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剛

音樂于我是開在人生灰色堅壁之上用于透氣透光的一扇窗。
一半是由于我愚鈍的資質,一半是由于小時候有限的條件,時至今日我依然只能以一名普通愛好者的身份來享受音樂。但即便是這不完全的享受,也足夠令我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和生命的可貴,足夠令我對這世界滿懷感激之情。
在我四五歲的時候,從來沒有人逼著我去學習鋼琴、電子琴、古箏等。這是幸還是不幸呢?我想這是現在很多孩子眼中的幸,卻是我這個已屆不惑的人眼中的不幸。今生我將注定只能遠遠地瞻仰音樂女神的芳顏,而無法走到她的面前與她對視,讓她感受到我的存在,感受到我胸中充溢著的對她濃烈無比的愛。不過,我時常寬慰自己,莖上的花永遠要美過襟上的花,占有并不是愛的最高形式,或許正是這種距離,使我從音樂當中雖感受不到極致的狂野,卻也體味到了一縷溫暖的慰藉。
我雖然沒有學過樂器,但當時家中并不乏懂樂器的人。爺爺會拉二胡,據說過去還會彈鋼琴,伯伯多才多藝,手風琴、小提琴、口琴樣樣精通,演奏起來像模像樣。記得小時候有那么幾個黃昏,天邊燒著絢爛的晚霞,大家早早地吃了晚飯,伯伯被晴朗的天氣撩撥得心情大好,便走到窗前,用一只手輕輕地攏在耳朵上,對著窗外亮出了他的男高音。伯伯有時唱《重歸蘇蓮托》,有時唱舒伯特的《小夜曲》,有時也唱《北京贊歌》等中國曲子,都是那些能柔柔地流進夜色里的歌曲。我那時就有一種奇妙的感覺,覺得在他的歌聲響起的那一刻,世界陷入了無比的和諧,仿佛就該是那樣的夜,就該是那樣的人,就該是那樣的歌,就該有我這樣一個坐在小板凳上托腮聆聽的小聽眾,一切就該以這樣的方式組合在一起,在短短的一瞬讓世界中心發生位移,我真切地感到自己置身在一種銷魂蝕骨的曼妙之中。
史鐵生在《務虛筆記》里說:當我們回首往事的時候,確切的事件經過時光的打磨就會從我們的記憶中逸去,但某些印象會長久而又真實地存留下來。伯伯在窗前唱歌的一幕就是我童年記憶中最難忘的印象之一,現在再回想起來都覺得美好得有些不真實,懷疑是加進了自己情感的渲染。后來看由程乃珊小說改編的電視劇《丁香別墅》,結尾處一對在愛情路上屢遭劫難的大齡男女終于走到了一起,男主角捧起女主角的手,深情款款地說了句:“現在可以唱《冰涼的小手》了。”一樣的弄堂房子,一樣的夜色,一樣的優雅,相似的歌與相似的情懷,我的心弦被撥動了。程乃珊有一支好筆,可以把弄堂里的勢利與刻薄都寫出美感來,而且她懂得有時候費盡筆墨的描摹還不如只提一首歌名來得傳神。每首歌都有它自己的世界,一提名字,那世界就慢慢地洇出來了,遠勝萬語千言。
音樂對于我來說不僅是一段旋律,更是觸發想象的媒介。我從小就有著濃厚的幻想氣質,獨處對我來說從來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乘著一段小小的旋律,我就能踏上迷離的幻想之旅。那些幻想沒有很明確的情節,往往只是一個瞬間、一段印象。聽德彪西的《夢幻》,我能看見一個略帶驚慌的孩子在午后的陽光中漫步在空寂無人的巴洛克風格大宅中,陽光從長長的天鵝絨落地窗簾間頑皮地擠進身來逗引著小孩,令孩子漸漸大膽起來,他踱進了圖書室中,成排的書架高到屋頂,要用梯子才能夠到高處的書,在那些書里隱藏著一個陌生的世界,神秘而又充滿魅力,一如這音樂本身。聽福雷的《西西里舞曲》也是一種無人但不空曠的感覺,如同在迷宮里摸索,心中漾著隱隱的焦慮,但那優雅低回的旋律又讓這種焦慮不能揮發,直把人拽入感傷的溪流中去。海頓的《小夜曲》展現給我的是一個夏夜的大花園,帶著假發的宮女貴婦與平民人家的孩童一起在噴泉與花叢間嬉戲流連,人與人之間的各種隔膜似乎都被音樂的美給填平了,每個人都盡力展現著自己人性中最美好的一面。同樣的曲子下回再聽,又能觸發出新的幻想,直叫人贊嘆造化的神奇。
讀大學的時候,同宿舍有一位學長酷愛古典音樂,收集了一套國內出的普及版古典大師名作集,每人一盒磁帶倒也公平,許多大師就是當時從學長的那套磁帶里認識的。我喜歡聽旋律優美、甜得發膩的曲子,所以愛莫扎特勝過貝多芬,不過我時刻提醒自己不要有太過偏狹的口味,所以也聽了一些如科普蘭、雅納切克、斯特拉文斯基、西貝柳斯、威廉斯、布里頓、霍斯特等相對有些冷門的作曲家。
在畢業后的頭幾年,我一直過著宿舍與辦公室兩點一線的生活,經常有大段的時間是一個人待在辦公室里,所以也有了一些別致的音樂體驗。比如我曾經點起香來聽古箏,那是一盤古琴名家的古典名曲集,不是普及版的,沒有其他樂器的摻和,只有一把古琴孤零零地獨奏,一個音彈畢,非得等它在空氣中完全散盡,下一個音才會不情不愿地出來。初聽時極不適應,畢竟是毛頭小伙子的浮躁心性,冷水泡茶般終于品出了味道,從而感受到之前不懂欣賞的枯瘦清雅之美。我也聽槍炮與玫瑰或是涅磐樂隊的搖滾,歌詞聽不清,所以無從感受他們的憤怒,純粹只是湊熱鬧,但久而久之也漸漸聽出感覺來,通過身體力行知道了后天性獲得的趣味是怎么回事。這段時間經常買從來沒聽過的歌手或樂隊來聽,為的就是讓自己的口味再廣一點。
總的來說,我還是喜歡爵士樂更多些,曾咬牙買過一百六十元一張的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和格倫·米勒的正版碟,也去商城聽過四百多塊錢的爵士音樂會,這些在當時無疑是極為奢侈的舉動,但回顧如今,它們在我記憶中留下的印跡絕對是超值的。爵士之美,美在那慢節奏中直抵人心的幽怨與感傷,美在那快節奏中令人忘形的率性與灑脫,至于即興演奏,則不啻是自由之神化身到了音符里,所以我覺得爵士真是動靜皆宜、老少通吃的。
大學畢業兩年后,卡拉OK在社會上嶄露頭角,單位組織了一次活動,讓我與之有了第一次親密接觸。當別人還被閃動的歌詞甩在后面的時候,我初次亮相就成功地演唱了《跑馬溜溜的山上》,每個字都能跟上,每個音都能唱準,這給了我莫大的成就感。在那一剎那,我有一種與音樂又近了一層的感覺,那種感覺所帶來的欣喜只有一個多年殘疾的人初次裝上假肢后才能體會得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