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欣悅
工作是一種本能
◎周欣悅

如果我說工作是一種本能,你大概會覺得難以置信。如果工作是跟生存、語言、繁衍后代的本能一樣的話,按理說即使老板不付薪水,也會有人愿意來上班。為何有這么多人痛恨自己的工作,甚至不惜逃避工作呢?
你大概沒辦法相信我說的話,但工作的確是我們與生俱來的一種本能驅動力。不僅對人類如此,對動物來說也不例外。1963年,動物心理學家格蘭·詹森發現了一個奇特的現象。他訓練實驗室的老鼠學會了按杠桿以獲取食物。每到進食時間,老鼠就會被放出籠子,來到一個杠桿前面。這些老鼠已經學會了去按這個杠桿,按一下就會出來一塊香甜的餅干。于是它們就會不停地去按杠桿,直到吃飽為止。按杠桿就是老鼠為了得到食物所付出的勞動。這聽起來像是非常枯燥的工作吧?但有時候老鼠會發現,在不遠的地方有一堆一模一樣的餅干,足夠讓自己吃到飽,還不用付出任何勞動就能獲取。大多數人會認為老鼠在這樣的情況下會直奔免費食物而去,不再理會按杠桿這檔子事了。這當然很容易理解。如果你現在中了一個大獎,獎金是幾億美元,你的余生再不需要為錢發愁,你還愿意每天朝九晚五地上班嗎?
然而老鼠卻做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詹森測試了200只老鼠,其中有199只老鼠選擇繼續按杠桿。也就是說,200只老鼠當中只有1只選擇了不勞而獲,另外199只還是選擇憑自己的勞動來獲取部分食物。有44%的老鼠比較勤勞,它們吃的一半以上的餅干是通過勞動獲取的,只有一小部分來自現成的餅干堆。你可能覺得只有老鼠才會干出這種蠢事,它們不懂得享受。可是后續的研究發現,不光是老鼠會做出這樣的選擇,魚、鳥這樣的低級物種或是黑猩猩這樣的高級物種也是一樣的。只要工作不是太辛苦,難度不是太高,動物們更愿意選擇通過勞動來獲取食物。人也是一樣,工作是一種本能。雖然我們以為工作是為了養家糊口,賺錢來享受,但工作的最終目的是工作本身。
工作滿意度是幸福感的重要預測指標。你對工作有多滿意,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你對人生有多滿意。有研究表明,在幸福感的所有預測指標中,工作僅次于婚姻。最近蓋洛普公司主導了一次針對全球十幾萬人的調查研究,其中包括從原始部落到現代文明等各種不同的社會形態。結果表明,不管在地球的哪個角落,一份有意義的工作都可以顯著地預測幸福感。
想象一下,當你結交了一個新朋友時,如果你只能問他一個問題,你會選擇問他什么問題呢?年齡多大?結婚與否?學歷多高?事實上,大多數人會選擇詢問對方的職業。最能代表我們本質的不是年齡,不是學歷,也不是婚姻狀況,而是我們在做些什么。工作是跟自我聯系得非常緊密的。也就是說,如果你覺得自己的工作充滿意義,那么你的人生就充滿了意義。
那么,什么是有意義的工作呢?想要回答這個問題,需要先來反向思考一下什么是沒有意義的工作。是薪水低的工作嗎?是地位低的工作嗎?這些當然很可惡,但沒有意義的工作卻不止于此。早在遠古時代,人們就給出了這個問題的最佳答案。在希臘神話里有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叫西西弗斯的國王,他自作聰明,戲弄了死神和冥王等眾神。眾神把他抓到陰間,給了他一個惡劣的懲罰。他受苦的過程就是每天把一塊大石頭從山腳推到山頂。每次當他剛好要達到山頂的時候,大石頭就會滑落回山腳。西西弗斯只有頂著烈日重新再推,如此循環不斷。這才是沒有意義工作的極致。也就是說,你做的事情沒有產生任何影響。這句話用英文來形容似乎更貼切,就是:You don't make a difference!
杜克大學的丹·艾瑞里做過一項研究。他找了一些大學生做一項工作——在一張印滿字母的紙上找出兩個相連的S,并圈出來。每張紙上有10處,全部找到才算完成。這有點類似于校對工作。這些大學生被告知這個工作是有報酬的,校對完第一張給55美分,第二張給50美分,第三張給45美分,依此類推。每校對完一張,學生可以選擇還要不要繼續校對下一張。也就是說,當學生感覺自己的勞動跟報酬不相符的時候,就可以停止工作。每校對完一張,學生會把校對好的那張紙交給實驗者。有一些學生把校對好的紙張交給實驗者的時候,實驗者會看也不看便把這張紙放到碎紙機里碎掉;對另外一些學生,實驗者則看也不看就把這張紙放到一摞紙上面;還有一些學生比較幸運,實驗者接過他們遞過來的紙后會假裝感興趣,看一遍,點點頭,并且讓學生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紙上,然后再放到一摞紙上面。實驗結果是獲得承認并且把名字寫在紙上的那組學生工作熱情更為高漲,這組當中有49%的人校對了10頁紙以上,即使到了第10頁紙,只獲得可憐兮兮的10美分薪水也沒關系。自己校對完的紙沒被任何人看到就被碎掉的那些人工作熱情非常低,他們當中只有17%的人校對了超過10頁紙。由此可見,自己的工作被他人看到是多么重要。我們需要薪水,但我們常常忘記了,我們也需要影響他人,影響這個世界。
你有沒有發過石沉大海的電子郵件?你有沒有寫過被編輯拒絕發表的稿件?如果你有過這樣的經歷,你大概能夠理解那種空洞感和無力感——我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沒人看到。我在讀博士時有過兩位導師,其中一位導師,不管你寫給他什么郵件,他都會及時回復,哪怕郵件里只有兩個字“謝謝”,他也會回復一個“不用謝”。另一位導師則截然相反,除非不得已,他很少回郵件,你寫給他的郵件就好像被宇宙黑洞給吸進去一樣,每次寫郵件給他的時候,我內心都充滿了悲涼,感覺就像送荊軻去刺秦王一樣一去不復返。在我自己做了博士生導師之后,就盡量及時回復郵件。要知道,哪怕短短的“收到”兩個字就能給對方一種努力沒有白費的欣慰。
我們需要工作的意義,卻常常將工作設置成沒有意義的模塊。為了效率,我們把工作分解成一個個小塊,由不同的人來負責,每人只需要做自己熟練的那幾個動作,這就叫流水線作業。這樣做雖然提高了生產效率,縮減了工作的復雜度,但也縮減了工作的意義,導致每個人的視野變得狹窄,無法體會到工作成果的意義,這從某種程度上違反了人性的需要。
某工廠曾經爆發過自殺潮,作為心理學家,我們需要去解決這個問題。我還記得當自己第一次走進這家工廠車間時的情形,200多個工人,每一個人都在重復做簡單的動作。我仿佛看到了200多個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推石頭上山,推石頭上山,推石頭上山……他們不知道自己工作的意義是什么,不知道自己的工作如何影響他人,產品將如何改變他人的生活。
我經常對學生講一個敬老院的故事,以此激勵他們的工作熱情。30多年前,耶魯大學的Judith Rodin和哈佛大學的Ellen J.Langer來到一家敬老院做了一個實驗。敬老院里的老人都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他們將老人分為兩組,其中一組老人得到了很好的服務,護士替他們包辦所有的事情,包括挑選房間的植物、給植物澆水、選擇錄像帶。另一部分老人則需要自己去做這幾件事情。除此以外,老人們享受的其他待遇都一模一樣。結果是,需要自己勞動的第二組老人更加健康有活力。更驚人的變化是,在18個月之后,第一組老人的死亡率是30%,而第二組老人的死亡率是15%。
我們常常以為工作需要我們,但事實上,我們也需要工作。從幼年時代開始我們就憧憬長大后要做什么。如果你問一個小孩他長大后想要做什么工作,他可能會說想要開貨車,因為他喜歡車;他可能說想做廚師,因為他喜歡吃東西;在我們那個年代,我聽說過有孩子想當殺豬匠,因為他喜歡吃豬肉。很少有孩子會提到薪水,他們單純地出于熱愛在進行職業選擇。但如果你問成年人他想要從事什么工作,大多數人會說自己喜歡賺錢多、做事少、地位高的工作。似乎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漸漸忘掉了自己工作的本能。工作固然是為了賺錢,養家糊口,為了獲得尊重,但別忘了,我們工作也為了工作本身,工作是一種本能。
(摘自《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