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蘭花
村長家的女人,似乎天生就頂著光環,在村子里走路,都要昂著頭,視線翻到天上去,并隨時準備接受村人的討好巴結和諂媚。甚至她不小心跌了一跤,都會有人過來陪著肉疼。這是大部分村長家女人們的表情。在小小的、自成一個王國的村子里,村長家的女人,簡直就是武則天、慈禧太后,在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位置,多少,都是驕傲的。
但村長富貴家的女人蘭花,則跟走路搖曳生姿的村長夫人,不怎么沾邊。否則,村人會給她起名喇叭花、蒲公英之類飄逸的名字,而不是授予她“棉花桃子”這樣堅硬的外號。棉花當然是柔軟的,云朵一樣潔白的、浪漫的,可那是秋天;在秋天沒有到來,人們還在忙著給棉花打叉子的時候,棉花桃子是沒有絲毫美感可言的。它們沉甸甸地掛在枝頭,硬得根本就剝不開,如果摘下來,拿來砸人,其殺傷力一點也不比石頭遜色。所以可以想見,村長家的女人蘭花,長得有多么虎背熊腰,而這粗壯外表掩蓋下的一顆心,卻又有截然相反的柔韌,甚至在某些時刻,會忽然間裂開堅硬的外殼,流出潔白的棉絮。
村長富貴雖然是芝麻官,但在我們村里,絕對是說一不二的厲害人物。他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常常有村民跑到陳設簡單的村長辦公室里,鬧著要將某一筆賬目搞個清楚。富貴老婆蘭花自然是不參政的,但她在幕后垂簾聽政,但凡富貴白天里捅下的婁子,蘭花總能趁著夜色掩映,提了一斤白糖或者桃酥,騎著破二八自行車,到人家里登門拜訪,將仇恨和矛盾,及時消解在合理范圍之內;至少,不至于一觸即燃,將村長家給一鍋端了。
蘭花說話總是粗聲大嗓的,如果房頂不牢靠,她一開口,都會撲簌簌地飄下土來。那土恰好落在主人吃飯的碗里,不由得對旁邊喋喋不休的蘭花多關注一些。盡管,她來了打定主意是要將倔強的牛,給掉轉矛頭的。如果是在戲臺上,蘭花肯定是威風凜凜的武生,保護著富貴這一文弱書生。她的臉黑黑的,從來都是男人一樣的短頭發。她和富貴走在一起,看上去很像為他掃蕩世間一切障礙的大哥,也無需動手,只是一嗓子吼出來,便會將男人們嚇倒一片。大家因此便不明白,富貴怎么就看上了男人婆一樣的蘭花,或許是她老黃牛一樣能吃苦耐勞?或許是她娘家有什么家產可以繼承?或許是蘭花的老子,能讓富貴的官職,再上一層樓?也或許,是媒人忽悠富貴說,蘭花有旺夫相?總之,富貴在娶了蘭花后,像皇帝一樣,一任接一任地將村長做下去,雖然沒有繼續升官的跡象,但至少,發點小財,還是可以做到的。
村民們因此眼紅富貴,盡管村里的財務明細,是常常在村里的黑板上公布的。但大家還是覺得,村頭河沿上一批屬于集體的樹,被賣掉后,資金去向不明,富貴有必要向大家老實交代,究竟怎么回事。于是一群男人女人,被某個跟富貴有私仇的人煽動著,涌進了村長辦公室。富貴雖然氣勢猶存,但無奈勢單力薄,好漢不吃眼前虧,找個出去撒尿的理由,就開溜了。當然,為他保駕護航的是他老婆蘭花。蘭花張開胳膊,像張開翅膀的母雞一樣,結實地將一幫大老爺們兒全給擋住了。她也不惱不怒,不像富貴,拍案而起,誰都不服。她就這樣阻攔著想要追趕富貴的人,笑呵呵地哄勸著那些老哥老嫂子們,讓他們別動氣,到辦公室來喝杯茶,她剛剛帶了一點好茶葉,連富貴都沒舍得給喝呢。
都是一個大隊的,況且還要趕著回家給自己家的老人孩子做飯,院子里的雞啊鴨啊狗啊,也等著喂食,田里的玉米更是被烤焦了,需要抓鬮澆地,因此誰也沒有時間在這里耗著,沒必要為了一筆想象中的“巨款”,無休無止地鬧騰下去。于是老少爺們兒紛紛走出辦公室,在村委會空蕩的院子里,半是不服半是泄氣地蹲下身去,將蘭花當成富貴的替身,好一通發泄和指責,直說到肚子餓得沒有了力氣,于是抬頭看看梧桐枝干掩映住的深藍的天空,和已經到了正午的日頭,便將腳跟旁蘭花倒上的一杯濃釅的茶水,一口喝干了,這才嘟囔著“過兩天再說”,陸陸續續地四散開了。
此時的村長富貴,正很沒出息地窩在家里,等待風平浪靜后,再像烏龜一樣探出頭來。而他的新聞發言人蘭花,在笑臉送完最后一個村民后,終于能安靜地騎上她叮當作響的二八車,佝僂著腰,疲憊地朝家中駛去。
在致富這條路上,蘭花比誰都走得遠。她像一個力大無窮的男人,有著永遠使不完的勁,去打理被富貴忽略掉的家。如果富貴不當村長,他也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田里的莊稼,他干不了幾鋤頭,就要蹲在地頭上,歇上一歇。更別說家里撒開蹄子奔跑的牛啊羊啊豬啊雞啊之類的,更會怎么煩擾著他,他恨不能拿起算盤和大隊公章,躲到村委辦公室去住。那里也的確有一張床,據說是花梨木做的,一輩輩流傳下來,很是昂貴,大約是誰家超生,被計劃生育小分隊,給拉到村委會抵罰金的。于是女人們便閑言碎語,不知富貴跟蘭花吵了架,在這床上睡覺,會不會夢到一個梨花一樣漂亮的狐貍精。女人們當然不知道,花梨木根本不是梨樹上長出來的,她們也不在乎別人笑話自己沒文化,反正能拿富貴和蘭花開涮取樂,她們隨時都愿意聚在街頭巷尾,嘁嘁喳喳地聊上一段唯恐全村人聽不到的隱秘。她們還笑話蘭花,一點女人的樣子也沒有,嫁給村長又能怎樣,還不是天天早出晚歸地下地干活?連一身像樣的衣服舍不得買也就罷了,竟然,還天天穿著富貴當兵時的一套舊軍服,一點村長老婆的樣子都沒有;瞧人家趙莊的村長媳婦,天天抹著香噴噴的雪花膏,嘴唇也紅艷艷的,一口饅頭咬下去,上面都是喜慶的紅。
蘭花從來不在意女人們的閑言碎語,她只要能夠掙錢就可以了。她手里握著卷了毛的鈔票,就像握著富貴一樣有安全感。她一年到頭,能養四頭大肥豬,為了省下豬崽錢,她還特意買了一頭老母豬。女人們于是稱贊道:蘭花家的母豬,每年下兩三窩,一窩七八個,只豬崽錢,嘖嘖,也掙老鼻子了!村里人很少見富貴扛過豆餅啊棉花啊玉米啊之類的麻袋,倒是蘭花,常常碰見她在糧庫里滿頭大汗地晾曬糧食。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也會碰到富貴過來,大抵是領導一樣,來視察工作的。他的胳肢窩下面,還夾著黑色皮革的公文包,看到蘭花一手叉腰一手扶著肩頭一百多斤的麻袋,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他靈巧地一躲,到底沒讓那麻袋的一角,將他的腦袋給削了去。
大約在蘭花的眼里,富貴天生就是“蹲辦公室”的料兒。所以她不讓他的鞋子上沾一點泥土,盡管大隊院子,一下雨,就成了蓄水池,富貴的雨靴一點用也沒有。如果不是怕村里人笑話,蘭花肯定會豪情滿懷地高高卷起褲腿,光著大腳板,蹲下身,背起富貴就大踏步趟著滿院子水出門去。女人們都說,蘭花上輩子一定是個男爺們兒,富貴才是個千金小姐,只因富貴沒能嫁給她,才千里迢迢這輩子倒貼過來,心甘情愿地服侍富貴。
不過這一世,蘭花服侍的可不只是富貴一個人,還有兩個“龜孫兒子”。他們都長得很帥,跟富貴一樣,有一張白凈的臉,和沾不得世俗塵灰的心。蘭花的小兒子二馬跟我同學,還在讀小學呢,就有了紈绔子弟的習氣,不管走到哪兒,都有黑社會老大的派頭,那陣勢,比他爹富貴繞著村子挨家挨戶收集資款還有范兒。在校園里遇到了老師,他也不怕挨訓,因為打狗看主人,作為隨時可能回家扛鋤頭當農民的民辦老師,是不會得罪了村長家的公子哥兒的。而蘭花讀了中專的大兒子呢,聽說更是囂張,每天只顧著談戀愛,根本不關心試卷上的分數;而且還打架,每次都讓蘭花跑到學校里向老師和被打的學生道歉,好像那打出去的拳頭,是長在她蘭花胳膊上的一樣。
富貴是大忙人,每天只顧著給領導匯報工作,或者解決村里的大小事務。兩個兒子,自然從一生下來,也就扔給了蘭花。蘭花疼富貴,但對兒子卻下得了狠手。有一年的夏天,窗外正下著大雨,蘭花忽然兇神惡煞地出現在教室門口,也不顧老師還在上課,大踏步走到最后一排。就在蘭花老鷹叼小雞一樣,想單手提起二馬,暴打一頓的時候,身手矯健的二馬,早就哧溜一聲鉆出了教室,并跟電影里悲壯的英雄一樣,啊啊叫著沖進了大雨里。二馬叫什么呢,我們都不知道,但猜測他是紙老虎,故意嚇唬蘭花的,是用這縱身一躍的姿態,警告她,別再追了,否則一個雷電,可能讓她沒了這個寶貝兒子。可惜蘭花是帶著一股子寧肯不要兒子,也要將這個小偷捉拿歸案、打個半死的豪邁,去追趕二馬的;所以她也奮身一躍,撞進了雨幕之中。
于是整個的校園都沸騰起來,老師們也不上課了,跟著我們學生一起,一邊披上白色的塑料袋子遮雨,一邊用貌似勸阻實則是火上澆油的語氣,沖蘭花喊:蘭花,別打了,二馬也沒偷多少錢,被雨澆壞了還得花錢治病!果然,這句話引來的效果非同凡響,蘭花一聲怒吼:我今天非得打死這個龜孫兒子不可!就連大雨似乎也聽懂了這煽風點火的話,用更為熱烈的氣勢,從天上的某個無底洞一樣的窟窿里傾盆而出。我們站在教室的房檐下,覺得像在看一場酣暢淋漓的賽跑,二馬機敏地繞著校園大氣不喘地飛奔,蘭花則拿著一根粗棍子,氣喘吁吁地在后面追趕,眼看著那棍子就要觸到二馬瘦削的脊梁骨了,偏偏,二馬靈巧地一彎身,繞過一棵粗壯的梧桐樹,朝反方向跑去;于是那棍子就啪一聲鈍響,落在濕漉漉的樹干上,咔吧一下,斷成了兩截。
房檐下的老師和學生,都忍不住笑起來,覺得這母子倆上演的貓捉老鼠的大戲,真是精彩極了,實在應該給他們頒個獎狀才是。還有不過癮的,卷起褲腿,啪嗒啪嗒踩著水,用衣服遮住腦袋,站在雨地里,近距離觀看這場演出。蘭花完全不在乎觀眾的反應,好像在這個偌大的校園里,她就是老大,她打二馬,跟在自家院子里訓斥個雞鴨沒什么區別。好在老師們也都是村民,在學校里手執教鞭,放了學,照例割草喂豬,所以也就不怎么會對蘭花的潑辣舉止覺得震驚,只是當一場熱鬧的游戲來欣賞;看完了,拍拍手上的粉筆末,胳膊底下夾起課本,調侃幾句,也就將此事給忘了。
二馬也忘得飛快,第二天來上學,他坐在教室后面,跟男生炫耀他最新制作的彈弓,說可以將任何飛禽走獸瞬間擊斃。有八卦的女生聽了立刻問二馬:你娘那么厲害,你要真殺了誰家的雞啊狗啊,還不得活剝了你?二馬嘴一撇,道:我娘刀子嘴豆腐心,她才舍不得打我,沒看昨天一棍子打在了樹干上,沒動我一根毫毛嗎?
不過很不幸,這話恰好讓數學老師偷聽了去,并很快傳給了二馬在學校做雜工的爺爺奶奶,據說二馬又被摁在床上,狠狠地挨了一頓揍。但二馬也不是省油的燈,趁蘭花去鄰居家借東西的功夫,他忍著屁股上的疼痛,揭開灶間的瓦片,將蘭花藏在里面的小藥瓶打開,抽出一張紙幣,又迅速將藥瓶回歸原位,便逃出了家門。
二馬給蘭花帶來的煩惱,終歸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二馬哥哥大馬,才時不時地給村子里帶回來爆炸性的新聞。比如大馬戀愛談了一場又一場,每一個女孩都在花完大馬口袋里的錢之后,就飛快離去。比如大馬在街頭跟小混混們打架,進醫院縫了十幾針。再比如,大馬將一個女孩給弄懷孕了,學校揚言要開除他。這最后的一個新聞,瞬間點燃了全村人的熱情和好奇。大家都對蘭花充滿了同情,像安慰村子里任何一個不幸流產的女人一樣,紛紛走到蘭花家里去,陪著她流一會兒眼淚,傾訴一番養育子女的不易,然后再順便八卦點女孩懷孕打胎的細節,以及到底大馬會不會被真的開除,成為日后全村人教育自家孩子的戒尺。女人們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家孩子的那些破事,又很認真地捕捉著蘭花口中的信息,然后將那些最重要的部分,蝴蝶一樣捉住了,再沿著村子里的大街小巷放飛出去。于是,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大馬把人家女孩弄流產后,還無情無義地跟人家分了;而他爹富貴呢,作為村長,自然是有本事的,跑到市里去找人說和,總算讓大馬保住了學籍,得了個留校察看的處分。只是女中豪杰一樣的蘭花,卻因此備受打擊,好像一場暴雨過后的棉花桃子,不再滿溢著生機勃勃的綠,而是永遠也不會在秋天綻放的死寂與晦暗。
等到我和二馬這一撥人像打工潮中的農民一樣,憑借著高考,全都涌進了城市,村子里就變得空蕩起來。富貴從村長的職位上退休,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相,而蘭花則繼續在土地上忙碌刨食。只是土地上的糧食不再掙錢,村子里也沒有多少人會再養豬養雞,大家都奔到大城市里打工掙錢,而后在鄉鎮或者縣城里買一套人人艷羨的樓房,給自己,也給需要結婚買房的兒孫后輩。蘭花已經老了,大馬二馬都已在城市里安家落戶,人們都說,富貴當村長鬧騰下的那些錢,還不夠給一個兒子買房子付首付的;而蘭花這一輩子更是不易,糧食值錢的時候,掙的錢全被上學的兩個兒子敗干凈,等到老了,沒有力氣外出打工了,偏偏趕上糧食也不值錢。于是女人們都說,蘭花真是沒趕上好時候,擱到現在,就她那大塊頭,好身板,一把子用不完的力氣,到哪兒干活不刨騰下一筆豐厚家業?倒是那些曾經被她安慰過的窮人,早一步進了城,也便早一點脫了貧,并在遇到蘭花的時候,忽然間可以直起跟她一樣駝掉的脊背,問一聲:二馬他娘,怎么沒去城里看孫子?
蘭花的臉,已經完全是鐵銹色了,好像一把常年無人會打開的鎖。她訕訕笑著,跟人點點頭,回道:家里一堆事忙呢。
問話的人,于是心滿意足,知道沒有多少錢支持兒子在城市里買房買車的蘭花,也便沒有多少“資格”,去看護自己的孫子;她的兩個兒子,都在城市里,給人做了上門女婿。曾經粗聲大嗓地訓斥兒子的蘭花,和退了休失了權的富貴,終于被搬進縣城住了樓房的村人,給忘記了。就像,忘記鄉下一頭老去的、永遠不再有力氣耕地的黃牛。
洪先生
村里赤腳大夫跟我們家一樣姓王,但村里人卻都尊稱他為洪先生,“洪”自然是他名字里的一個字。洪先生個子矮小,但卻學識淵博,再加上樂善好施,十里八鄉認識他的人,但凡找他辦事,總是有求必應,所以村里人見了他,都畢恭畢敬地給他遞一支煙,笑瞇瞇地問一聲好,或者直接拉他去家里喝一杯清茶。
那時候大夫和老師,都是有學問的人,也自然是“吃國庫糧”的,所以在鄉下都是受人艷羨的職業。洪先生最初是自己做赤腳大夫的,后來考了醫生執照,就到鄉鎮醫院去上班了。但洪先生從未因此脫離過鄉土生活,反而因此跟他出生的村子,關系愈發地近了。每個周末,他都騎車回到村子里來,還沒到村口,就跳下了車,因為一路上不停地有人跟他打招呼,或者當街就向他咨詢大病小情。于是便常會看到洪先生握著一個人的手腕,安靜地聽一下脈象,又讓人張大了嘴,看看舌苔。小孩子們也喜歡脆生生地沖他喊“洪先生”,當然都是大人教的,因為洪先生的黑色提包里,從來不會只裝著聽診器,一定會有一把亮晶晶的水果糖,是專門分發給小孩子們的。
不用說,吃了國庫糧的洪先生,在村子里的地位愈發地高了。差不多每個學習好的孩子,都受過洪先生的恩惠,小到一個過年時的紅包,大到一筆以借的名義但可能永遠都不用還的學費。誰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一定會請洪先生在上座,主人的親戚們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妥,誰讓人家洪先生給的紅包多呢,有微微嫉妒的人這么說。
但洪先生去誰家的次數,都沒有來我家多。一則是母親曾經跟著他做過兩年的赤腳醫生,算是師徒情誼;二則是我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滿墻的獎狀,當然會吸引愛才的洪先生前來,跟父親共商我的前途。
這自然惹得全村人羨慕。尤其洪先生的本家親戚們,每次來叫洪先生去吃飯,都會帶著點意見開玩笑說:哎呀,洪先生愛才愛得連親戚家孩子過生日都給忘了啊!洪先生從來都是好脾氣,笑呵呵道:什么都沒有孩子的學習重要,誰家孩子學習好,我都喜歡。那親戚聽了又玩笑:你要是村長啊,非得將咱們村變成個狀元村不可!洪先生聽了這句話很受用,哈哈大笑著起了身,臨走,不忘了給我一些零花錢,讓我拿去買書看。來的親戚眼睛不住地盯著洪先生的衣兜,看上去有些微的緊張,好像那里會掏空了,沒有給他們家孩子的生日紅包了一樣。
其實村子里是沒有給小孩子過生日的習慣的,即便是老人,也都是60歲之后,才會過壽。但是洪先生那些年輕的侄子媳婦們,有的是辦法,讓洪先生多掏一些錢出來。他們明知洪先生家里有四個女兒,其中兩個正在讀書,吃喝拉撒的費用,一點不比別人家少。后來是對人情世故看得透徹的某個女人,一語點破這些侄子媳婦們的用意:反正洪先生是沒有兒子的,存了錢,又朝哪兒花?不如散盡了舒服,況且他老了,或許還得需要侄子們養老,但他到時候有退休金,誰能將這個香餑餑給搶過來,就意味著將洪先生的工資卡,給牢牢攥在了自己手心里。
或許,在洪先生剛剛成了“公家人”的時候,那些但凡跟他有點關系的親戚們,就已經如暗夜里的野狼,睜大了貪婪的雙眼,只等著在恰當的時機,一口吞下這個肥碩的獵物。洪先生也果然是好心的東郭先生,并不關心狼們的意圖是什么,幾乎將所有的業余時間,都獻給了那些懇求他的人,當然,他的施予也是有高有低的,而高低劃分的標準,則是這一家的孩子,成績是否優秀。
無疑,那些學習成績好的孩子的爹娘,都跟洪先生保持著友好親密的來往。過年的時候,得了獎狀,考了好成績,一定要匯報給洪先生。那時的洪先生,總是穿了挺括的中山裝,將一支好看的鋼筆,別在上衣的口袋里,而后像舊時的私塾先生一樣,等弟子們前來叩拜。我也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會見到洪先生的妻子,一個面容有些憂郁的家庭主婦。我覺得也只有她能夠配得上讀書很多的洪先生,她的文靜與賢淑,將她跟村里那些喜歡罵街的女人們,很鮮明地區分開來。
洪先生在我的父親面前,不止一次地夸過自己的妻子,父親每次都默默地聽完,一句話不說,是等到洪先生走了,才對母親夸道:看人家洪先生的老婆,多柔順,哪個男人娶了這樣的女人,一輩子都過得舒坦,人家一起過了大半輩子了,連架都很少吵……
母親每次都拿同樣的一句話,堵住了父親的嘴:她有資格吵架嗎?一輩子生了四個閨女,沒一個“帶把的”,洪先生這么折騰敗家,還不是因為沒兒子,留了錢沒用處么?
我相信全村的女人們,都像母親這樣刻薄過。而洪先生妻子臉上的憂郁,也一定來自于此。于是但凡有兒子的女人,在洪先生妻子面前,都好像高了一截。這讓跟洪先生一樣善良的女人,見了誰,都一副謙卑的模樣。洪先生是沒有什么男尊女卑思想的,他極愛讀書,尤其是《紅樓夢》,因此跟賈寶玉一樣,有一副珍惜女孩子的菩薩心腸。但這樣兩個活菩薩,卻在這一點上,始終達不成共識,最終,在洪先生四十歲那年,他的妻子因無法忍受沒有給洪先生生下兒子的壓力,上吊自殺。
這一事件,給洪先生的打擊幾乎是致命的;他帶著一個尚未出嫁的小女兒,搬到了鄉鎮醫院里,村里的那個老宅院,自此就一年年空了下去。而洪先生與鄉下那些或許在妻子面前搬弄過是非口舌的親戚們,也慢慢地沒有以前那樣熱絡。過年的時候,任誰來叫,都不再去,只象征性地去自己哥哥家里坐坐,說上半晌話,也就起身走了。
我那時已經讀了初中,學校離洪先生的醫院只隔著一條馬路。于是在母親的“教唆”和責罵下,我常常去洪先生家里“走動走動”。但我始終是個笨嘴拙舌又沒有眼色的人,于是每次去,也就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話話家常。洪先生像光棍一樣生活簡單,房間里沒有任何裝飾,除了必須用到的鍋碗瓢盆,連醫院里常常發的宣傳畫,他都懶得貼上一張。我不喜歡在他的宿舍一樣的房間里待著,那里只有醫院的來蘇水味,缺乏女人柔和氣息;好像冬天結冰的鏟子,碰到冷鍋冷灶的感覺。他的小女兒在讀衛校,并不時常回家,他因此連一日三餐,都省儉成了兩餐,甚至在醫院里忙起來,直接簡化成一餐。
那時我已開始對寫作產生興趣,而在無意中跟洪先生提及正讀的書時,他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亮光。這亮光讓我想起很多年前,在庭院里看到的那個意氣風發的洪先生。大約,在人生中,很少有人能夠跟洪先生談文學里的事,偶爾,他跟我正使著蠻勁編筐的父親,談起《水滸傳》和《紅樓夢》,曾經是文學青年的父親,也只是迫于他對我學業的那點“用處”,而應付他幾句而已。洪先生在村子里轉來轉去,找他操心的,不外乎都是錢的事,也沒有人關心失去了妻子的他,精神上會有怎樣的苦悶,而這樣的苦悶,在一個書生氣的男人身上,又是怎樣加重了的。
于是,忽然間發現我將會成為一個可以培養的寫作苗子時,洪先生忍不住欣喜地告訴我的父母,言談里自然是將我夸耀一番的。但父母并不以為然,因為他們只需我學習好,可以考上大學就可以了,除此之外的愛好與興趣,他們不關心,也不懂得關心。于是,每次去我家,可以讓洪先生覺得有話可聊的人,又增加了一個我。他總是讓我拿作文給他看,我其實并不樂意,好像那是自己的隱私,而洪先生又特意要為了窺探這隱私而來一樣。但大多數時候,我倒是愿意跟洪先生聊聊自己喜歡的書,我也因此從他擴充的故事里,獲得更多的閱讀的快樂。只是,我沒有注意到,當我與洪先生聊得開懷大笑的時候,外人的風言風語,正怎樣刮了過來。
是母親先沖我吼開的:記住了,以后一個人不準去洪先生家!別人都說他神經不正常!母親沒有說更多的話,但我卻立刻領會到了那更深一層的意思。我想起一次偶爾聽到的村里女人們的刻薄話,說,自從洪先生死了老婆,跟哪個女人聊得多一些,哪個女人肯定就是危險的。洪先生的危險,原來在女人們嘴里,是連像我一樣的小女孩,也不肯放過的。盡管,我聽到母親警告的那一刻,內心無比地震驚和羞恥。
我很快學會了跟洪先生保持距離,盡管,為了錢的緣故,母親像村里任何一個女人所做的那樣,在他的面前,說很多的好話,一轉身,便拿了他送我的壓歲錢,去迎合別的女人對一個老鰥夫的刻薄。人前奉承,人后嘲諷,是鄉下人最擅長的事。我在這股洶涌的暗流中,小心翼翼地行走,不碰觸任何危險的人。那時,我已讀了高中,和洪先生有了更多的共同話題,但我卻自覺地離他愈發地遠。我們全家搬遷到了縣城,洪先生也在退休后,被縣城里某個診所聘請為大夫,因此在附近租房居住。他依然過著簡單的生活,住在有小院子的平房里,他的女兒們全都出嫁了,曾經在洪先生嘴里,最孝順的小女兒,說完等洪先生老了就養他的話,沒過幾年,也將他丟棄在租來的院子里,任其自生自滅,只有年節的時候,才過來看上一眼,討要一些壓歲錢,就熱鬧地離開了。那些村里的親戚們,也依然是需要用他的時候,才熱情洋溢地接他回村里居住,好心侍奉著他,就像供奉一個有著鼓漲錢袋的財神爺。
洪先生跟我們家常走動的事情,母親怕遭人嫉妒,從不對村里任何人提及,她也不許我和弟弟說,好像洪先生在我們家,是一個見不得人的親戚。有時出于心理平衡,母親會去給洪先生打掃下衛生,或者買些棉花,做一床新被;也有時候,邀他到家里來吃飯。洪先生從來不會空手來,總是提很多的東西。全家人都心安理得地吃著洪先生請的好飯,除了我。盡管,我知道洪先生是因為欣賞我這樣一個“可造之材”,才每次興沖沖地過來,并希望我能跟他聊一些看過的書。可是,他越是這樣熱情,我便越是冷淡,好像,我完全不關心他在金錢和精神上的付出。尤其,當父母在我們面前,聽我和洪先生聊天的時候,我更是表現出完全忽略了洪先生存在的冷漠。
只有我一個人背著父母,去洪先生小院里,跟他坐上一兩個時辰,喝一壺淡茶,聊聊生活,談談文字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的內心是自由的;無需看父母的眼色,或者無端地被他們打斷,訓斥我說了不該說的話。到底哪些話是該說的,哪些又是不該說的呢,我沒有太清晰的界限,界限是父母劃定的,我只能毫無條件地接受他們一切從功利角度出發的裁決。但是,當滿院子的陽光,曬得人心暖洋洋的,墻根下的絲瓜,不斷地向上攀援,一直到那細細的絲線一樣新生的莖,在藍天下輕微地顫動,所有被父母訓斥的那些點滴,都似乎消失掉了。我和洪先生像忘年交一樣,開心地大笑,暢通無阻地交流。我給他講學校里的趣事,他則將朱紅色的中藥柜里,那些有好聽名字的草藥的習性,一一傳授給我。那一刻,我和洪先生,隔著38年的時光,卻息息相通。
但這樣的時光,并不太多。我始終怕洪先生某一天忽然在父母面前提及這些美好的片段,因此招來母親的呵斥,并阻止我跟洪先生繼續來往;所以在短暫的熱情后,像一壺冷卻的熱水,我又恢復了一貫的冷淡,看父母和其他村人,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地分裂地活著。甚至,有時候看洪先生提了下酒的好菜肴,走進我家同樣租來的破舊的房子,我假裝沒看見,繼續看自己的書,是洪先生訕訕地坐上一會兒,說幾句不咸不淡的話,又起身離去了,我才難過地看一眼桌子上那袋孤獨的酒肴,知道自己和村里女人們一樣,是殘忍的。
后來我離家讀書,工作,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我從不會向母親打聽洪先生的生活,我知道母親也不會對我說任何事,甚至她還會訓斥我:問他做什么?!這個沒有攢下一分錢、也沒有買到一棟房子的衰頹蒼老的男人,在周圍人的眼里,已經失去了最后的價值。就連說要給他養老的女兒,也因自己的公婆,無法將他接到身邊。因為小腦萎縮,而很快行動不便的洪先生,住進了縣城的養老院——在鄉下人眼里,那是無兒無女的可憐光棍們才會選擇的地方。
將工資交給了養老院作為養老費用的洪先生,自此再也不曾被人提起。有時路過養老院,我總會低著頭,快速地走過,生怕那一群聚在門口下棋打牌閑聊的老人里,會有那么一個,忽然間站起來,向我走過來,并攔住我說:你忘了很多年以前,我曾在你去西安參加一個筆會的時候,支援過你的二百塊錢了嗎?
是的,我怕。或許,每一個躲著洪先生遠走的村民,都怕他這樣伸出干枯的手,討要曾經慷慨的付出;盡管,洪先生或許已經完全忘記了那些饋贈。所有人怕的,不過是內心里那個欠下過洪先生很多人情的自己。
洪先生是個好人,好人卻終沒有美好的結局。在我三十歲那年,他悄然離開了這個世界,走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陪在他的身邊。
他是安靜地上路的。我想。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