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在《小說月報原創版》《小說選刊》《天涯》《青年文學》《北京文學》《美文》《長城》《清明》《天津文學》《廣西文學》《紅豆》《啄木鳥》《作品》《福建文學》《北方文學》《山東文學》《創作與評論》《當代小說》《散文百家》《青年作家》《地火》《黃河文學》《鴨綠江》《文學港》《廈門文學》《中國鐵路文藝》《青春》《太湖》《野草》《延安文學》《歲月》《北京日報》《北京青年報》《南方日報》《羊城晚報》《南方都市報》等報刊發表散文、小說、紀實等各類作品200萬字。
一
我從小就有諱疾忌醫的心理,一個本該早去做掉的手術,由于任性妄為,竟拖了整整三年。三年來,我一直心存僥幸,希望在某個清晨一覺醒來,心情大好,那個隱藏在鼻腔深處的囊腫,煙消云散,不見蹤影,從此再無煩惱和恐懼。
可現實畢竟不是夢幻,既然病已附體,就如泥沙淤積,客觀存在,不管如何回避拖延,它都無法爭辯和否認。人吃五谷雜糧,也生百病,這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可是這些年我對疾病的恐懼與日俱增,甚至多次與醫生發生爭執。當心態平和之后也有過短暫的反思,感覺自己的言行的確荒唐,驚風聽雨的內心與遠古的蔡桓公有某種共性,誰說我有病,誰就居心不良。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寫道:“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則屬于疾病王國。盡管我們都只樂于使用健康王國的護照,但或遲或早,只是會有那一段時間,我們每個人都會被迫承認我們也是另一王國的公民。”
桑塔格的話有哲理的高度,很顯然,大多數人體悟不到那一層。患者對于自身的疾病總會有一種難以表達的憂慮和恐懼,在醫生眼里,對于我這種可以拖延三年的手術,那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手術,比從牙縫中剔除一根魚刺還要簡單輕巧。
進醫院動刀子,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事兒,在忌醫者的心里顯得比大山還要沉重。簡陋的鄉鎮醫院,我親眼見過小手術釀成的大事故。由于麻醉不當,一名十歲的少年做小腸疝氣手術時死在手術臺上。這種醫療事故就像一場謀殺,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轉眼成為一具僵尸。毫無征兆的意外讓人難以接受,由此在我心里留下終生不能消除的陰影。凡是進入醫院的病人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康復,一種是死亡,站著出來與躺著出來那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結果。
手術,一個讓人心驚肉跳的名詞,我一直偏狹地理解,那是專給病人設置的詞語,一輩子不會和自己發生交集。誰知2015年春節期間,一個拖了幾年的小毛病,終于頂不住大魚大肉的侍候,與我較起勁來。
囊腫像一枚青果,一夜之間就進入瓜熟蒂落的采摘期。成熟的漿果不愿懸掛枝頭,這次的意外成熟看上去像是偶然,其實它是必然。平時滴酒不沾的我,那天破例連干了三杯。酒精含量高達56%的瀘州老窖,像一團燃燒的火焰,炙烤著體內每一個細胞。酒這種透明的液體像個雙面間諜,心懷叵測,在我體內翻江倒海,在鼻腔內興風作浪。潛伏的囊腫在酒精的慫恿下不再安靜,像施用了激素,突然膨大,鼻腔往外隆起,左臉腫脹,整個五官完全變形。
一開始對于陣發性的脹疼我不予理睬,盡管妻子不斷催促我入院就診,但我拿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姿態來對抗。誰知與疾病對抗其實是自我損傷的愚蠢之舉,最終要付出慘重的代價。持續升級的腫脹、發燒,讓我無法安眠,幾個晚上都是倚靠床頭,沒法落枕。只要躺下去,臉部就如繃緊的鼓皮,鼻腔內奇峰突起,脹痛難忍,后來連眼睛也很難睜開。反光的皮膚如充足的氣球,找不到一點舒展的余地。一個細小的囊腫,讓我陷入了寢食難安的境地,熬到第五天還是進了醫院。我一連找了三家醫院,之前兩家都像商量好了,醫生統一口徑,沒有半點商量余地,像我這種情況必須手術。其實第三家醫院也一樣需要手術,只不過態度溫和的醫生動用了緩兵之計,他說先觀察兩天吧!我正是被這句迷惑性的話深深地打動了。幻想兩天之內會有變數,出現奇跡,免去挨刀之痛。
就這樣最終選擇了這家醫院。
二
雖然我是以一個健康人的步伐走進醫院的,但換上病號服,帶上手腕標識,就成了貨真價實的病人,出入須請假,每天要檢查。
觀察期過去之后,我終于醒悟,幻想與虛構是文藝的范疇,它不適合醫院與疾病。醫院只有僵硬的術語,特殊的敘述腔調,那種既定的運轉軌跡,無法更改。稱體重,量血壓,測體溫,問病史,這些瑣碎的環節就如一場預謀,一步一步把我推向那個神秘的地方。第一天輸液消炎,早中晚三次觀察:體溫、血壓、心跳。第二天安排B超、X光、心電圖、驗血。決定手術的前一天,查出我有竇性心動過緩。我不知道問題是否嚴重,總之,我的心跳與別人不是一個頻率,不管過快還是過緩,那都是疾病。護士笑我是運動員心跳,我沒聽懂她話里有話,后來醫生決定輸液一天,推遲手術。
早上查房,醫生了解我平時對鼻子有哪些不良習慣。我告訴他,最不好的一點是喜歡挖鼻孔,特別是冬天,鼻子癢,撓來撓去,把鼻子撓得通紅。醫生叮囑這個毛病一定得改掉,手術后更不能撓,挖鼻撓鼻會刺激患處,引起復發。醫生臨走時給了一本小冊子,我拿起來翻了翻,對著一幅圖片愣住了。那是一個沒有鼻子的男人,野人一樣露出兩個幽深的空洞。我不敢再看,趕緊把小書扔到病床另一邊。小時候在家鄉見過一位沒有鼻子的老人,那個年代的窮苦山村,沒錢購買口罩,為了掩蓋丑態,老人只好用麻線串住一塊布片,吊在鼻子上,遮住兩個烏黑的鼻孔。有一天狂風大作,吹走了老人臉上的布片,剛好放學我們與老人迎面相遇。山路狹窄,幾乎是貼面而過,看到老人那個恐怖的模樣,我們嚇得哇哇大叫!老人提著沉重的包袱,雙手不空,只能別過頭去,無法用手遮掩,驚慌之下暴露了他的真實面目。老人不僅沒有鼻子,而且還有嚴重的兔唇。漆黑的空洞,慘白的牙齒,鮮紅的牙齦,那一刻就像鬼怪現身,比我還小的幾個娃兒,忍不住大聲尖叫。我看到無鼻老人渾身顫抖,孩子的尖叫對他造成了致命打擊,從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老人。我終于明白了人體的神奇,鼻子、嘴唇原來有如此重要的修飾功能,這是一個五官健全的人無法想象的。人身上沒有多余的東西,連一根毛發都有其存在的意義,失去任何一個部位都是殘缺不全的。我看到過切除乳房的女人,夏天包裹厚實的假胸,與她的臉色一樣僵硬沉重。endprint
突降的疾病總是出人意料,毫無征兆。沒想到我和千里之外的妻舅會在醫院相見。我們前后只隔十幾個小時住進了同一家醫院,而且還是通過同一個熟人介紹進院。他住在9樓外科,我住在7樓耳鼻喉科,我們的樓層都是單數,妻子在這兩個樓層間奔波往來,傳遞各自的信息。妻舅做雙腿靜脈曲張手術,我做鼻腔囊腫切除手術。兩人都屬于小手術,在醫院還能談笑風生,不像重癥患者,在昏迷狀態中被推進手術室。所以在我們病房很少有前呼后擁的親朋,只有獨來獨往的妻子。不過令人意外的是,在我秘而不宣的情況下,手術第二天,三位感情甚篤、亦師亦友的老鄉,竟然偵探一樣出現在病房,并幽默地說我是被領導氣歪了鼻子。突然而至的鄉音鄉情,山泉一樣滋潤著我,在鄉音的撫慰中,疼痛竟然明顯緩解。
妻舅比我早一天動手術,他在手術的前夜11點多給我打來電話,我已經入睡了,拿起手機才知道是他。妻舅告訴我,他被安排明早第一個手術。
安排第一個好啊!我幾乎不假思索就說了出來。妻舅有點不解地問我:第一個怎么好啊?我說第一個做手術設備消毒好,二是醫生休息了一晚上,大腦清晰,精神狀態好,手術精準率最高。如果排到最后一個手術,醫生過度疲勞,體力不支,容易心浮氣躁,手術風險無形中增大。妻舅哦了一聲,感覺有些道理。但后來他與我談起這次手術,當時是想從我那兒獲得一點安慰,他想把手術排到最一個,那樣天亮睜開眼,他就沒那么恐懼了。
手術前夜是最煎熬的一夜,夸張一點說,那一夜長于百年,一分一秒都在無限拉長。這樣的夜晚總會讓人胡思亂想,心生幻覺。近年來,因手術引發的醫患糾紛多如牛毛,雖然做的是小手術,但小手術保不準釀成大差錯。如腰椎間盤手術部位找錯,直接致殘;婦科手術把子宮壁捅破。更離奇的是黑龍江某婦科醫院,將手術剪遺落在產婦腹內……每一個躺上手術臺的患者,都要遭遇這樣的風險,永遠沒有最后一個。這樣的事件不說處在人心浮躁的當下,早在九十多年前,西醫剛剛萌芽階段就有這樣的先例。1926年,梁啟超在北京協和醫院“白丟腰子”(徐志摩語)的事件,讓我看到了雪上的白霜。從此,梁先生只能依靠殘存的壞腎維持虛弱的生命,直至亡故。夜晚的醫院滿臉蒼白,如一座紙做的宮殿,散發著無處不在的驚恐。急診室、搶救室、手術室、重癥監護室、太平間,這些獨享其名的房間將生死置于一條直線。每一個房間都是跨越天塹的橋梁,橋下惡浪翻卷,一腳踏空就將灰飛煙滅。路過燈火通明的產房,一聲嬰兒的啼哭,讓我想起西方的說法:每一個搖籃都是一個墳頭。
三
天亮了,終于到了親身體驗的時候。妻舅的焦慮恐懼如一場傳播迅疾的流感,已傳遞到我身上。上午10點,護工把輪椅推到了病房,我害怕輪椅,心里一急,竟然與護工吵了起來。我能正常行走,甚至可以奔跑,干嗎要坐上輪椅?我極不配合,非要自己走進手術室不可。無奈我遇上了一根筋的人,恪盡職守的護工沒有趙本山忽悠范偉的耐心,他堅持原則,以一種捍衛的姿態攔住我,不坐輪椅就休想出門。真好笑,我問他為什么。他又說不出所以然,只是反復聲明,叫我不要難為他,他得來這份工作不容易!后來聽說所有做手術的病人都必須坐上輪椅,這是醫院的規矩,在這兒是不允許病人自由行走的。我雖然有飛奔的力氣,但此時必須偽裝成病態,手術需要這樣的征服感。妻子在一旁嗔罵勸說:“到了醫院病人是犟不過醫生的!”
僵持了一會,最后我還是乖乖地坐上了輪椅。
手術室在12樓,護工見我上了輪椅,長長地松了口氣,就如騎手馴服了烈馬。他的身子立刻靈巧起來,推車的動作顯得輕松熟練,在人縫中快速穿插,蛇形而去。我聽到鋼輪在屁股底下沙沙作響,前行右拐,轉眼就滑進了專用電梯。電梯徐徐上升,望著不停跳動的樓層數字,我的心跳也開始加速。到達12樓時,電梯門吱的一聲敞開,此時,我心臟猛然蹦了起來,感覺喉嚨已被堵住。手術室門前圍著一大堆人,從每一張臉上都能看到緊張和焦急。大家目視前方,盯著門旁墻壁上的電子顯示屏,幾號手術室,什么名字,在做什么手術,幾點開始,一目了然。我突然想起了菜市場入口處的價目表,那流動的紅色字幕在告訴顧客,活魚、蔬菜、牛肉、排骨當天的價格。護工在手術室門前作了交接,他的任務就算完成。一開一關的大門就如監獄一樣神秘,身穿綠色手術服,頭戴藍色手術帽的醫生,遞過一本登記簿。我在上面確認簽名后,像個囚犯,被全副武裝的醫生押向了密室。悠長的走廊像一條陰陽相隔的天河,每一步都讓人心驚肉跳,我的小腿在輪椅上顫抖。進入此地,不是所有人都能全身而退,有人奮力浮水,游到彼岸,掙扎著再也沒有回來。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回來,身后的親人離我越來越遠,迎面而來的醫生、護士,面容恍惚、模糊不清。
到了這里才明白,金錢財富、地位名譽,那算個鳥,只有健康地活著才是最幸運的事情。沒病沒痛的人有可能粗茶淡飯,麻衣土布,但他們一生都不需要抵達這個地方。曾聽人說,看一家醫院的實力和大小,就看手術室的規模和配置。慘白的自動門整齊排列在兩旁,匆匆而過,讓人炫目。在這個狹窄的甬道里,我感受到了白色背后的恐怖。每一扇門的上端都有一個圓形的紅色數字,它們從01開始排列,一直到20,走廊還沒見到盡頭,但輪椅在18號手術室停了下來。我心里咯噔一下,18可是個不祥的數字,讓人聯想到十八層地獄,念頭一閃,滿身都是雞皮疙瘩。
剛才輪椅行進在寂靜的走廊中,我聽到左右兩邊的手術室傳來奇怪的聲響。那種叮當作響的聲音讓我想起了切割分塊的屠宰場,屠夫們手握利刃,開胸剖腹。醫生沒有直接將我推進手術室,輪椅停放在18號門前,等待讓我感受莫名的恐懼。過了一會門開了,那感覺就像進了劇院,帷幕徐徐收攏,露出完整的舞臺,我即將走上這個舞臺。
醒一醒,醒一醒,醫生用手輕輕地拍著手術臺上的人。細小的身子像在冬眠的蟲子,輕輕蠕動,醒了。這時我才看清,原來手術臺上是個小女孩,六七歲的樣子。從麻醉中醒來的孩子不知身在何處,她睜開眼睛,不明白自己怎么會躺在這樣的陌生地方,而且身邊沒有朝夕相處的媽媽,也沒其他熟悉的親人。小女孩著急起來,雙腿猛然一陣亂蹬,手在床沿邊不停抓撓。開始是幾聲尖叫,接著號啕大哭……endprint
已近天命之年的我,平時見過太多的哭泣,在印象中大人的哭泣顯得復雜,偽裝者會在哭聲里摻雜使假,帶進表演的成分。而小孩的哭泣是那樣明朗直率,在尖銳洪亮的哭聲里,大多數傳遞的是一些小痛苦和小憂傷。而此時,手術臺上的這個孩子,超大的眼睛,白多黑少,上下翻動時猶如漫天云水,我突然間想起敘利亞難民群中的兒童。我從未見過一個孩子如此悲傷絕望的哭泣。剛做完手術的人就像蛋殼中孵出的小雞,身體脆弱,不能有任何碰撞,可是小女孩在手術臺上不停翻滾,劇烈掙扎,刀口極容易撕裂。看到如此鬧騰的場面,我真的為這個病孩擔憂。幾名醫生手忙腳亂地上前呵護,可是驚嚇過后的孩子猶如一條出水的魚,不停蹦跳。醫生只好按住她的頭,抱住她的手,固定她的腳,像抓住一頭受傷的小獸,把她搬到活動床上,然后嘩啦啦地推著滑床往前奔跑。聽著撕心裂肺的哭號聲隨急救床漸漸遠去,那一刻我終于忍不住了,鼻子一酸,眼淚簌簌地滾落下來。當時真想飛奔而去,以閃電的速度把孩子帶出恐懼之門,讓她一頭撲進媽媽溫暖的懷抱……望著空落落的走廊,我愣在那兒,直至醫生大聲呵斥,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早已離開輪椅,穿著襪子跑向了走廊前方。低頭看看雙腳,終于記起自己是一個即將手術的病人。出發前,護工把我的鞋子脫落在病房,現在我懂了,凡是上手術臺的病人必須輕裝上陣,放下牽掛,如赤條條的嬰兒一樣,迎接一場新生。
我害怕孩子的悲傷,更不愿看見孩子的苦難。雖然與小女孩素不相識,只是在手術前驚鴻一瞥,但這一幕注定此生難忘。我真的愿意為她承擔一點什么,如果可能,甚至愿將她的刀口添加到我的身上。
四
手術時間急促,必須爭分奪秒,后面還有患者在排隊等待。我雖然雙眼通紅,但來不及平復就被醫生趕上了手術臺。我在小女孩剛掙扎過的地方躺了下來,等待刀子的切割。
手術臺雖然已經換過新的一次性墊單,一次性治療巾,但我還能聞到小女孩的氣味,好像她的眼淚正在我脊背上流淌,她的小手還在我的心頭上抓撓。
終于在手術臺上躺下來了,這是醫院最神秘的所在,這里的畫面一般人是看不到的。病人在這里既是一個整體,又是一堆部件,可以分離拆卸,也可以拼接組裝。我環顧四周,那些陌生的儀器猶如待命的哨兵,蹲守在各自崗位。風平浪靜的時候,這些儀器就如裝飾的道具,看不到真實的面目。一旦病人危急,意外發生,就將啟用,手術室立馬就成了萬馬奔騰的戰場,那種命懸一線的緊張,暗示著手術臺上的生死距離。我靜靜地盯著蒼白的天花板,似乎看到了上帝貧血的臉龐。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不足20平方米的手術室,如同遼闊的荒野一般空曠。這是一個接納疾病、見證生死的地方,同時它又是一個揭秘的場所,不管靚男,還是倩女,到了此地身體暴露無遺,再無秘密,不僅讓人注視觸摸,還要剖開切割。我順著無影燈的方向,看到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細節,這是一個無法虛構的標識,這是病人獨有的特權,只有躺上手術臺,才能望到頭頂的上方。在潔白的天花板上,兩行天藍色的字體寫著:您準備好了嗎?請全力配合我們!還有一句:請放心,我們隨時守護在您身邊!
平時我們都是站著或坐著閱讀文字,而上了手術臺,視野完全改變,望著倒懸頭頂的文字,有了一絲溫暖。我看了一遍,再看一遍,看到第三遍的時候,心跳開始平緩下來,一群藍色的精靈在頭頂飛翔。那一刻感受到了文字的溫情與撫慰,它給了我向死而生的信心和力量。
主刀醫生開始工作了,一塊天藍色的無菌布從頭到腳蒙住了我的身體,黑夜忽然而至,眼前一切都已消失。冰涼的消毒棉球伸進了鼻腔,醫生告訴我這是消毒,刺人的碘伏溶液比辣椒水還要厲害,從鼻孔滲入到口腔。強烈的刺激使我急促地咳嗽起來,加上頭上蒙著厚布,我感到呼吸不暢,后來甚至有了窒息的感覺。實在憋不住了,我只好用力掀開防護布,在黑洞中探出頭來喘息。旁邊的醫生趕緊按住我的上身,叮囑我不要亂動!手術過后我才知道,陪在主刀醫生旁邊的另一名醫生是麻醉師,有人形容他是制造月黑風高的人。可是我無緣體會麻醉師手下的月黑風高與短暫失憶,因為我這類小手術只采用局部麻醉。人的意識始終是清醒的,可惜眼睛被厚布蒙上,要不我能目睹手術的全部過程。在日常的經驗里我無法體會,不知道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都能彼此打通,眼、耳、鼻、舌、身各器官功能可以不分界限。顏色似乎會有溫度,聲音似乎會有形象,冷暖似乎會有重量,氣味似乎會有體積。手術讓身體的感覺出現乾坤大挪移。
醫生知道我情緒不穩,手術前一直寬慰我,說這是個小手術,很快的,只需幾分鐘就完事。然后告訴我打點麻藥。我嗯了一聲,算是回應,因為當時口腔十分難受,只能用喉嚨發音。過了一會,醫生用尖銳物在患處刺了幾下,問我疼不疼。我說不疼。話音剛落,刀子就動了起來。我感覺醫生用的是電動手術刀,要不怎么能聽到那種氧氣焊接的滋滋聲?我很想摸一摸那把割過我皮肉的手術刀,看看它的色澤與形狀。我相信這是一把成色上好的小刀,刀柄流暢,刀刃鋒利,閃耀著工業時代的光芒。在嗜血如魔的刀類家族中,這是唯一擁有溫情善意的小刀,它所到之處不是對身體的戕害,而是對患者的愛撫。我曾查過資料,世界各國的外科手術刀都是模仿柳葉形狀的,英國有一本叫《柳葉刀》的醫學雜志,那是全世界最牛的醫學期刊,悠久的歷史,良好的口碑,被醫學同行視為絕世的高峰。還有前些年一部由張建棟執導,王學兵、李光潔、張歆藝等主演的醫療題材的電視劇也叫《柳葉刀》。只是沒想到,這種柳葉似的刀子,遙遠而神秘,有朝一日會指向我的身體。
我喜歡柳葉眉,卻害怕柳葉刀。手術之前以為采用微創技術,只要從鼻腔內開個小孔就行。心想鼻子外面肯定不能開刀,要不刀口會讓人破相。手術時才知道,切口在唇齦部位,翻開嘴唇,刀片在牙齦處橫著切開,把面皮翻展,再剝離囊腫。我不由在內心贊嘆醫生的高明,用曲徑通幽的方法破解了想象中的難題。這種技術讓我體會到,有時抵達目標的方式不一定都是正面直取,還有另一條迂回的通道。正像天下的河流,沒有一條是筆直奔涌的。
開始醫生的動作是從容流暢的,可是到了剝離囊腫的時候就顯得急躁粗暴起來。我聽到他與助手嘀咕:長得很深,已經深入到骨頭里面了。牛皮一樣的黏膜,與囊腫藕斷絲連。醫生為了完整地切出囊腫,不斷加大力度。手壓迫著我的面頜,能聽到頜骨吱咯作響。我擔心骨頭會被壓斷,很想喊叫一聲,但說不出話來。這樣的動作讓我感覺場景已經變換,站在身邊動刀子的不再是優雅的醫生,而成了野蠻的屠夫。endprint
總算到了最后一個環節,可這個環節并不輕松,因術腔處理至關重要,空腔不利于刀口愈合。另外術后容易造成鼻底穿孔,這些潛在的風險讓我心存隱憂。
五
手術前我沒有送紅包,打點醫生已成慣例的年代,我不知道醫生是否會存在偏見,是否會有什么對我不利。縫合的時間顯得有點久,感覺是在故意拖延時間,就如救上岸來的溺水者,讓他裸露沙灘。縫合完畢,掀開蒙面的藍布,我看到主刀醫生端著一個長方形的托盤,一臉欣喜地站在我身邊,像凱旋歸來的將士手執戰利品,炫耀著他的勇猛。醫生用鑷子翻動著果核一樣的囊腫,告訴我,手術相當成功,囊腫完整地剝離,這是他從醫18年來第二例如此完整剝離的手術。
至此,那顆懸空的石頭終于落地,我不由想起那句俗語:郎中父母心!之前胡亂的猜疑,真乃君子之腹與小人心,那是對醫生的褻瀆。
前不久還聽過一場講座,那位醫學教授說得多好:“一個人找你看病,把所有的隱私告訴你,把衣服脫光了讓你檢查,把所有痛苦告訴你,把生命都交給你,這種人是僅次于神的人,而不是一般的人。因為愛才有了醫療和醫院,如果連這種精神都泯滅了那再不能叫作醫療,只配稱作交易,它不可能有尊嚴。”
一次疾病的體驗,是一次回溯再生。做完手術我以為萬事大吉,可后面等待我的還有兩道難關。首先是麻醉過后的疼痛與不適,一個堅硬的紗布團堵住了鼻腔,淚腺被壓迫,眼淚泉水一樣流淌,那一天一夜的煎熬,讓我流完了一生的眼淚。
實在忍不住的時候,我去找過醫生,醫生說痛苦是為了更好的愈合。如果不壓迫,切除部位就會出現空腔,影響刀口愈合。可是我當時難受的滋味無法向他形容,除了刀口的疼痛之外,還有另一層擔憂,那就是等待病理結果。切下的囊腫取了標本送廣州做病理化驗,需要兩至三天才能拿到報告。等待結果的時間顯得特別漫長,雖然醫生說惡性的可能性不大,但再小也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幾年前肺部感染,突然咯血,親友們第一時間就懷疑我是否得了癌癥,在癌癥村、癌癥家族頻發的年代,這樣的懷疑并非惡意。等待結果的那些天,我沒有一點胃口,妻子與我一起備受煎熬。但這些年我從來就沒有正視過妻子腹部的刀口,似乎忘記了那是孿生女兒的生命通道。由于天然的母性,妻子的行為顯得天經地義,她從不談論橫切的刀口以及持續的疼痛。如果不是遭遇手術,我對刀口的疼痛永遠不會感同身受。焦慮時我拿出了手術前簽下的協議,仔細閱讀條款上有關風險的評估:手術后會出現刀口疼痛,鼻腔疼痛,刀口部位因神經損傷,出現臉部麻木,感知遲鈍,還有在不可確定的誘因下存在復發的可能……醫院的告知有點像推脫,這樣看來把手術后所有風險都轉移到了患者身上,萬一出現上述情況,白紙黑字,事先作了說明,患者簽了字,與他們無關。看過協議,我陷入了無語的境地,不知道囊腫是否像韭菜一樣,割了一茬,又長一茬,讓人陷入無底深淵。想著人生在世,其實時刻都要面對風險,而所有的風險最終都得自己承擔。
手術后第三天,終于和妻舅見面了。他腿上綁滿了紗布,不能行動,創口不停地滲出淡淡的血水。而我的臉鼻盡管還在腫脹,但疼痛已經減輕,行走并無障礙。回顧幾天來的經歷,讓人頗為感慨。雖然我們不好意思談論自己的恐懼,但談論別人的時候,其實也就暴露了自己。妻舅說隔壁骨科有個病人,是一名年方30的男子,患骨髓炎好幾年,突然病情惡化。送進醫院,經專家會診,為保住性命,必須截肢。手術的頭天晚上,截肢的男子咬著牙關,走出病房。拖著病腿,順著走廊,來來回回地走了一個晚上。一條大腿即將離他而去,男子的心靈要遭受怎樣的沖擊!與截肢男子相比,我們依然有著完整的身體,這種微小的創痛,幾乎算不上真正的手術,只是局部處理,偶染小恙。
有了參照的例證,就能感到自身的幸運。為此,三天后取出鼻腔紗布,一周后刀口拆線,讓我平靜地應對了狂風惡浪。紗布與鼻腔黏膜粘連一塊,拉動紗布就如拉動皮肉,可醫生下手毫不猶豫,用力一拽,滋的一聲,感覺腦袋快要爆炸,下意識地彎下腰身,鼻血一涌而出,很快流了一地。醫生大聲呵斥,快抬起頭來,我抬起頭,血又從嘴里溢出……一周后面臨拆線,5針縫合線已牢牢嵌進了牙齦深處,與牙齦連成了一體。現在要去拆除,每一根線頭都牽扯著敏感的神經,只要抽動一下,就會傳遞錐心刺骨的疼痛。拆線的女護士顯得心慈手軟,她讓我躺在靠窗的治療床上。那是一張狹小的鐵床,用于抓手的鋼管摩擦得锃亮,上面留下了患者疼痛的痕跡。當時陽光正透過窗戶照進來,讓我多了一份承受的信心和溫暖。護士告訴我,她會慢慢地,輕輕地,一根一根地拆,如果實在頂不住的時候就告訴她,她會立即停下來,歇一會再進行。這是一名善良的護士。
一針,兩針,三針……當最后一根線頭抽完的時候,我感覺蹦跳的心臟被那根線頭一起拉了出來。身體已完全掏空,連短暫的呼吸都有著隔世之感。沒有麻醉的拆線,比手術要痛苦百倍,我感覺瞬間讓我蒼老了十歲。虛脫過后身體在等魂魄歸來,我在小床上躺了好一會,很久才睜開眼睛,用手一摸,感覺黏黏膩膩,說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拆線的漂亮護士露出燦若桃花的笑臉,直夸我堅強。我無力地搖搖頭,真想告訴他,我是個軟蛋,但她已遞來了紙巾,端來了滿杯的溫水。
我漱了口,抹去嘴上的血跡,用一種逃出苦難的目光望著護士,輕飄的身體像雨后的云朵,獲得了新生。雖然劇痛已抽走了身體的重量,但心底還是彌漫著無邊的感激與溫熱。我慶幸自己如同受洗的圣徒,以一個強者的姿態熬過了最后一關。至此,我才明白,活著即修行,在神的眼里,手術是身體的警示,疼痛是上帝的撫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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