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易
湘湖邊上有個背山面湖的小村子,村里住著一戶姓杜的茶農,生了一個獨子叫杜仲明,一家人生活安樂。不料天有不測風云,在杜仲明十八歲那年,父親感染重病,請醫買藥花光了家里的積蓄,連茶園也典賣了,還是沒能留住老父一命。
屋漏偏逢連夜雨,父親死后沒多久,杜家的房子在一場意外的大火中被焚毀殆盡。母子倆只得在一片廢墟中搭起一間草屋,靠著杜母幫人縫縫補補,杜仲明給人打打零工,勉強度日。
這一天,杜仲明從草屋出來,見屋后的空地上有一棵綠油油的嫩芽從一片焦黑的土地中冒了出來。他好奇地湊近細瞧,發現是一棵茶苗。杜仲明的眼前浮現出父親在茶園忙碌的身影,心中悲喜交加。從那天起,他天天去檢視這棵茶苗,用湘湖里的水悉心澆灌,精心侍弄。
村子里有不少種茶高手,好心提醒他說,被燒過的土地火氣太大,三年內是不能種茶的。即使茶樹沒有枯死,味道也會大打折扣,別白費了力氣。杜仲明只是笑笑,在他心里,培育這棵茶苗是為了寄托對父親的思念之情,哪有什么功利心。
日子一天天過去,茶苗長成了綠油油的茶樹,這天,杜仲明和母親將茶樹上的嫩葉小心地采摘下來,用鐵鍋精心炒制出一大捧茶葉,他們決定在清明節這一天,帶著這新茶,去杜父墳前祭拜掃墓。
這天傍晚時分,一位青衫老者敲開了杜家的門,說自己在湘湖游玩,走得累了,想討碗水喝。
杜仲明請老者進屋坐下,忙去燒水泡茶。老者看到桌上放著一個裝茶葉的白瓷罐,湊近一聞,能嗅到一股幽幽的茶香。水燒好了,杜仲明從一個青瓷罐里取了一小把茶葉,丟進了茶壺沖泡起來。
老者有些不悅地道:“小兄弟,你家明明有好茶,為什么不肯給老朽嘗嘗呢?”
杜仲明不解地問:“老先生何出此言?我家平時喝的都是這種茶葉,并沒有故意怠慢您啊?”
老者斜眼看了看那個白瓷罐。杜仲明恍然,忙解釋道:“老先生誤會了,這罐茶葉是我打算清明節這天祭拜家父時泡給他老人家嘗鮮的,還沒人喝過。其實,這茶雖然是新茶,味道并不會很好。”他就將焦土之上種不出好茶的話說了一遍。
老者聽了點點頭:“焦土三年不能種茶的道理我也明白,可這白瓷罐里的茶葉確實有一股奇特的香味,這倒奇怪了。”
聽客人夸獎自己種出來的新茶,杜仲明也挺開心,于是笑道,“如果老先生不介意,等我用茶葉祭拜過父親后,再請您品嘗,如何?”
老者連連點頭,于是,兩人約好了清明節后第二天再見。
轉眼就到了和老者相約品茶的日子,剛到中午,老者就敲響了杜家的大門。杜仲明笑著將他迎進屋內。
杜家本來有不少精巧的茶具,可惜,都在大火中毀于一旦。杜仲明拿著最簡單的粗瓷茶壺,沏了兩杯茶。一杯給自己,一杯給那老者。
老者端起茶杯,喝之前先聞了聞,再觀茶色,繼而細品,一口茶在舌尖轉來轉去,良久才道:“好茶,絕對是好茶!”
其實,杜仲明聞到那幽幽茶香,自己心里也泛起了嘀咕,他也喝過不少好茶,面前這杯茶,怎么也不像焦土上種出來的啊。他端起杯子,只見茶色清澄碧綠,喝一口,將茶水含在口中細細品味,但覺幽香陣陣、余味悠長,初品好像是龍井,但又比普通的龍井多了一股清淡的幽香。他絕沒想到自家的茶葉竟然有如此妙處,不由得喜形于色。老者又喝了一口,接著又問:“你這茶苗到底是什么品種?又是怎么種出來的?真的是種在焦土上的?”
杜仲明仔細回想,父親去世的前一年經常喜滋滋地說,這次在園里培育的新茶苗跟以往的都不同。可還沒等他們品嘗到新茶的滋味,他就患病離世。難道,這棵茶樹,正是父親培育的新品種?老者半信半疑,杜仲明索性拉著他來到屋后的空地上,讓他自己去看。經過一年多的風吹雨打,但依然看得出當年大火的痕跡。只見一棵綠油油的茶樹,就長在這片荒土之中。
老者大呼奇怪,他繞著茶樹轉了一圈,又繞著杜家的草棚轉了一圈,前后觀望了許久,這才拍手嘆道:“原來如此!真是天降福茶啊!”
燒過的土地確實三年內不能種茶,因為茶這東西最喜濕惡燥,地里要是有火氣,休想種出好茶來。可妙就妙在杜家所在的村子地勢絕佳,村前就是湘湖,村后山里又有一處清泉,這相當于是被兩條水龍夾著,就抵消了地里的火氣。不僅如此,那一點點殘余的燥熱之氣,反倒將杜父培育的這新茶自身蘊含的凜冽之氣勾了出來。就如同藥引子將藥性全部引發出來一樣,形成了一股獨特的香氣。
老者說得頭頭是道,杜仲明聽得心悅誠服,他忍不住問老者究竟是何人,為何對茶的學問吃得這么透。老者笑笑不語,告訴杜仲明,下個月杭州城隍閣有一場比茶大會,全省各大茶商都會帶著自家的招牌茶去參加比賽,奪得頭籌者能得到一千兩銀子。一千兩銀子對那些大茶商來說自然不算什么,但他們都想借這個機會打響自家茶葉的牌子,所以趨之若鶩。他問杜仲明可有興趣參加。
杜仲明初生牛犢不怕虎,自然痛快地答應下來。
到了比茶大會的那一天,杜仲明揣著半包自家種的茶葉,提了一把陶壺,來到了城隍閣。只見這里商賈云集,很多茶商早早就等候在那兒排隊報名,看熱鬧的百姓將城隍閣擠得滿滿當當。
杜仲明來到城隍閣入口處,剛一提報名的事,卻被一個伙計擋了回來:“今天來的都是江南著名茶商,你一個小小茶農,既沒有招牌,又沒人引薦,瞎湊什么熱鬧?”
杜仲明鬧了個大紅臉,剛要走,忽聽身后有個蒼老的聲音說道:“這小兄弟的茶我來推薦。”聲音耳熟,杜仲明扭頭一看,正是那天來自家品茶的老者。那伙計也看到老者了,忙點頭哈腰地過來請安:“古老爺子,您來啦。”
原來,這老者正是杭州城著名的制茶大師古一品古老爺子,他是這次比賽的裁判之一。有了古老爺子的推薦,杜仲明順利地報了名。不過,參賽的茶葉都有自己的品牌,杜仲明的野茶無名無姓,古老爺子便讓他給茶葉取個名。杜仲明想了想,說:“我這茶樹種在湘湖邊上,就叫湘湖龍井吧。”古老爺子連連點頭:“好,就叫這個名字!”endprint
城隍閣里面,早已坐滿了各大小茶商,一陣黃銅小鑼敲了三響后,比賽正式開場。
參加這次比賽的多是江南名茶龍井,但龍井品種很多,每戶商家又各有各的制茶秘方,因此,比賽格外激烈,也特別考驗裁判的鑒別能力。
第一個上場的是南宮茶園的大當家,只見他身著白衫,腰纏玄巾,來到一個臨時搭起的高臺上,先放上一套精美的成華窯,然后又將茶匙、茶漏、茶夾、茶針等一一放在桌上,接著,就開始手法嫻熟有條不紊地泡起茶來,洗杯、涼湯、投茶、潤茶一氣呵成。很快,三杯清茶倒入杯中。三位裁判分別上前,端起茶杯細品起來。
這三位裁判,除了古老爺子外,一位是杭州知府,還有一位是從安徽請來的徽茶大師羅安泰。
三人品茶完畢,相視一笑,滿意地點點頭。
接著,其他參賽者一一上場。杜仲明報名最遲,排在最后一個。他將隨身攜帶的陶罐交給方才門口遇到的那個伙計,罐子里裝的是他特意帶來的湘湖水,他讓伙計將水燒開。
終于輪到杜仲明上場了,他整了整衣衫,不慌不忙地走上臺,向眾人抱了抱拳,接著,從懷中掏出了一小包茶葉。
臺下的人見他年輕面生,也從沒聽過湘湖龍井的招牌,神色間難免帶有一絲輕視。杜仲明沒帶茶具,用的是賽場提供的最簡單的白瓷茶壺。裝好茶葉后,他從伙計手中接過燒開的湘湖水,將水倒入壺中。等了片刻,估摸著茶葉已經完全泡開后,他將茶水倒在了三個杯子里。臺下有人對此不以為然,暗笑這年輕后生一點也不懂茶道;有些人則認為這是大巧不工,在心里暗暗點頭。
三位裁判上前品茶。古老爺子心里有數,飲后連聲驚嘆;那杭州知府也是個愛茶之人,一口下去,不由眼睛一亮,拍案叫絕;徽州的羅安泰性格沉穩,只見他先是一愣,繼而又淺吟一口慢慢品咂,終于感嘆道:“奇香撲鼻,入口甘醇,余味悠長。奇怪奇怪,老夫竟從沒喝過這種口味的龍井。”
他這話一出,在座的茶商們更加好奇了。杜仲明那一棵茶樹一共也就收了不到二兩的茶,他見眾人對自家茶葉這么感興趣,索性將懷里的茶葉全都拿了出來。茶泡好后,分給眾人品茗。在座的都是懂茶之人,品后無不夸贊。大家又聽了杜仲明焦土種茶的故事,更是嘖嘖稱奇。
這邊茶品完了,那邊比賽的結果也出來了:裁判們一致判定,獅峰龍井拔得頭籌。
杜仲明雖然從沒奢望能奪冠,但看到自己的湘湖龍井廣受好評卻鎩羽而歸,心里還是有些失落。他告別眾人,郁郁地離開了城隍閣。
沒走多遠,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叫他,扭頭一看,原來是古老爺子。他叫住杜仲明,道:“你知道今天為何獅峰龍井獲勝嗎?”杜仲明搖搖頭。
古老爺子道:“你聽說過去年萬歲爺來江南游玩,封了十八棵御樹的故事吧?”
一聽這話,杜仲明立刻明白了,當今萬歲多次下江南,去年喝了獅峰山胡公廟前的龍井茶后,大為受用,下旨封廟前那十八棵茶樹為御茶樹,年年進貢。有了皇帝的御筆親封,這獅峰龍井若不得頭名,其他人怎么敢叫第一?
“老夫讓你參賽,早就知道是這個結果。不過,你的湘湖龍井已經借此機會贏得了所有茶商的好評,可稱無冕之王,這對你來說才是最大的收獲啊。”古老爺子說著掏出兩張銀票,“這是我和羅安泰湊給你的五百兩銀子,是給你的本錢,你回去后要培育更多的湘湖龍井,等到明年春茶采摘結束,我和老羅會上門收購。”
杜仲明感激萬分,收下銀子,拜別了古老爺子回家去了。
回到村子后,杜仲明用這筆錢買下一塊田,事先在地面堆積了木柴等物,大火燒過后再用那棵茶樹上的茶籽培育了很多茶苗,精心種植,果然茶園大豐收,所產茶葉的味道和去年的毫無二致,古老爺子和羅安泰如約前來收購,茶葉在市場上賣了個大價錢。
湘湖龍井的名氣越來越大,杜仲明卻不以奇貨獨居,他將湘湖龍井的秘制土法傳授給村里人,還將新茶苗低價賣給同行,讓更多的人都來種植這“天降福茶”。從此以后,湘湖龍井的名頭越來越響,成了湘湖邊的一個傳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