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光潛
滿院紅芽如雀舌,江南春色已十分。
辦公小院里的紅葉石楠,爆出了嬌嫩的莖葉,云彩一般地縈繞在楠樹的上方,根根如釵,片片如舌,令人喜愛極了。這種紅葉石楠是人工雜交的新品種,屬于小喬木,矮化多枝,少有挺拔如柱的。入春后,地氣回暖,便生出赤芽,夏變綠,秋冬漸紅,四季多變,色澤妍麗,多用于做城市的行道樹和風景樹。如同紅繼木,它的誕生也不過幾十年的光景。它們都是人類改變自然物種的例證。
作為原生楠木,它們曾是池州大地上古老的樹種,隨處可見,人們對它不以為然,譬如李白在《秋浦歌》里寫道:“千千石楠樹,萬萬女貞林。山山白鷺滿,澗澗白猿吟。”想一想,參差高低的石楠樹與女貞林中,白鷺翻飛綠葉,白猿援木縱橫,那是多么美麗的情景啊!盡管楠木遍地,但能夠用上楠木構建房屋與制作家具的,也絕非一般人家。打我記事后,大約就沒有見過高大挺拔的石楠樹的。我家老屋西廂有兩間房,都有雕花窗戶。說文雅點,叫花牖,多設置在堂與室之間。1990年代初,我練習古詩時,硬是將這個“牖”字塞進了一首七絕里。
聽祖母說,我家老屋的兩扇花牖的底托和邊框都是楠木的,堅固,耐磨。遺憾的是,它們均在“文革”期間的“破四舊、立四新”運動中遭到人為的破壞。花牖上面所有的雕刻都被鄉間激進的年青人鑿得面目全非。到我看到的時候,它們已經是滿目瘡痍。有段日子,每每孤獨之際,我便趴在花牖上,用手觸摸凸凹不平、暗藏鉤刺的殘存痕跡,辨別與想像它們到底想表達什么?譬如花朵的形態,鳥獸的姿態……可是,沒有一處是完整的。正因為殘缺,它們才給予我更大的想象與遐思的空間。有一次,我在撫摸的過程中,手指竟然讓木刺劃破了,流了許多血。我將它掛在楠木框上,仿佛涂了一層新鮮的油漆。老屋終究被留在鄉間的大弟拆了,也不知道他怎么處理的那些破舊的玩意兒,譬如花牖。
我第一次將石楠的名稱與樹木統一在意識里,是在1980年代的貴池大王洞。當時,我在秋浦河畔一所初級中學任教,學校離大王洞只有30里地。開發大王洞的一期工程剛剛竣工,我便前往觀瞻。記得洞口就植有一棵石楠樹,據說是當時的縣長親手所栽。我站在楠樹旁邊,駐足片刻,不斷被人催促。當時我到底想了些什么,現在也不甚清楚了。那個時候,縣長在我心目中是一個很大的官。我對楠樹肅然起敬。所以,記憶深刻,至今不忘。不知道這棵樹是不是還在——安然無恙乎?
2016年春,一位做實業的小兄弟贈與我一對楠木鎮紙。其面子上鏤有一聯,其余部位打磨光滑,金屬光澤,間或金絲閃爍,彌漫著一股特殊的楠木香氣,撲鼻而來,七竅生爽。據說這是金絲楠木,曾經被炒家炒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即便當下冷卻之際,仍然是上等貨色,價值不菲。我一直將它們置于案上,每次看到它們,便有了寫毛筆字的欲念。潑墨揮毫,墨香與楠木并馨。我想,物有所用,用對地方,這便是最大的價值。
也是去年,我的外甥女兒吝瑋做兼職導游時,從外地帶回來十幾棵紅葉楠樹苗,送給外婆。母親對我說時,眉飛色舞,說這樹苗好看,長大了一定更好看。她將它們栽在屋前曬場的邊沿,以及溝渠的旁邊。我第二次回家時,發現紅葉楠樹少了許多棵。原來,它們被鄉人討要走了。他們都說紅葉子像花兒一樣,好看!本來紅葉石楠就是新生的風景樹種,起初多植于城市園林和街道。這會兒,它們從城市來到鄉村,不僅標志著新農人精神風貌的變化,同時也是樹木的回歸。城市是鄉村的子孫。沒有鄉村,就沒有城市。鄉村是城市的根。根系不發達,木何以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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