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
二十世紀的中國史學,迥然有別于此前數千年的傳統史學而自成一個脈絡清晰、類型獨特的發展段落。這種與傳統的迥不相侔,一方面固然是由于學術內部各種元素日積月累所形成;另一方面,二十世紀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和深刻變革,以及中國在整個世界格局中所處地位、所扮角色的巨幅變化,也是造就百年間中國史學自成特色的重要因素。
正因如此,研究二十世紀的中國史學,不僅要具有深厚的學術史素養,而且還要兼具政治史的眼光、社會史的理路,同時還要有一種能夠把政治、社會與學術團成一體的通人視野。對于任何一位史學史研究者而言,這都是一項巨大的挑戰。或許正是由于感受到這種挑戰的強烈刺激,近二三十年來,海內外學術界都對這百年間的中國史學投入了巨大的研究熱情,并推出一批厚重的學術成果。其中,既有以名家、名著為主線而提綱挈領、高屋建瓴者;也有以思潮與流派統領百年史學而梳理其發展脈絡、分析其內在理路者;還有以學術與社會的互動為樞軸,探究現代學術制度、學術體制與現代史學發展者;亦有以歷史知識生產與傳播為線索,闡發現代史學的知識類型學特征者。這些研究成果,都從不同的角度和面向,呈現了二十世紀中國史學的恢宏氣象及其發展演變的基本軌轍和總體路徑,從而豐富和深化了我們對于百年間中國史學的認識。
在林林總總有關二十世紀中國史學的研究成果中,由王學典主編的《二十世紀中國史學編年》就是一部原創性和學術個性兼備的厚重之作。這部書以“編年”為體,輯錄百年間中國史學發展過程中的史事、史家和史學論著,同時兼錄與史學發展變化有關之文化、政治、社會等重大事件。全書以時間順序為經,以史事、史家和史學論著為緯,通過這種經緯交織的方式,呈現二十世紀中國史學發展的真情實態。作者透過“編年”這種看似古拙的著作形式,向讀者傳遞其關于歷史敘事的形上之思。正如王學典在“前言”所說:“編年的最大價值在于能容納空間的存在。而普通歷史寫作的一大問題,是歷史敘述的強大內在邏輯,迫使敘述者把空間時間化了,犧牲了空間的共存性,成就了時間的一維性。”的確,任何分析性的歷史敘事,都會因為其分析框架內部巨大的邏輯力量而把看似無關的其他事實,有意無意地排除在整體框架之外,或者通過其分析框架而予以有意無意的遮蔽。從這個意義上說,似乎只有“編年”,能夠“兼顧時間與空間,可以呈現同一個時間節點上的多樣化的事實存在—至少是可以最大限度地容納不同事實的存在”。也正像作者所期待的那樣,正是通過“編年”,百年間中國史學的各個流派、各種聲音、各種現象、各方面發展,才能夠錯落有致地被安排到其“原生”性的時間和空間秩序之中,各安其位,各美其美,從而在最大的程度上避免了因分析性的邏輯力量而造成的顧此失彼。這種體例為我戲稱的這部王氏“百年史林英雄譜”奠定了一個整體的敘事架構。沒有這樣一個經過深思熟慮而設計的整體性敘事框架,該書的其他特點也可能就無從談起。
編撰者自謙該書只是“工具書、資料書”。就某種意義而言,該書的確是對二十世紀中國史學資料的首次系統梳理與編纂。全書以“編年”的形式,網羅百年間中國史學發展的方方面面,“按年系事,再由事系人,由人及學,從而全面地反映二十世紀中國史學發展的歷程和概貌”。就對基本資料的爬梳和整理而言,該書可謂選材廣博,取精用宏,每每在一個重要的史事條目之下,上溯其源,下探其流,原原本本,但又要言不煩。許多重要條目,雖文辭簡約,長者不過數百言,短則數十字,但總是言簡意賅,把相關史事、史家和史學團成一體,既同條共貫,又眉清目朗。經過作者的爬梳整理,百年間中國史學的全部家業,被盤點得清清楚楚;百年史學與社會變革之間的共生互動關系以及史學與人文社會科學各門類間盤根錯節的纏繞,也被打理得妥妥帖帖。縱觀全書,無論是就其取材的廣泛性和代表性而言,還是就其考訂的翔實、嚴謹和編排的精當、整齊而言,該書都稱得上是奠基性的學術工程。對于初學者而言,該書更是不可替代的“工具書、資料書”。
其實,在作者“工具書、資料書”這一樸素的著述宗旨背后,還有一種學術理想或曰學術關懷存焉。這不僅體現在作者力圖對二十世紀中國史學學術史做學理上的梳理和總結,而且還反映在其每每于字里行間所流露出的對中國當下史學發展方向與路徑的嚴肅思考和執著探索之中。細讀全書便不難發現,在作者系統、嚴謹而又翔實的資料排比之際,又有著取舍之中頗見章法、拿捏之間張弛有度的分寸感。這既體現了作者對二十世紀中國史學在整體把握上的駕輕就熟,也體現出作者在如何品衡前賢時哲學術成就時的深思熟慮。這種深思熟慮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理解:一方面是基于對二十世紀中國史學遺產的格外珍視和尊重;另一方面,或許也是更為重要的方面,便是作者在如數家珍般地盤點百年史學基業的同時,沒有忘卻對當下中國史學發展方向和路徑的思考與探索。古人常有“述往思來”之謂。如果我的理解大致不謬,那么,或許也可以說:作者對二十世紀中國史學基業的盤點與品衡,其基本的立足點便是當下中國史學建設的大課題。正是基于當下中國史學建設的這個大課題、大思考,作者才能以高屋建瓴的氣勢,俯瞰百年間中國史學的萬千氣象和潮漲潮落,各家各派的學術成就及其治學特色、千變萬化的史學思潮及其興替起伏、琳瑯滿目的史學成果、五光十色的史學現象,都在作者精心編織的這張“檢視網”的系統檢視之下,煥然而成為一個既脈絡清晰又斑駁陸離、既主線分明又多元紛繁的知識體系。在作者建構的這一整套總括百年間中國史學的知識體系中,重要事實不遺漏,無關枝節不入書,基本上做到了“應有盡有、應無盡無”。
當然,如果從建構二十世紀中國史學完整而又系統的知識體系來看,這部著作也有不少有待于進一步充實和加強的環節。在我看來,至少以下兩個環節,原書所構筑的知識鏈條還比較薄弱,需要充實和完備的空間還是相當大的。
首先就取材范圍來看,全書取材固然極廣極博,但對近代以來中國境內發行的各種中西文報紙資料,則未能充分利用,讓人頗覺有遺珠之憾。報紙是近代以來一種重要的知識媒介,在傳播新知、發展學術方面,起著特別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在現代學術與社會大眾的互動互滲方面,其所發揮的作用更是獨一無二的。二十世紀以來在中國境內所發行的眾多中西文報紙中,不僅有相當多的報紙時常刊載包括史學論文在內的各種文字,而且不少報紙還設有史學專欄或史地專欄,有的報紙還時常刊發史學家的各種資訊,諸如著作出版信息、學術活動信息,有的報紙還系統地刊登史家的專訪。這類資料,無疑也是重建這一時期史學發展過程、理解史學與社會交相互動的第一手材料。至于大量的地方性報紙,也每每刊登地方文史工作者的各種文字,這些文字或涉及鄉邦文獻的整理,或專述地方文史掌故,其內容均與地方歷史與文化的研究息息相關,因此也都是這一時期中國史學發展過程中的重要內容。就建構二十世紀中國史學完整而又系統的知識體系而言,這方面的內容似乎不應該缺失。
再從歷史知識傳播與閱讀接受的角度來看,該書對二十世紀一些史學經典的傳播及其影響,雖有所關注,但總體上仍嫌不足。二十世紀是中國持續變革的世紀,也是史學與世變重新鍛造、重新鏈接的世紀。正因如此,如何具體而微地呈現百年間中國史學的知識生產和傳播與社會變革之間的互滲互動關系,也是我們在建構二十世紀中國史學的知識體系時必須要面對的重要課題。最近若干年來,近現代人物的日記、書信、筆記等資料大量整理出版,其中就有不少材料涉及歷史知識的傳播、閱讀和點評。如果從傳播史或閱讀史的角度,對這些材料加以系統梳理和分析,或許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重建百年間歷史知識生產、傳播與社會變革之間互滲互動關系的某些具體環節或實際面向。就豐富和完善百年史學的整個知識體系而言,這些環節或面向,也應該都是非常有意義的。
(《二十世紀中國史學編年》,王學典主編,陳峰、郭震旦、姜萌編撰,商務印書館二0一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