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椅己

李瑞州

簡歷：1991年出生，2007年開始看NBA，喜歡球星：詹姆斯，科比，歐文。

籃球虐我千百遍，我視籃球如初戀。十年了（2007.08——2017.08），我從一名初出茅廬的新秀成長為一名老新秀。除了體重增長之外，籃球技術卻一直沒有進步，但對籃球的的愛是永恒的！愛籃球，沒理由！加油！

黎陽城籃球場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體育場角落的水泥場地，場邊是裝著冰箱的三輪車小販，售賣各種飲料。上班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經常聚集在這里打球，每每花五角，買一瓶康師傅，——這是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瓶要漲到一元，——劇烈運動之后，坐在場邊邊喝邊休息；倘肯多花一元，便可以買一瓶農夫山泉，或者娃哈哈，如果出到五元，那就能買一瓶紅牛，但這些顧客，多是工薪族，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開車穿耐克鞋的，才會嘴里慢慢吐著煙圈，要瓶紅牛，慢慢地坐喝。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體育場附近的超市里當售貨員，老板說，我樣子太傻，怕影響超市形象，就讓我騎三輪車在籃球場邊賣飲料。開車穿耐克鞋的主，雖然有錢很任性，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拿著紅牛上看下看，看保質期過了沒有，距離保質期還有倆月的不喝。在這嚴重監督下，賣瓶過期的飲料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老板又說我干不了這事。幸虧中介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賣礦泉水撿飲料瓶的無聊職務。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籃球場邊，專管我的職務。雖然天天看人家打球，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球場老球痞總是自帶一副裝逼臉孔，也沒有好助攻，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孫椅己到籃球場，才愿意多看會兒，可以笑出聲來，所以至今還記得。

孫椅己是惟一穿耐克鞋而喝康師傅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亂蓬蓬的花白頭發。穿的雖然是耐克，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刷。他對人說話，總是當年我怎么怎么，叫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孫，別人便從NBA上的“椅子男易帝”這半諷刺半表揚的話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孫椅己。

孫椅己一到籃球場，所有打球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孫椅己，你臉上又添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我說，“來瓶冰凍的康師傅，再拿瓶常溫的農夫山泉。”便排出三個鋼蹦子。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最近打球又使陰招了！”孫椅己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看到你對詹皇下黑腿，被人家揍了一頓。”孫椅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攔下合理沖撞不能叫下黑腿……合理沖撞！……職業球員的事，能算下黑腿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么“三秒違例”，什么“四步上籃”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籃球場上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里談論，孫椅己原來也受過專業籃球訓練，但終于沒有走上職業球員，又不愿意打業余聯賽；于是愈過愈窮，弄到快要離開籃球圈了。幸而有個好身高，能拼搶籃板，便偶爾替小企業打比賽，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球品，便是經常使陰招，還好吃懶做，無故罷訓。打不了幾分鐘，便因技術犯規被裁判吹出場外。如是幾次，叫他打球的人也沒有了。孫椅己沒有法，便回到家鄉的體育場打球。但他在這里，球品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使陰招；雖然間或打一下手，或阻擋犯規，但不等對方喊，自己定然主動承認，比賽才得以愉快的進行下去。

孫椅己喝過半瓶水，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孫椅己，你當真接受過專業籃球訓練嗎？”孫椅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質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么連市里的比賽也打不上呢？”孫椅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籃球黑幕，教練與球員的微妙關系之類，這些所謂圈內的事情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籃球場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撿廢飲料瓶，連還有小半瓶水的也撿走，也沒人責備，因為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孫椅己身上。而且老板見了孫椅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孫椅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接受過專業籃球訓練嗎？”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接受過訓練，……我便考你一考。進攻三秒的規定，是怎么回事兒？”我想，一個球品這么差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孫椅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知道吧？……我跟你說說，記著！這些小故事可以跟其他小朋友分享。將來打球時，可以提高你的格調。”我暗想我和職業球員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我的身高壓根就不是打籃球的料；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就是因為傳奇中鋒奧尼爾嗎？”孫椅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摸摸自己的花白頭發，點頭說，“對呀對呀！……奧尼爾得過幾次MVP，你知道嗎？”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孫椅己剛用手拿著籃球，想在我面前表演個花式上籃，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周邊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孫椅己。他便給他們一人一瓶康師傅。孩子喝完水，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冰箱，還要吃冰糕。孫椅己著了慌，表演個單手抓球，彎腰下去說道，“想吃冰糕嗎？除非你們把我當作籃球老師。”直起身又看一看籃筐，自己邊投籃邊說，“看這個球，空心入網。”籃球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可連籃圈都沒沾，于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孫椅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老板來體育場打球，忽然說，“孫椅己長久沒有來了，還等著他搶籃板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打球的人說道，“他怎么會來？……他左膝十字韌帶撕裂了。“老板說，“哦！”“他總仍舊是使陰招。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敢對科神犯規。科神的斷子絕孫腿那么牛X，能硬碰硬嗎？”“后來怎么樣？”“怎么樣？先蓋了孫椅己一個大帽，后來是膝蓋故意頂住他，孫椅己落地時重重的扭到了膝蓋。”“后來呢？”“后來去醫院檢查，才知道左膝十字韌帶撕裂，馬上做了手術。”“手術效果怎樣呢？”“怎樣？……誰曉得？估計難以完全康復嘍。”老板也不再問了，幾個人開始打起球來。

中秋過后，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煤球爐，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打球的，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來瓶熱的康師傅。”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向前一看，那孫椅己便在看臺邊上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運動褲，左膝蓋處厚厚的，應是帶著護膝，還有那個破耐克，身邊放著一個掉皮的籃球，見了我，又說道，“拿瓶熱的康師傅，天冷。”老板剛好過來，一面說，“孫椅己嗎？還等著你搶前場籃板呢！”孫椅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在玩罷。這一回是恢復訓練，膝蓋不能用勁兒。”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孫椅己，你打球又使陰招了，遭報應了吧！”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你打球不使陰招，怎么會被科神報復？”孫椅己低聲說道，“都怪場地太滑，場地，太滑……” 他的眼色，很像懇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球友，便和老板都笑了。我把放在溫水里的康師傅，拿一瓶給他。他從破褲袋里摸出一元錢，放在我手里。不一會兒，他只簡單投了幾下，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長久沒有看見孫椅己。到了年關，老板打球時說，還等孫椅己搶籃板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還等孫椅己搶籃板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孫椅己的確退役了。

后記：拜讀過魯迅先生的《孔乙己》，想以此為模板寫篇關于籃球的文章。本文初衷是想諷刺那些身懷籃球天賦，卻浪費才華的籃球天才。不過話又說回來，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昔日的全明星中鋒拜納姆就是很好的例子，曇花一現，終成過往云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