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絲絲喚醒深海的人

昶月

那群在“深海”呼救的人

吳超是廣東外語外貿大學的美術教師，愛好視聽動畫創作的她一直有一個理想，就是用藝術完成對人的生命，以及精神領域的探索。

2014年，因家人生病住院，吳超第一次接觸到植物人。在醫院，有一對滯留了兩年之久的母子。中年兒子因一次意外變成了植物人，老母親堅信兒子還有意識，堅持不出院，醫院只能繼續提供維持生命的物理治療。吳超第一次發現，原來植物人有的也是睜著眼睛“沉睡不醒”，她總覺得他在盯著她看。

植物人處在怎樣的生命狀態里？他們的意識去了哪里？醫生告訴她：約40%的患者神志其實是完全清醒的。如果植物人昏迷六個月以上，恢復機率就會呈幾何式下降。

醫院的那對母子讓吳超無法平靜，她發現一本叫《失語者》的自傳書，講述美國一個叫馬丁的植物人男孩蘇醒的故事。12歲那年，馬丁突然喪失走路、進食、說話的能力。躺在病床上的他，可以清楚地看見、聽見、思考周圍的一切。用他的話說：“就像行走在深海之中，周身被黑暗環繞，親人近在咫尺，卻無法和他們交流。”在父母的悉心照顧下，13年后奇跡發生了：馬丁蘇醒了，他還憑努力獲得大學文憑，考取了駕照，收獲了愛情。

吳超萌發了幫助這一群體的想法，這想法也獲得了丈夫的支持。她的丈夫夏維倫也有過躺在病床上求助無援的經歷。他曾因重病手術，醒來時想找親人，內心焦急卻說不了話，最后是醫生從他的眼神中明了了一切，告訴他明天就能見到親人，他才平靜下來。

醫院對植物人喚醒的方式，大多是電刺激、磁刺激、按摩、針灸等物理治療。吳超想，既然是對人意識的喚醒，光靠醫學治療遠遠不夠。已有研究證明，植物人可以看到聽到，那么，根據病人自身經歷、情感焦點，制作適合他的輔助喚醒的視覺聽覺作品，對刺激蘇醒和恢復會不會有用呢？

這一想法，剛好跟廣州軍區總醫院的神經外科不謀而合。他們一直關注此領域的發展動態，也在尋找情感性的治療、藝術性的刺激，吳超與他們達成了合作。

續寫生命故事

2014年8月，吳超夫婦聯合藝術家朋友，發起了“植物人視聽喚醒”項目。他們遇到的第一個案例是19歲的植物人少女美美。一天晚上，美美跟好友去唱卡拉OK，一出門就被醉駕司機開車撞了。美美已陷入昏迷一個半月。看到年輕的生命徘徊在生與死之間，吳超決定不管結果如何，都要試一試。

吳超與美美的父母、朋友交流聊天，跟隨美美媽到她家里，努力去感受和了解美美過去的生活，很快為美美設計了一個個性化喚醒方案。

重癥監護室里，吳超為美美戴上耳機，錄音里播放的，是美美媽的呼喚、朋友的鼓勵、從小到大一直陪伴她入睡的八音盒音樂、她最愛的小狗的吠叫聲、媽媽日常叫她起床的嘮叨……

這些充滿溫暖記憶的音頻在重癥監護室陪伴著美美，好幾次，美美聽著聽著就流下眼淚。吳超興奮極了，又制作了關于美美的生活和朋友的視頻，美美竟然睜大眼睛，盯著播放視頻的手機緩緩移動眼球。三個多月后，2015年1月1日，醫生打來電話，說美美醒來了。

吳超趕到醫院，見昏迷了近半年的美美正聽從醫生指令，微微抬起右手。她的右腳也能聽指令微微抬起，在場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雖然美美“蘇醒”了，但眼神是渙散的，醫生說相當于重度殘疾的狀態。吳超和丈夫沒有停止努力，帶美美最愛的狗讓她觸摸。得知美美父母為女兒的醫療費發愁，他們發動朋友獻出作品義賣，籌集到近30萬元的治療費。她想讓美美和她的親人知道，有很多人在幫她們。

2015年8月，在醫學治療和輔助蘇醒項目的幫助下，美美會說餓了。吳超不斷收到美美媽發來的好消息：美美可以用一只手指打游戲了，美美自己咬住了愛吃的雞翅不松口……一天，美美發出了第一條微信朋友圈消息：我想出去玩。原來，美美一直有個愿望是去海邊，媽媽在她昏迷時一直跟她說：等醒來，就帶你去海邊。吳超決定幫美美實現這個愿望。

吳超與美美的家人帶著美美來到海南三亞，為坐在輪椅上的美美打開一個“神秘”房間：整個房間被布置成她喜歡的粉紅色，一面墻搜集了美美醒來后最開始說的話，用波普藝術形式呈現“我要吃”“我要出去玩”“我想你們”……一面墻以裝置作品形式，呈現她車禍前的燦爛人生——她愛的布偶、她為去海邊攢下來的一抽屜泳裝、她為男友折的一整盒紙玫瑰……吳超也進行了二次創作，在美美收藏的絨布玩具上，插了很多銀針，象征著過去的幸福，以及術后治療的痛苦。房間里還擺放了21本按年排序的照片故事集，從1994到2015，一年一本，展示了美美21年的人生，美美什么時候讀幼兒園、得的獎狀、收集的貝殼……那是美美媽與吳超一起精心準備的，讓美美體會到人生不只有痛苦，更多的是有趣和幸福。

這是吳超為美美做的一次人生回顧展。她知道植物人在被喚醒后，很難獲得正常人的存在感、幸福感，所以，以藝術的形式，讓美美重新審視自己人生的細節和美好，完成對自我生命的肯定。

美美流淚了，她激動地用瘦弱的雙手支撐著輪椅扶手，在父母的幫助下，第一次嘗試站了起來。美美的站立，讓吳超親身感受了一個人“意識”的強大。“意識”就好像魔術師，它讓一個個柔弱的軀體變成堅強的生命。

現在的美美喜歡跟人打字聊天，能與人簡單地口頭交流，并在努力重新學習走路。

喚醒情感喚醒渴望

第一個案例的成功，讓大家對“植物人視聽喚醒”藝術項目信心倍增。植物人藝術喚醒室開始在北京和廣州的兩家醫院建立。

吳超在制作個性化藝術視聽作品的同時，開始嘗試制作共性化作品，作品內容分為激發能量、欲望、重生、祥和四個階段。作品里有鐘鼓樂器的余音繚繚、艷麗花朵綻放的美好、獵豹追逐羚羊時充滿張力的畫面、男女粗獷歡快的舞蹈身姿……喚醒人的生物本能，激發植物人意識到“作為人，我還想活”。而個性化喚醒是恢復記憶邏輯，是“除了知道我是人外，還知道我是誰，恢復情感和愿望”。

為了刺激患者蘇醒，吳超還嘗試味覺、觸覺上的刺激，如通過美食視頻，引導病患想象酸甜苦辣的味道，再讓家屬用棉簽蘸上蜂蜜，涂到患者舌頭上，促進味覺的恢復，激發他們求生的欲望。

當一系列充滿能量的視聽作品快速地在植物人眼前跳躍、播放時，吳超通過儀器，檢測到看似昏迷中的人心率、腦電、血氧等身體數據的反應。作品播放時，這些數據一直在變化，甚至比正常人更強烈。植物人們的手在努力抬起，腳在抖動，這讓吳超欣喜不已。

截至2017年6月，“植物人視聽喚醒”藝術項目共有100多人次使用，他們幫助成功喚醒3名病例。

一名在廣州做公司高層管理的臺灣商人，因突發腦溢血成為植物人。接受了激發能量的動畫作品喚醒，以及個人喚醒影片輔助刺激后，他的意識恢復良好，已回到臺灣繼續恢復治療。

16歲的女孩佳佳，因患上抑郁癥而自殺，被救后一直昏迷不醒。通過參與輔助喚醒項目，她的眼神開始有了神采。現在吳超去看她的時候，她會微笑了。

吳超坦率表示：“我們希望努力用藝術為家屬和病人帶去一些想象力和美好，就像對陷入困境中的人伸出一只溫柔的手，而在藝術與其他學科結合的探索中，我發現愛和生命力是最值得我追求的藝術真諦。”

（圖片由本文作者提供編輯 趙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