羅剎卷土重來,將雅克薩城堡建得更為堅固。康熙帝再次命將出征,摧毀敵堡,并在對岸營建黑龍江城,派兵鎮守。
二十七年四月,玄燁再頒諭旨,論說黑龍江地域主權的無可爭議,及其對國土完整和穩固的重要性:
黑龍江之地最為扼要:由黑龍江而下可至松花江,由松花江而下可至嫩江;南行可通庫爾瀚江及烏喇、寧古塔、席北、科爾沁、索倫、打虎兒諸處;若向黑龍江口,可達于海。又恒滾、牛滿等江及凈溪里江口,俱合流于黑龍江。環江左右,均系我屬鄂羅春、奇勒爾、畢喇爾等人民及赫哲、飛牙喀所居之地。若不盡取之,邊民終不獲安。朕以為尼布潮、雅克薩、黑龍江上下及通此江之一河一溪,皆我所屬之地,不可少棄之于鄂羅斯。(《清圣祖實錄》卷一三五)
這種胸襟視野,這種斬釘截鐵的態度,皆非其子孫所能及。在諭旨中,恒滾河、牛滿江與黑龍江入海口均被提及,近在咫尺的庫頁島,自也在康熙帝視野之內。兩征雅克薩和《尼布楚條約》的簽訂,給中國北疆帶來一個多世紀的安寧。而在后來勘測繪制《皇輿全覽圖》,突出庫頁島在大清版圖中的地位,列于第一排第一幅,應也與康熙帝的特殊重視相關。
雅克薩之戰后,庫頁島與朝廷的聯系也大為增強。島上以氏族、村屯為二級行政單位,每年六七月間來大陸,向朝廷繳納貢賦,同時接受賞賜的烏林(又作“烏綾”“穿官”)。寧古塔和三姓副都統衙門先后管轄該島,雖未在島上建立常設官府機構,也時常派官吏登島辦理公務。這方面的史料雖保存較少,傳遞出的信息量仍很大。如乾隆八年二月三姓副都統崇提在一份報告中,提到屬下正黃旗伊布格訥由于通曉費雅喀和鄂倫春語,從康熙二十九年始隨長官登島,由通譯升至驍騎校,五十年間“渡海赴島計三十八次”。他們當然是去辦理公務,即行使管轄權和司法權,也不會是官府員弁上島的總數。
更多時候是庫頁人來大陸,主要路徑有兩條:一是由黑龍江入海口進入,經廟街、特林、普祿溯江而上;二是由海峽較窄的拉喀岬出發,橫渡海峽后近岸航行,經塔巴灣登陸,拖船行數里山徑,經奇集(又作“奇吉”)湖轉入黑龍江。費雅喀人船只一般較小,逆入海口時較危險,是以多選擇奇集一路。三姓衙門在這里設立行署木城,以便島民。每年七月,庫頁島六姓十八噶珊的首領率眾而來,繳納規定的毛皮等物,領受朝廷獎賞和宴請,也順便走親串朋,洋溢著一種節日氣氛。一些外國和內地客商也遠道趕來,私下的交易頗為熱鬧,奇集噶珊借以走向繁華。一百余年后,俄海軍軍官涅維爾斯科伊也是看重其地利與人氣,在此設立兵營和殖民點,并切斷清軍往海口的通道。
乾隆八年夏天,三姓副都統衙門派出吉布球等帶領二十名士兵前往庫頁島,任務是到達里喀噶珊,帶回姓長齊查伊、雅爾齊作為證人,以便審理一起兇殺案。該案發生于上一年七月,就在奇集行署頒賞烏林期間,達里喀噶珊的鄉長阿喀圖斯等三人在爭嚷中被殺死,兩人受傷,影響十分惡劣。吉林將軍聞知后督令查辦,后查清為魁瑪噶珊的伊特謝努父子帶頭所為,即命三姓與寧古塔兩衙門聯合辦案。那時為籠絡羈縻,朝廷特許赫哲與費雅喀人進京娶妻,稱為霍集琿(即女婿),所生兒女各有專稱。伊特謝努即一名霍集琿,雖非姓長、鄉長,自視身份與普通族人不同。案件具體情形不詳,推測亦不外飲酒爭執,大打出手,居然格殺數人,大陸還有一個叫戴柱的赫哲人被殺死,也證明這場斗毆參與者關系復雜,并不是簡單的海島與陸上之爭。
三姓與寧古塔各派一名協領,很快就在奇集下游的魁瑪將伊特謝努抓獲。本擬將證人齊查伊等帶來后,在奇集行署就近審理,豈知三姓協領赫保突患疾病,要回城治病,便將會審地點改為三姓城。
吉布球一行抵達庫頁島達里喀地方,由于去年族人在頒賞烏林期間的死傷,費雅喀姓長齊查伊深為不滿,見面時排列甲兵,拒絕跪拜。后經向導與通譯解釋情況,齊查伊得知伊特謝努已被官兵拿獲,這才回來叩謝。可一聽說要帶他渡海去做證,又猶豫拒絕,吉布球等人好說歹說,總算答應下來。吉布球即拿出頒賞的蟒袍等物件,對死者與傷者也加以撫恤,同時頒發印憑(進貢和領取烏林的憑證),眾人叩拜如儀。不詳達里喀噶珊的具體地址,從檔案中看距西海岸顯然較遠,加上海峽大風所阻,眾人經過一個多月才抵達奇集,而協領赫保早已離開。齊查伊和雅爾齊受到宴席接待,但聽說還要去三姓或者寧古塔,皆訴苦不已,不肯前行。吉布球威逼利誘,堅持要齊查伊帶領證人到三姓,他們方才答應回船商議一下。當晚,齊查伊與雅爾齊即乘船逃走,清軍追趕不及,眼看著他們消失在茫茫大海中。
這是一次失敗的登島執法,但也是庫頁島隸屬清廷、與大陸地區關系密切、來往頻繁的實證。時任吉林將軍鄂彌達曾做過兩廣總督,性情和易,下令辦案時,特別叮囑登島時少派兵丁,少帶槍支彈藥,以免在島民中引發不安,并說接取齊查伊等證人,如果他們不愿意來,也不必強迫。這個案子后來是在寧古塔審理的,受害人戴柱也是一名霍集琿,他的母親與哥哥都到場做證。史料匱乏,伊特謝努被如何處置已不得而知,但由乾隆二十年的一條通緝令,可知其子肖西那被逐離家鄉,編管寧古塔。
我們大都知道庫頁島曾是中國的,且長期屬于中國;也知道這個大島,連同它毗鄰大陸的大片土地,今日已不屬于中國;卻不知道庫頁島于何時、以何種方式離開了中國。大量閱讀相關檔案文獻的過程,也是考辨、審視與反思的過程,筆者竟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庫頁島的離去,并非始于沙俄在十九世紀中葉的硬闖強占,而在乾嘉間即與母體漸行漸遠。
從努爾哈赤開始,清朝統治者就將東海地區當作本民族的后院,所謂“生女真”“新滿洲”,皆包括此一地域。而早期派兵搜括丁壯、招徠歸順部落,都使這里的人煙更為稀少。清兵入關,定都北京,滿人一批批移居溫柔富貴之鄉,東北根本之地尚且空虛,更何況極邊的赫哲、費雅喀?更何況荒涼苦寒的海島?康熙帝對庫頁島有較多關注,建立頒賞烏林和進京納婦制度,但也是以羈縻為主,并非嚴格的行政管轄。而根據現有史料,進京納婦多在大陸地區,庫頁島居民尚未見其例;多在康雍兩朝,乾嘉時逐漸減少,道光后似乎便沒有了。
貢貂和賞烏林制度曾是有效的,也是脆弱的。這種近似對待外藩的歲貢體制,雖然秉持“厚往薄來”的原則,在朝廷看來如同恩賜,卻不去考慮部族首領的感受。一些辦事官吏顯得盛氣凌人,歲數很高的族長不得不向年輕員弁叩頭,心中也會有怨氣。以達里喀噶珊的齊查伊為例,當局本來是要為其族人主持公道,由于辦事之人方式簡單,到后即喝令跪拜,不從即以斷絕進貢相威脅,赴行署做證時狀若押解,反而增加許多反感疑懼。齊查伊倔強宣稱不再貢貂,便是一種強烈的屈辱感所致。根據三姓衙門檔案,從奇集逃走后,不僅當年舒、陶二姓拒絕貢貂,多年以后仍是經常不到,嫌怨久久難以消除。
康熙帝授命編繪《皇輿全覽圖》,將庫頁島列為開篇第一幅,豈能說不重視?可所措置也十分有限。沒有在該島做更翔實的地理勘察,沒有對島上族群做充分的人口調查,沒有建立行政機構和派遣軍隊駐守,基本上是聽任島民自生自滅。究其根因,大約還在于清廷對東北雖深懷感情,亦深知氣候之嚴酷,生活條件之艱苦。遼陽盛京一帶尚且如此,數千里外冰海中之庫頁島自不待言。
雍正十年,清廷對黑龍江、吉林等地的控制增強,多處擴充兵力,并將三姓地方的協領衙門,升格為副都統衙門。就在當年,庫頁島特門、奇圖山等地綽敏等六姓提出貢貂的請求,次年五月獲得批諭,交由吉林將軍,“每姓各立頭目一人,以為約束。每年所貢貂皮,分別解送”。自此開始,逐漸形成六姓十八噶珊的歲貢格局,庫頁島與清廷的隸屬關系,也更為制度化。
至乾隆年間,漫長的西部、南部邊疆地區屢有戰爭,先后發生大小金川、準噶爾、回疆、苗疆、臺灣大規模戰事,而北方尤其是東海地域始終比較平靜。朝廷仍不斷在此地征調兵員,遷徙部民往新疆等地戍守,仍是年復一年地接收歲貢與頒賞烏林。貂鼠皮毛在內務府大庫已是堆積如山,零星一些鷹雕、魚類之貢可有可無,而朝廷頒賞的烏林所費不貲,籌集和發運儲存都不易,已成為一種經濟負擔。庫頁島上的費雅喀人當是從雍正十年開始納貢的,原來有一百四十六戶,數年后增加兩戶。乾隆十五年十一月,大學士傅恒特上奏折,提出將庫頁島貢貂戶以一百四十八戶永為定額,曰:
皇上重重頒賞者,雖系仁撫遠民之至恩,然此等人貢貂時如不規定戶數,隨其意愿準其進貢,則必視皇上隆恩為定例,陸續增加,天長日久,反致不知皇上隆恩矣。
作為首輔和首席軍機大臣,傅恒關心國庫收支的平衡和經費節儉,且貢貂與賞烏林制度數十年不變,加以調整實屬必要。但目標應是更切實有效的管理,應是更多的民戶繳貢與接受賞賜。此處的六姓,當然并非庫頁島費雅喀與鄂倫春的全部姓氏,一百四十八戶更不會是所有家庭,該島南部的愛奴人還沒有包括在內。傅恒不去為通島整體發展計,而是生怕貢貂戶數不斷增加,理由寫得明白,卻是匪夷所思。同樣匪夷所思的,是乾隆帝當即批準了這一奏議。
對于庫頁島費雅喀每年貢貂方式,傅恒規定在約定月份(一般是七月)到奇集噶珊,“如不前來約定之地,則令官兵尋入海島,喚其前來,征收貂皮并頒賞烏林。如有不于約定月內前來者,……未來之年應賞烏林停止頒賞”,充分顯現了朝廷尊威,強制且生硬。君臣二人都仿佛視庫頁島為累贅,沒有任何國土安全、國家戰略層面的思考和措置。
封建王朝多會有一個鼎盛時期,極盛時的明清兩朝,行政與聲教皆達于庫頁島。然比較起來,清朝的重視似乎還不如前明:明朝選擇在特林設置奴兒干都司,一兩日即可登島,且在島上建立幾處衛所;而清朝在島上全無設施,三姓副都統衙門遠隔四千余里,登島辦理一次公務竟需三四個月,反應緩慢且成本高昂。就近設立的所謂行署木城,也呈現不斷后撤的態勢,由奇集、普祿,退向德楞,再退向三姓本城。庫頁島上費雅喀人居住分散,每年的貢貂之旅都要翻山越嶺、跨海渡江,備極艱辛。另一方面,貂鼠越打越少,驗收越來越嚴苛,貢與賞的物價比已發生較大變化。隨著繳貢的路越來越長,庫頁人與清廷的感情也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