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樂昊+周建平
《不成問題的問題》 里沒有壞人,他們的小心機往往出于自私、懦弱、夾縫中求生存式的自保。梅峰抽離攝影機的道德判斷,讓觀眾得出自己的答案。而他把自己浸淫到各種資料里去嗅吸民國的氣味、選擇1950年的英國老庫克鏡頭,又為人物命運的無奈和荒涼,打上了老照片般溫潤蘊籍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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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不成問題的問題》開拍前夜,導演梅峰跟攝影、美術工作到很晚,工作人員都離開之后,他一個人躺著,突然聯想到張愛玲《小團圓》的開頭:“大考的早晨,那慘淡的心情大概只有軍隊作戰前的黎明可以比擬……所有的戰爭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
800萬的預算、120人的團隊,45天的拍攝周期,在大銀幕里看來,這是不起眼的小制作。但是壓力以及隨之而來的焦慮依然是巨大的。為了籌拍電影,制片人和梅峰各自四處“化緣”的時候,各路資方主要的擔心就集中在兩點:一來,老舍小說改編成電影,題材上會不會有些不合時宜?二來,梅老師作為編劇的成績雖然有目共睹,但當導演畢竟還是第一次,這是個風險。
“當時自己還有一種想法,萬一這個片子拍得特別糟糕,拍砸了,就是人生第一部電影,也是最后一部電影了。”在等待戰爭開始的慘淡心情里,將領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也確實是用一種嚴陣以待的態度拍完了全片,拍攝時間只用了36天,比制片方規定的預期時間還提前了五分之一。
直到2016年臺灣電影金馬獎,《不成問題的問題》擁有兩項提名——最佳改編劇本獎和最佳男主角,他穿了筆挺的禮服去現場,心里還在祈禱:“趕緊讓范偉老師拿下影帝吧,我們編劇不編劇的無所謂。”這是梅峰一貫的謙讓風格,克己厚人。硬要說起來,背后可能也有另一種底氣:就這部電影來說,在金馬之前二十多天,《不成問題的問題》已經拿下了東京國際電影節的最佳藝術貢獻獎;就梅峰本人來說,早在2009年他就憑《春風沉醉的夜晚》成為了第62屆戛納電影節的最佳編劇。
金馬獎開出來,仿佛是褒獎梅老師的善意似的,《不成問題的問題》雙豐收:范偉新晉影帝,梅峰和黃石也憑借扎實的改編劇本捧回了金馬獎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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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問題的問題》對于梅峰來說,其實是個半命題作文。最初是電影頻道要做一個紀念老舍去世50周年的電視電影,但是項目最后沒能做成,恰好北京電影學院下屬的青年電影制片廠有一個“新學院派”的計劃,扶持學院體系中的師生去拍電影,梅峰就手把老舍這個項目報了上去,結果就通過了。
歷來老舍的作品改編劇甚多,梅峰捧著《老舍全集》一個故事一個故事細看,看到《不成問題的問題》時,“行了,別的不用看了,就是這個最有意思。”
老舍之子舒乙先生非常驚訝,他告訴梅峰,迄今為止,在老舍的所有作品里,唯有《不成問題的問題》從來沒有人來要求過影視改編版權。
小說寫于1943年,正值抗戰,故事發生在重慶郊區的樹華農場。農場輸出著因戰時匱乏而身價倍漲的農食物產,但是卻一直虧錢,問題就出在農場主任丁務源身上。丁務源是個通常意義上的無用之人,但是一團和氣,非常善于搞人事,對上勤服侍,對下和稀泥。農場里住著一個秦妙齋,自稱全能藝術家,夸夸其談,其實草包一個。農場一直虧錢,股東不滿意,于是調來一個留洋歸來的博士尤大興,頂了丁務源的主任位置。大興帶著妻子明霞來到農場,抱著實干救國的熱情試圖改造這里,可是嚴格的制度化管理在中國人情社會的實際操作中四處碰壁,最后在丁務源、秦妙齋和工人的聯手夾擊和大字報攻勢下,灰溜溜地被排擠出了樹華農場。
“我大學學中文的嘛,老舍的那些重要代表作都看過,但是看到這個的時候還是覺得非常特別,即使放在今天這個時代依然不過時,依然跟我們當下周遭的現實有很強的對話性。好像隔了那么多歲月,但是故事和人物,還是活生生的,老舍先生非常犀利,他就是用那么漫畫式的、抽象的一種語言系統,我覺得背后隱藏的那個東西,其實還是探討中國的社會文化和倫理結構。為什么丁務源這樣的人可以活得如魚得水,他天天把‘不成問題放在嘴里,但是‘不成問題是要出問題的,在這種邏輯下農場到處都是千瘡百孔的問題。老舍在那個時代就寫出這樣的作品,幾乎是一個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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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把這樣一個故事搬上大銀幕卻存在著顯而易見的難關:電影從頭到尾兩個小時全部在農場,而且幾乎全是男人戲,恐怕不太好看。“原封不動地去用,很危險,或者很枯燥。”于是他跟另一個編劇黃石一起,為故事增加了佟小姐和三太太這兩個女性角色,佟小姐代表了愛情的戲份,而三太太則是農場資本方的出面者,也是故事情節推波助瀾的主要幕后力量。
黃石曾是梅峰在電影學院的研究生,因為是女性編劇,所以梅老師把發掘女性戲的任務都丟給了她,讓她盡量往劇本里添素材,然后再來做取舍。影片開頭那段精彩的女人麻將戲,就是黃石的貢獻之一。
劇本打磨了近一年的時光,在梅峰的經驗里,所有的電影劇本都起碼需要這么長的孕期,他不信任那種七八個編劇兩三個月就攢出一個本子來的產業高效,那對他不適用。他跟黃石你一稿我一稿地過,把自己浸淫到各種資料里去嗅吸民國的氣味,他們重看了一遍《圍城》,大面積地回憶張愛玲,搜羅抗戰時期關于重慶政界、軍界、文化界、教育界甚至黑幫的大量文獻,像“現在市面上雞蛋兩塊二一只,豬肉十四塊錢一斤”這樣的臺詞,都是從重慶當時的物價表里查出來的。
當了多年編劇,幾乎對劇本每一稿的判斷都心中有底,但是當導演是第一次,梅峰自謙說,抱著學習的心態去的,反正一定會遇到不懂的地方,不懂就問唄。好在搭的主創班子都是相熟的人,大家在審美趣味上比較趨同,知道彼此要什么,節省了很多溝通上的精力成本,導演的關鍵是做選擇題,在別人給你選項的時候,快速決定自己要什么。劇組從2014年冬天開始選景,在重慶鄉下到處跑,最遠到了巫溪的寧長古鎮,那里曾是盛極一時的鹽場,現在荒廢了,美則美矣,但是實在不像一個農場。之后無意中在北碚發現了一處山腰格外好看,有S形的河流和盤山小路,山上種滿了果樹,山下都是水稻和蔬菜,現成就是一個農莊,而且跟老舍小說中描寫的景致重合度很高。endprint
在電影美學上,他們更多地向上世紀40年代重要的電影作品靠攏,《小城之春》、《烏鴉與麻雀》、《萬家燈火》……“技術性的提醒最強烈的還是《小城之春》。”《不成問題的問題》也因此被看成是在美學上向《小城之春》遙遙致敬的一次嘗試。
單機拍攝,黑白片,使用比較長的固定鏡頭……這些都意味著人為地自我設限,而局限性往往也成為風格和氣質的來源。梅峰和攝影師做了很多實驗,最后選擇了1950年的英國老庫克鏡頭。今天的數字技術,鏡頭畫面的邊邊角角跟中心一樣清晰,而老庫克鏡頭的畫面有一點粗糙,但是在光感上更接近40年代的質感,有種老照片似的溫潤蘊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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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結構幾乎是勻稱的,每到三分之一處,就出來一個重要人物,于是梅峰干脆直接借用了三幕劇的經典結構。第一個鏡頭就架得很危險,正中一個麻將桌,廳堂、花瓶、牌位全部是對稱的,麻將桌上最重要的一個角色三太太,臉幾乎全部被對家的后腦勺遮了個嚴實,只有一個聲音,說了五分鐘。攝影師問:梅老師,你真敢這么拍嗎?
梅峰說,攝影是有道德觀的。在他的學生時代,他的畢業論文就是關于好萊塢電影的窺伺觀。美國的類型片急于讓觀眾判斷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在觀眾還沒有靠思考得出結論之前,攝影機已經給出了答案。而他試圖做的,就是減少介入,讓攝影機和創作者的態度都保持適當的距離感,讓觀眾自己得出答案,并體會那種無奈和荒涼。《不成問題的問題》里沒有壞人,幾乎每個人都是可憐人,他們的小心機,也常常是出于自私、懦弱、夾縫中求生存式的自保。但正是這種人人身上有之的平庸的惡,組合起來,構成了社會的頑疾。
事實上,不同的觀眾在電影里看出的東西是不同的,簡單的人看出了善惡,職場的人看到辦公室政治,思考者看出了關于國家命運的隱喻。
在電影學院做內部放映時,梅峰特別留意了二十多歲的青年人對電影的反應點在什么地方。果然,他們多次哄堂大笑,尤其是在秦妙齋和佟小姐很矯情地戀愛表白的橋段。“我那些畢業了幾年的研究生,看完這個片子以后跟我說,梅老師,你這電影跟我們公司職場一樣一樣的,說身邊全是這樣的事。反饋就是這個電影不沉悶,不像預期說,拍個老舍,又是學院派,又文藝,還是黑白的,肯定又是個大悶片。包括這次北京電影節,幾個場次出來,票一搶而光,這其實挺讓我開心的。”
首戰告捷,長了他的自信,“萬一拍砸了,就是人生最后一部電影”這種心理警示也因此有了沒有說完的下半句。編劇梅峰作為導演的下一部電影,會是一部青春劇,這來自他長期身處高校對身邊年輕人的觀察,也來自他對市面上國產青春劇的失望。而這種躍躍欲試的心情,也像旗開得勝的軍隊對再戰的滿懷渴望,因為完全是期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