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斯
編者按:
讀者讀書會推薦的第12本書,是一部因“高超的藝術造詣和非凡的文化修養”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提名的中國小說——林語堂先生的《京華煙云》。這部小說是林語堂先生最負盛名的作品之一,與它的續篇《風聲鶴唳》,以及后來的《朱門》,合稱“林語堂三部曲”。這本書是1938 年至1939年間,林語堂先生旅居巴黎時創作的,最初是用英文寫就。彼時,日本已發動全面侵華戰爭。林語堂先生認為,作為一名中國的知識分子,必須為祖國盡自己的力量。在他看來,作家的職責就是寫作,“最有效的武器是作品”。祖國陷入戰火之中,任由敵寇欺凌踐踏,他有責任把中國美好的文化呈現給全世界。這種時候,純粹的“鼓”與“呼”是不夠的,“要使讀者如歷其境,如見其人,必須借助小說這種手段來表達”。《京華煙云》敘述了北平城里曾、姚、牛三大家族之間的恩怨情仇和聚散離合。林語堂從義和團運動一路寫到抗日戰爭爆發,對當時的中國社會做了一次全景式的展現。義和團、八國聯軍、辛亥革命、五四運動、軍閥混戰、北伐戰爭、抗日戰爭,諸多宏大的歷史事件融入幾個家族的興衰變遷之中,歷史與社會、歷史事件與個人命運的關聯,都在小說中得到了全面而生動的呈現。1939 年,《京華煙云》的英文版在美國出版后,半年即銷售5萬多套。《時代》周刊評價它“極有可能成為關于現代中國社會現實的經典作品”,并將其視為闡述東方文化的權威著述。林語堂的好友、諾貝爾獎得主賽珍珠如此評價此書:“它實事求是,不為真實而羞愧。它寫得美妙,既嚴肅又歡快,對中國的過去與現在都能給予正確的理解和評價。我認為這是迄今最真實、最深刻、最完備、最重要的一部關于中國的著作。”
我處在這個位置很難寫書評,女兒批評父親的書,似乎從未聽說過。那又何必寫呢?因為好像有話藏在肚子里非說不可。可不要說我替父親吹牛,也不用罵我何以如此膽大,因為我要用極客觀的態度來批評,雖然情感因素也不可能完全沒有。我知道父親每日晨起寫作前,總是先起來走走,吃吃水果。寫完紅玉之死時,父親取出手帕擦擦眼睛而笑道:“古今至文皆血淚所寫成,今流淚,必至文也。”有情感又何妨。
《京華煙云》是一部由好幾篇小說組成的長篇小說,但未因此而成一部散漫無結構的故事。如此大規模的長篇,其中有佳話、有哲學、有歷史演義、有風俗變遷、有深談、有閑話,加入劇中人物之喜怒哀樂,帶著過渡時期中國社會的烙印,終成為現代中國一部偉大的小說。
《京華煙云》的貢獻之一,是將中國社會介紹給了西洋人。幾十本介紹中國的書,不如一本地道的中國小說來得有效。介紹中國的書猶如從門外伸頭探入中國社會,而描寫中國的書卻仿佛請你進去,“登堂入室”,隨你東西散步,領賞景致,讓你同中國人一起過日子,一起歡快與憤怒。此書介紹中國社會,可以說非常成功,影響力很大。此種宣傳是間接的。但書中所包含的事實,是無人敢否認的。
然此小說實際上的貢獻是消極的,而文學上的貢獻卻是積極的。此書最大的優點不在人物性格描寫之生動,不在風景形容得宛然如在目前,不在心理描繪之巧妙,而是在其哲學意義。你一翻開來,起初覺得如奔濤,其次覺得幽妙、流動,然后覺得悲哀,最后覺得仿若雷雨前的暗淡風云,到收場雷聲霹靂,偉大壯麗,轟然而止,留給讀者細嚼余味,忽而恍然大悟:何為人生,何為夢也!我不得不稱嘆叫絕,未知他人讀畢可有此感覺?故此書并非僅僅是一部小說。或可說,“浮生若夢”是此書之主旨。小說能給人如一場大夢的印象時,即可稱為偉大的小說,可代表人生。這里的人生并非僅指20世紀初葉在北平居住的某三家的生活。包含無涯人生的,就是偉大的小說。
全書受莊子的影響。或可說莊子猶如上帝,出三道題目教林語堂去做,今見林語堂這樣發揮盡致,莊子不好意思不賞他一枚仙桃。此書的第三部題為“秋季歌聲”(即第三個題目),取莊周“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以生死循環之道為宗旨:秋天樹葉衰落之時,春已開始,起伏循環,天道也。故第三卷描寫戰爭,可謂描寫舊中國的衰老,就是新中國的萌芽。故書中有“晚秋落葉聲中,可聽出新春的調子,及將來夏季的強壯曲拍”等語。
又有一段論人之永生與寶石之永生,我認為非常重要。可以說,人之永生是種族的,而寶石的永生是單獨的,木蘭游觀泰山無字碑那一段說得尤其詳盡。那一塊石頭無情無感,故永遠生存;人為有情之動物,個人死去家族卻永遠流傳。有人說這不過為要人充滿求永生之欲望,因而強作解釋,但我說其中有深意,非妄言也。
木蘭的生活變遷,也很值得研究:從富家生長、享用一切物質的安適,到后來變為村婦,過幽雅山居的生活,及至最后變為普通農民,成為忍苦、勇敢、偉大的民眾大海中的一滴水。父親曾說:“若為女兒身,必做木蘭也!”可見木蘭是父親心目中的理想女子。
書中人物差不多可以代表中國社會各種人物。在此書內可以看見舊派人物慢慢地消亡,新式人物跟著出來。代表舊派的是牛家夫婦、曾老爺;代表新式的是環兒、陳三、黛云。祝他們勝利!
這部小說雖然是用英文寫成,卻有許多奧妙處,非中國人看不出來。西洋人看書比較粗心,也許體悟不出來。中國人奇特的心理,非中國人不能了解。又如書中談《紅樓夢》之處,當然非未讀《紅樓夢》者所能欣賞的。也有幾處諷刺某一派人,也得中國人才能領會。
1938年的春天,父親突然想起翻譯《紅樓夢》,后來再三思慮而感此非其時也,且《紅樓夢》與現代中國距離太遠,所以決定寫一部小說。最初兩個月的預備工作全是在腦中的,后來開始做具體打算,把表格畫得整整齊齊的,把每個人的年齡都寫了出來,幾樣重要事件也記下來。自8月到巴黎時動筆,到1939年8月擱筆。其中搬遷不算,每日晨起總在案上寫作,有時8頁,有時2頁,有時15頁,而最后一天共寫了19頁,成空前之紀錄。其中好多佳話或奇遇,都是涉筆生趣,臨文時靈感突現而寫出的。
父親不但在紅玉之死后揮淚不已,寫到那最壯麗的最后一頁時,眼眶里又充滿了眼淚,這次非為個人悲傷而掉淚,卻是被這偉大的民眾所感動,眼淚再也收不住了。作者把自己寫哭了,怎么會叫讀者忍著眼淚咽下去呢?
《京華煙云》是一本可以隨時翻看的小說,并不是一定要有閑時才看,最好是在夜闌人靜時自個兒看。困倦時,起來喝口清茶自問道:“人生、人生,我也是其中一小丑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