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電影院要放一部懷舊的電影——《地雷戰》,他想帶父親去看。
父親每日里除了買菜以外,很少下樓。他曾帶父親去公園,試著讓父親融進那里的老頭老太太的群體里,但父親濃重的地方口音,別人很難聽懂。后來,父親不愿去公園了,沒事時總是喜歡一個人待在家里,站在陽臺上往北望。他知道,父親在張望老家的方向。他是把父親從鄉下硬拽來的,父親不愿來,但是不會做飯,怎么能照顧好自己呢?
父親聽說要看電影,很高興,早早做了飯。父子倆一起吃了,一前一后下了樓。
到電影院不遠,要過兩個紅綠燈,他決定和父親走著去。父親走得很慢。他不時停住,等一下父親。
這讓他想起小時候的一天,鄰村要放電影——也是這部《地雷戰》,他三兩口吃完晚飯,一個勁催促著父親,母親就數落他說,你爹耕了一天的地,哪有閑勁和你去看電影啊。但父親說,我不累。于是,父子倆披了月色,去鄰村。他走在前面,連蹦帶跳,不時回頭喊,爹,快走啊,電影這就開始了。爹哎哎地應著,緊走兩步,很快就把他落在后面了。
那時的父親走路生風,走一步,他得跑兩三步才能勉強跟得上。現在,在城市的水泥路上,父親的步子邁得謹慎而又遲疑。
小時的父親多強壯啊,鐵塔一樣,看到他走累了,就把他扛在肩上。他騎在父親的肩頭上,看著天上的月亮格外大,星星分外亮,便樂得咯咯笑。這笑聲把路邊麥地里藏著的野雞驚飛了,撲楞起翅膀,馱著一身月色,落在遠處。
現在,父親是扛不起他來了,歲月已經壓彎了他本來挺拔的身體,走路再也帶不起風來了。
他幾次停住,想攙一下父親,但最終還是沒有。自從讀初中以后,他和父親再也不像以前那樣親昵了,有了距離。這距離,也許就是成長的代價吧。
終于到了電影院。觀眾很少,都是老年人,兩兩相伴,或是一個人來看。只有他是陪著父親來的年輕人。找好座位坐下。電影很快就開始了。父親聚精會神地看,不時歪過身來,對他小聲說一句即將上演的情節——他不住地點著頭,就像自己第一次看似的。小時候,他看著看著,就會追著問父親電影里的人和事后來怎么樣了。
電影還在演著。但父親慢慢打起了瞌睡,垂著頭,一點一點地,后來歪靠在他的肩膀上,睡著了。
他不敢動。怕一動就會驚醒了父親。就讓父親靠著自己的肩膀,多睡一會兒吧。小時候,他也是這樣,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醒來后,發現自己躺在父親懷里。
在父親微微的鼾聲里,他發現自己與父親之間,其實很近很近,只是隔著一部電影的距離,而已。
(編輯 欣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