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立泉
刮大風,摟豆葉
一摟摟了個花大姐
穿花襖,穿花褲
打扮起來做媳婦
——黃河口童謠
1
“好吃莫過餃子,好看莫過嫂子?!碑斏┳哟┲簧砑t衣裳被哥哥娶進家門時,那個好看沒法說,我們家整個屋子都亮堂起來。我娘不止一次說,虧了那些豆子,要是不賣了那些豆子,你哥就娶不上媳婦了,那年的豆子可真好啊。最后,娘總要加上這句,話中滿是對那些豆子的感激。
盡管那時我還是個小屁孩,離娶媳婦的年齡還早著呢,但還是感覺到了媳婦這個詞的美好,想著將來也要多打豆子,娶個嫂子這么俊的媳婦。
嫂子的名字叫豆葉,一雙大眼忽閃忽閃的,干起活來也特別利索。生產隊割豆子時,前橋村幾十號勞力一起出動,那壯觀的場面就像一個個戰斗機群呼嘯而過,收割莊稼一般三人一鋪,前面領鋪子的就像長機,兩邊跟鋪的就是僚機,身后的豆茬就是飛機屁股里拖出的長煙。而嫂子總是處在這個戰斗機群中最尖端的位置,是全隊里最前面帶鋪子的那個人。一群婦女們拾棉花時,唧唧喳喳,說說笑笑,拾到地頭,包袱里的棉花都要過秤,記工員最后報數,嫂子一天總要比別人多拾三五十斤。
豆葉成為我嫂子時,剛剛分田單干,嫂子的能干就更不用說了,幾乎整天長在地里。我們村的地都在草橋溝邊上,因為哥哥在縣城上班,我跟著嫂子去草橋溝干活的時候越來越多。嫂子上地時,鄰家的幾個皮孩子總好唱那個童謠——
豆葉稀,豆葉黃
豆葉底下藏豆娘
起初我一直以為黃河口是種植大豆最多的地方,可有個在黑龍江的親戚說,東北的大豆無邊無沿,就像那首歌唱的:“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遍地的大豆高粱……”大豆原產中國烏蘇里江畔,但我不知道它是如何找到了黃河口這么個好地方?!妒酚洝烽_篇《五帝本紀》里記載軒轅:“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鄭玄注:“五種,黍稷菽麥稻也?!陛木褪枪糯蠖沟拿?。中國最美的文字《詩經》中就有了“中原有菽,庶民采之”的句子。清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中說其“葉曰藿,莖曰萁……古語曰菽,漢以后方呼豆。”這樣說來曹植寫“煮豆燃豆萁”和陶淵明寫“種豆南山下”時,距離豆子叫豆子的時間都不算太遠。
豆子這東西真好,沙土地里能種,紅土地里也能種。“清明前后,栽瓜種豆?!倍棺拥闹厣?,始自于一個午后,隨著晶亮的耬尖劃過幽深的地穴,豆種順著耬眼抵達思念已久的土里,開始一個脫胎換骨的嬗變。
耩豆子是個技術活,扶耬我會,但耩上幾趟后兩只手就累得不聽使喚了,只得換成嫂子,我改牽牲口。雖然嫂子說我牽得又穩又直,但我心里還是有點羞愧,一個男子漢,還不如嫂子能干。豆子耩上了,如果墑情不好,種子就會“干脫”在土里。嫂子這幾天往地里跑得很勤,眼巴巴地望著豆地。好在老河溝地茬松軟酥透,土的柔情滋潤著豆子,努力去喚醒沉睡的胚芽。豆子在夜里翻了個身,好像在問,幾點了?晨曦中的小嘴努出淺綠的嫩芽,探出嬌小的腦袋,然后慢慢分瓣,舉著令人憐惜的小手,向這個世界投誠。
豆子人見人愛,但豆子好吃棵難栽。從一粒豆種耩到地里到收割回家,不知讓嫂子操多少心。當我把耬扛到地頭準備耩豆子時,田鼠的兩只前爪就已經早早把著窩沿兒單眼瞅著,等到天擦了黑,田鼠就從窩里哧溜鉆出來,扒開耬眼兒,找土里的豆粒吃。還沒等一地豆苗出齊,地猴子就出溜一下從地底鉆出來了,為嫩嫩的豆子間苗是它的一個夢。但它間苗不按套路來,糟蹋得豆垅亂七八糟。還有兔子,嫩嫩的豆苗是它的好菜,從豆子一露頭它就來啃了塞牙縫。還有一輩子躲在地下不敢見人的蠐螬,專朝豆子的根部下嘴。還有紫蟥也要吃點,還有那些為豆子而生的豆蟲,還有旱、澇、雹子,一粒豆種長成豆棵,實在不容易,沒有人告訴我豆子提心吊膽的春天。
但不管咋說,豆子總是要種的。它吃它的,你種你的,正像嫂子說的,聽到地猴子叫,咱還不敢耩豆子了嗎?
2
夏天到了,大豆的根須越扎越深,它的根部開始長出一種叫根瘤菌的小球,空氣中流浪的氮被它收留下來,變成了自己的養料,在施肥上它不用嫂子操心。隊長“皮猴子”說,一畝大豆的根瘤菌能固定十五斤氮素,真是一個天然的“小化肥廠”。這些氮,大豆自己用一半,另一半就留給下茬莊稼用。這是大豆獨有的幸福。更幸福的事情是雨帶來的。沙沙沙,大豆支棱著耳朵聽雨說話,就像沒有女人不喜歡聽好話一樣,沒有大豆不喜歡聽雨曼妙的情話;沙沙沙,大豆在雨中打開一地青春的思緒,她在提醒我注意她身體豆性的變化——她要拋花了。
風說,開花,開花呀,大豆就真的捧出細碎的小白花。蜜蜂們,蝴蝶們,往往豆花一拋就趕來了。大豆好像說了句,我是自花授粉呵,它們也充耳不聞,戀花是他們的天性,好像只有它可以隨心所欲不被指摘,一會兒拈拈這朵豆花,一會兒惹惹那棵野草。當豆子把大地完全苫住,我也把窩棚扎在草橋溝堐上。到了晚上,地里彌漫著清清的豆香,刺猬來湊熱鬧了,田鼠也不會閑著。遠處,提油機徹夜忙碌,嗡嗡的鳴聲隱隱約約,草橋溝邊上,蕓蕓眾生無數的好事兒正在豆子地里上演,數不清的歡鳴一直黑向豆地的深處。
3
要是草長在別處,想咋長就咋長,可要是長在豆子地里,嫂子就要和它理論一番了。跟著嫂子鋤地時,也正是我的小身子開長的時候。早上天不亮,嫂子就拾掇好飯,扛著鋤往村西豆子地里走。當我扛著鋤攆到地頭,嫂子已經開鋤了。露水很重,沒走幾步,鞋子先被打濕了,不一會兒,褲角也被打濕了。兩個小時我就累草雞了,老盼著快吃早飯,也好順便歇歇。在地頭吃了早飯,嫂子的鋤又開始發出喳啦喳啦的聲音。我趕緊跟上,熱草,蘆草,谷莠子草,紛紛潰倒在我的鋤下。地壟悠長悠長,長得你沒了脾氣。毒辣辣的太陽曬爆了我的皮,但我必須堅持,不鋤掉這些野草,豆子就會被草吃掉。水已喝了無數次,仍覺得渴。嫂子已拉下我很遠,但我每鋤一大陣子,就發現壟背上的草被鋤了幾鋤。豆葉托著正午的陽光,鋤下去的草已開始打蔫。當鋤完了高老三地塊,我的腰像斷了一樣,疼得直不起來。endprint
中午飯還是在地里吃的。兩個卷子,一塊咸菜,再接過嫂子遞過來的水壺灌上一肚子涼開水,一頓午飯吃完了。茂密的豆子地里,又響起了嫂子的鋤頭和野草較勁的聲音。望了望大片等著我下鋤的豆地,再抬頭看看不見動彈的太陽,我是真有點怵頭啊。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想到這句話,我越發佩服白居易了,當官做老爺的,真正像他這樣知道百姓疾苦的又有幾人啊。他也肯定奇怪,都一千多年了,這片土地上咋還是這種一成不變的耕作方式?
頭遍鋤過后,豆棵已經沒過了我的膝蓋。當豆葉長得越來越像豆葉,豆蟲就該登場了。豆蟲有沒有學名我不知道,它是否蝶變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豆蟲就是為豆子而生的。豆蟲的顏色像豆葉,身子軟綿綿、圓嘟嘟的,一棵大豆就是它的伊甸園。整天不是吃豆葉,就是談戀愛,你說這樣的日子誰不羨慕?它飽食終日,悠哉悠哉,沒事的時候就躲在豆葉下面涼快。妹妹用青蒿戳戳它,它立馬縮成一圈,頭抱著腚,一動不動裝死。過一會兒,以為人走了,又蠕動起胖乎乎的身子急急爬向一棵豆子。妹妹捉到豆蟲,會對它訓練一番,立正,稍息,往東爬,往西爬,豆蟲很聽話,隨著妹妹的口令,尾巴轉來轉去。許多豆葉被豆蟲吃出了破洞,但只要不是泛濫成災,人們不會也沒那閑工夫打藥滅蟲。豆蟲不光吃豆葉,也吃豆粒。許多小豆蟲干脆住進豆莢里,吃了睡,睡了吃,就像一個慵懶的婦人。
黃河口,是大豆的福地。大豆,是豆蟲的福地。我想,詩意地棲居在一只豆莢里,該有多恣兒啊。——可是,誰是我生命中的那片豆地呢?
4
豆花躲在豆葉下,開得密密麻麻。豆子鄭重地開出這么多花,是為了結一身的豆莢。豆子結莢時不聲不響,一節節,一層層,越結越多,起初的豆粒小巧嫩綠,慢慢鼓漲變圓,等莢長到一寸長,里面就結了三到四個豆了。
在黃河口的新淤地上,豆子愿意結幾個莢就結幾個莢。豆子地里,小野瓜也在偷長,蔓子悄悄亂爬,豆子一任它爬上自己的身子,一句話也不說。還有一種叫“銅絲”的藤蔓植物,我猜可能就是書上說的菟絲子,蠻不講理地纏上大豆,一爬一大片,而且撲楞得很快,給正在結莢的豆子制造點小麻煩。嫂子發現一片割一片,不然它就會得寸進尺,攻城掠地,把豆子纏得奄奄一息,大大影響豆子的收成。草尖上,露珠剛剛睡醒,水蓬花和曲曲菜肩摟著肩,眉抵著眉,霞光漫上青青的豆地,細霧蒙著豆棵的茸毛,一如嫂子迷離的眸子。嫂子說,豆子會說話,也會聽話。有時它和刺猬拉拉呱,和地猴子逗逗嘴,有時又和身邊的豆子談談情說說愛,有時也會伸長耳朵,聽聽風說些啥。
二遍鋤之后,大豆已經搭到了我的六腰,整個豆子地密不透風。豆仁鼓圓了,嫂子偶爾會拔幾棵,給我們燒著吃。當豆粒慢慢變硬時,豆子開始換上黃綠相間的上衣,在爽爽的風中,把自己豐腴的身子攤開。我沒想到這種叫“向陽紅”的大豆,今年的長勢會這么好。豆棵從頭到腳綴滿了豆莢,讓嫂子的眼都不夠使的。一只豆莢就是一只耳朵,嫂子說,來,我數數你長了多少只耳朵。
秋風又起,豆葉驚慌失措地展開翅膀,豆棵上于是就簌簌飛下一只只斑斕的蝴蝶。天涼了,一棵大豆抱了抱另一棵大豆說,走,兄弟,我們回家。這時,嫂子又出現在地頭了,她讓一粒成色十足的豆粒在手里滾來滾去。
在這個秋天的早晨,我跟隨嫂子清點著自己的隊伍:我的黃牛,我的黃豆,我艷黃的晨光。河子西的大豆,因成熟而堅硬,因飽滿而赤露,抖落一身的黃葉,和我擠眉弄眼,有的忍不住,啪一聲,為大豆生了一地亂滾亂爬的娃娃。嘩啦嘩啦,大豆搖起歲月的風鈴,沒有比這更悅耳的音樂了?!┳诱f,要開鐮了。
嫂子照例是在前給我和妹妹帶著鋪子。她首先糾正我“拿把兒”的姿勢。說拿把兒要橫著拿,割在手里的豆子要和長在地上的豆子呈十字花狀。我試了幾下,果然割起來又快又得勁。割了半晌,嫂子說你歇歇吧,在學屋里待慣了,乍干受不了。干農活,我還算挺能受累的,但論耐力,還是沒法和嫂子比。一地的豆葉鋪開去,像一幅杏黃的地毯誘惑著我,我劃拉了一抱豆葉鋪在腳下,在綿軟厚實的豆葉床上躺躺,讓秋日的陽光打在我的臉上,不知不覺睡著了,做起了娶媳婦的夢。直到嚓嚓的聲音越來越近,嫂子已割了一個來回,我不好意思地爬起來,往手里吐了口唾沫,又揮鐮跟上嫂子。在我苦事稼墻的那些年,曾經被高粱和玉米席篾劙破過手,但真正刺傷我最多的,還是割豆子時豆莢特別的關愛,每一次割完豆子,手上都會留下密密麻麻的小坑。割豆子累歸累,但會收獲一大堆驚喜,有時趟起一只野兔,有時驚飛一只鵪鶉,有時提起一嘟嚕小野瓜,滴里當啷,金黃誘人。這是大地對我辛苦勞作的獎賞。
要裝車了。嫂子在車上踩車,我和妹妹用杈子往車上挑豆子。車踩得好,就會裝得又大又平,踩不好,裝得少不說,還容易偏沉翻車。嫂子把車踩得跟小山似的,夕陽西下時,大豆開始隨車而動。暮色四合,我坐在高高的豆車上,暖暖的大豆漸漸將我淹沒,迷迷糊糊中,我聽到嫂子說,明天你去上學,剩下那幾趟你別管了,下星期天你回來正好打場。我渾身的骨頭已散了架,擁著大豆特別的香氣,沉沉睡去。
5
上了一周的學,我手上的血泡剛剛下去。大豆在場里晾曬了一周,嫂子領著我又翻了兩遍,站在場邊,會聽到豆莢爆裂的聲音啪啪的從豆秸上傳過來。豆粒剛一蹦出來,豆莢一下子就擰成一朵美麗的花。碌碡的歌聲在午后如約響起,吱扭吱扭,吱扭吱扭,它青色的臉,一圈圈吻向大地,覆壓向大豆熱烈的身子。
豆子被翻來覆去地碾過,挑起上面的一層豆秸,抖擻抖擻,挑到場邊上,剩下的就是厚厚的豆粒了。嫂子看了看風向,說豆子堆就打在西北角吧。半小時后,一座金黃的小山堆了起來。農活里面,我沒有出徒的就是揚場。這也不怨我,嫂子太能,她啥也會。我曾試著揚過兩次,把豆粒揚得滿場都是,有些還跑到了場外的草里,不好找了。嫂子便不敢再用我了。嫂子說你打料,我揚。打料就是用掃帚把因為沉揚不出去的豆棍、小坷垃輕輕掃出去。打場時,揚場的不停,打料的就不止。嫂子用木锨除起小半锨揚出去,試試風,豆粒在場里歡蹦亂跳,嫂子調了調姿勢,又揚起小半锨,風正好,實沉的豆粒落在腳下,輕點的塵土和豆屑飄向場外。隨著木锨的起落,空中劃出一道道彩虹??罩械亩沽W硬粩嗦湎聛?,嘩啦嘩啦打在我的葦笠上。
嫂子沒見過金子,這些黃澄澄的豆子就是她的金子,在前橋村的這個場院里,嫂子一場的金子在奔跑,撒歡。
后來,那些圓溜溜的豆粒形成了一條誘人的山脊。場揚完了,開始裝袋。我裝著,嫂子掙著口袋。裝好了的袋子背靠著背,接受嫂子的檢閱。我數了數正好六十六袋,嫂子說六六大順啊。這些口袋挺直了身子,我再沒讓嫂子著手,我怕她晃著腰,男子漢的肩膀這個時候就該派上用場了。我一個人一袋一袋地往不遠處的老屋里扛,沉的那些袋子,嫂子就搭把手給我發起來。我扛豆子時,嫂子用手捶著腰,斜靠在地排車上休息,當我回來時,她已拿起筢子開始摟豆莢。這些豆莢,是牛冬天的最愛。
到最后,就只剩下一粒碩大的大豆,掛在天的西邊,大地正滿含深情,承接著這圓圓的精靈。我一直忘不了那個下午,嫂子紅潤的臉,一雙大眼睛欣喜地望著一場的大豆。風吹動她的頭發,我幾次想摘掉嫂子頭上的一枚豆葉。但這個任務,在我的猶疑之下,讓風給完成了……
現在,我已不事稼穡,十多年沒有摸過鋤杠。只是有時還能夢到和嫂子在豆子地里干活,美艷的霞光越過草橋溝的溝坡,鍍上大豆的金身,秋野上鋪開一片柔黃。但我已摟不住黃河口大豆那一縷清香。嫂子常年被腰疼病困擾著,大地上豆子的身影也越來越少。我正在和許多人一樣,漸漸淡忘堅守在地下的根瘤菌的幸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