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慶
提 要:晚明泰州經濟的衰敗很大程度上是國家黃、運治理政策形塑的結果。明代治黃以保運為先,造成淮河入海通路被侵占,遂使淮揚運道、祖陵與下河州縣同罹水患。在治水技術無法提供兼顧三者的解決方案時,明廷鑒于祖陵、運道對皇室與國計的特殊意義,選擇將下河作為排泄區。這種角色設定導致泰州水害頻發,破壞了原先優良的農作環境,當地經濟也隨之陷入困境。泰州士紳既無力扭轉大的水利格局,也未能說服國家提供更多的賦稅優惠,水利與稅收分配的主導權始終掌握在國家手中。這表明在地方與國家核心利益發生沖突時,地方社會所能體現出來的自主性與能動性有限,很難抵制國家行為對地方民生的侵害。晚明泰州的遭遇顯示帝制國家對地方社會保有較強的穿透力與影響力,地方史研究亦需充分考量“國家”要素。
關鍵詞:晚明;泰州;黃運治理;經濟困境;地方應對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7.04.010
明代,泰州隸屬于南直隸揚州府,州境東臨黃海,西界江都,南毗泰興,北距興化。泰州盛產食鹽,又為漕糧供給地,與國家經濟關系密切。隆慶以前,泰州憑依優良的農作環境,號稱“樂土”,此后卻連遭水害,導致農業迅速凋敝。晚明泰州經濟轉入衰敗這一歷史現象,未曾被正面探討。先前關涉明代泰州經濟的研究,多從鹽業史與災害史視角展開。徐靖捷指出明中后期為防止灶戶侵占民田,曾積極推動民灶分征,“但由于國家偏向鹽務,民灶稅糧改革在泰州進行得并不徹底”,國家因為鹽課部分犧牲了泰州民戶的利益。1民灶分征構成了晚明泰州改變地方境遇的一個側面,對本文有參考價值。泰州衰敗的直接誘因在于水害,覆蓋泰州地域的災害史研究多有,這類研究對了解長時段、大空間內的整體災傷狀況有所助益,但卻難于對區域內部差異予以區分,同時更多的筆墨被用以描述災后的具體賑濟舉措,對地方社會如何應對持續性災害的努力疏于闡析。2據此,本文試就晚明泰州經濟轉衰這一現象進行探討,著重考察泰州經濟轉衰的深層緣由,并就地方社會應對經濟衰敗之舉措與成效進行分析。鑒于泰州與國家經濟間的密切關聯,以之作為個案考察,除能細化江淮東部地區災害史研究外,對深化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理解也有所裨益。
一、泰州經濟轉衰的癥結
泰州比鄰黃海,自古以產鹽著稱,到明中葉,“兩淮鹽課甲于天下,而泰居其三分之一”。3但鹽業作為國家財賦淵藪,為帝制政府把持,地方難享其利,“雖海有魚鹽,亦皆上供國計,無或敢自私者”。4明代泰州百姓多不事商賈,而以耕稼為業,輔以漁樵。在當地的產業結構中,農業占據著絕對主導地位。
元末,泰州屢遭戰火,經濟陷入蕭條。明初,朱元璋將大量江南民眾遷徙至泰州等地開墾荒地,并優免賦稅。洪武十三年(1380年)詔“揚州、廬州等府民間田土,許盡力開墾,有司毋得起科”,5加之泰州多數田地坐落在農作環境優越的下河地區,6農業生產很快步入正軌。直至隆慶以前,泰州農業一直保持著平穩的發展態勢,“春而耕也,秋而獲也,如取諸寄耳”。7在缺乏衡量農業發展程度的直觀數據時,賦稅征收額或可在一定程度上反應其水平,如表一。
由表一可見泰州畝均納稅額遠高于全國水平,在揚州府畝稅整體下降時(原因待考),泰州的畝稅額卻呈加增態勢。若與江南相比,亦高于應天、杭州、鎮江三府。8在這樣的賦稅壓力下,泰州百姓依舊處于一種相對安逸的生活狀態,“雖無富強,而家亦自給”。9清代方志編纂者談論起隆慶以前的泰州時,皆謂“泰為揚隸,夙
號天府”,“誠天府也”。10
隆慶是泰州經濟面貌發生深刻轉變的時間節點,“隆慶而前,下河為樂國;隆慶而后,下河為阱府”。11導致此種轉變的直接原因在于水害。據方志統計,從洪武至嘉靖的198年間,共計水災11次,平均18年一次。而從隆慶至崇禎的78年間,共計水災28次,平均2.79年一次。12頻發的水災破壞了泰州的農耕環境,導致大量農田無法耕種。據萬歷二十年(1592年)的官方記載,“下鄉一百三十四里田沉水底……積年拋荒不耕者,上下鄉計田五千九百二十九頃五十八畝零”,1以一州田地9280市頃計,接近64﹪無法耕種,由此造成糧食總產量的衰減,一州“歲計之收,僅可十之三四”。百姓“存不耕之田,納不耕之稅”,2田地因此成為負擔,甚至田雖送人,無人肯要。不堪賦稅重壓的百姓紛紛逃亡,“自隆慶三年以來……民窮刻骨,死亡逃竄,十室九空”,3“老稚轉于溝壑,壯者散之四方,其不即死且徙者日困征輸,恨不能委而去之,蓋幾無民已”。4到萬歷中葉,失去勞動力與土地耕作環境的泰州農業已基本陷入癱瘓狀態,泰州也從先前的樂土轉變為經濟殘敗、民生凋敝之所,“泰土瘠而民貧……其村落蕭條,其手足胼胝,其面目黧黑”。5水害直接導致了泰州經濟的衰敗,故弄清水害的發生機制,便可明晰泰州經濟衰敗的癥結。泰州位處亞熱帶季風區,會面臨梅雨期帶來的內澇問題,但此一階段水害的主因并非降雨,所謂“患固不在天也”,6而是源于上游淮揚運河的大量泄水,“四十八閘之水,日下注興(化)、泰(州)田間”。7這一現象的產生與明代黃、運治理方針與政策緊密關聯。
永樂遷都后,京師供給主要依賴運河轉輸。運河北上,與東西流向之黃河存在交集,且運河自茶城至清口段主要借助黃河水源。8一旦黃河決溢、改道,就會影響運河通航,所以明代一直將維護運道作為黃河治理的基本準則,“蓋前代治河,皆以民患為急。而我朝治河,又當以運計為先”。9正統以后,黃河北決水量大增,在沖毀張秋運道的同時,造成徐州以下河道淺阻,妨礙轉漕。考慮到黃河“順而南則資運,決而北則妨漕”,10弘治八年(1495年),劉大夏興筑太行堤,逆勢阻斷北決通路,強行障河分流入淮,“河恒南行,而北派流絕,自是以后,以一淮受全河之水”。11黃河分流入淮,河勢漸緩,緩則沙停,淤積因此變重,“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以后,南流故道始盡塞……全河盡出徐、邳,奪泗入淮”。12
由于黃河徐、邳段河道狹窄,堤防不固,一遇汛期,往往水分數道,“或橫絕,或逆流入漕河”。1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