稅清靜
上山前,端午又悄悄溜進了堆雜物的小房間,他想和鳳來說兩句話,但他看到鳳來熟睡的樣子,忽然又不忍心吵醒她,于是小心翼翼脫了鞋和外套,沒有拉鳳來的被子,端午只是壓著被角,頭挨著鳳來枕頭睡下來。
端午沒有睡進自己的被窩,鳳來有點小小的不悅,男人并不知道,她其實一直都是在裝睡,如果開了燈,能看到鳳來長長的睫毛在眼皮下面忽閃忽閃,矛盾地糾結著:要不要睜開?最終只打開了一條小小的縫。貼窗欞的報紙舊得發黃,鳳來看到端午做賊般靜悄悄地躺下,熱騰騰的腦袋就在旁邊,她身子里有股熱熱的沖動,想要抱住端午,像從前很多次那樣,將男人碩大的腦袋抱到自己懷中。端午亦是格外享受這樣的時刻,短頭發蓬如刺猬,熱氣騰騰地扎進鳳來柔軟的胸窩,在女人懷里拱來拱去,像是找奶吃的娃娃。
自從生病后,鳳來不清楚自己已經多久沒有這種渴望了,她更加不清楚端午對現在起不得床、風稍微大一點都會咯血的自己,還有沒有親近的渴望?現在,丈夫就睡在身邊,鳳來不敢動,不敢醒,只能撲閃著憂傷的睫毛,裝著自己酣睡得正香。
后來,就真的睡了過去。鳳來再度醒來時,聽到前院有人在吹嗩吶,有老女人和兒童咿咿呀呀的哭啼,她舔了舔嘴唇,曉得天已經大亮了,一切準備就緒,“道場”也開始了,請來的親戚朋友已經各就各位,再過一會,就會鄭重其事地“起棺”,由端午族里幾個親近的兄弟抬著去山上,送她鳳來走黃泉路了。
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就像端午勸她時說的那樣:你就權當是在演戲!鳳來也極力想這樣去思考,得出一個“看戲”的輕松結論,但她發現自己壓根不能置身事外,因為她今天既是躺在幕后的“局外者”,又是這場“抬生棺”戲碼最重要的女主角。不知端午請的是不是十里八鄉最著名的“林瞎子嗩吶”,鳳來凝神聽了一會兒,那調子哀傷得要命,仿佛拿把小刀,一丁點一丁點地戳進了骨頭里,她身子原本是軟綿綿地貼著床板,聽了這樣的嗩吶,竟然像是躺在了針板上,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肌膚不被刺破,流出紅紅鮮鮮的血來。鳳來迷糊過去時,臉上的淚胡亂流進了耳朵眼。
蹲在外面“靈棚”前,給鳳來燒紙的是一老一小,老的是鳳來母親,小的是鳳來哥哥的兒子。鳳來結婚幾年,一直沒開懷。端午家人抱孫心切,極力主張小兩口到縣城醫院檢查一下身體。這一查,卻查出鳳來肺上出了大毛病。回來后,他們就分屋睡了。但端午爹媽不曉得的,是自己兒子常常半夜跑到鳳來床上去。鳳來身子弱,也做不成什么。有時端午怕寒氣襲著鳳來,只敢隔著被子,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住她。隔著一床棉被,小兩口心跳都有些紊亂,鳳來曾臉紅紅羞答答地邀請:來。端午默了一會兒,搖搖頭。再抱抱,他便起身穿鞋子了,如果天氣不冷,鳳來接下來會聽到端午打井水,對準自己腦袋兜頭一淋的聲音。鳳來知道自己讓端午難受了,但她也很委屈,因為自己的這份難受,沒人去說,更不知從何訴起。
這兩個月,端午悄悄來陪著鳳來睡的夜晚更稠密了些。鳳來整天醒醒睡睡的,但有些話,還是聽進了耳朵里。聽說婆婆已經在為她準備壽衣,又聽說端午的姨媽串門子時說到她家鄰居養了個女兒,以前眼睛長在頭頂,現在快三十了,姑娘家人也急得不得了……鳳來聽了,又是一通哭。端午半夜再來,她連裝睡都不肯了,直接翻個后背對準他。
第二天,端午摔了家里兩個碗,氣勢洶洶地和他爹媽吵了一架。“抬生棺”的法子,這才被端午娘當作壓箱底的寶貝,呈了出來。
鳳來家鄉沒有這種習俗,她并不曉得在芝麻灣,過去是有過“抬生棺、騙神仙”先例的。灣里的林大爺,快九十了,身板依舊硬朗,聽說他年輕時生了一場惡疾,若不是林大娘當機立斷,請來陰陽掐指一算,說為林大爺抬了生棺就能藥到病除,林大爺哪有這樣的長壽命?
端午賣了家里的牛和豬,又找嫁出去的姐姐借了一筆錢,他也要為鳳來做道場,抬生棺。
家里辦“喪事”,人多事雜,雞飛狗跳,竟沒人關注他們哀哭痛惜的鳳來其實并沒睡在棺材里,她好好兒躺在后院,平時堆雜物的小屋空著,昨天端午特意抱了她過去,這也是騙鬼神的一招——讓鬼神不曉得鳳來到底是死是活,生死簿上放過她,她才有后面的陽壽好在人世廝守。
鳳來口渴,想要喝水,叫了幾聲,終于來了一個人。正是哥哥家的兒子,她的小侄兒,今天負責來當“后人”,給姑姑摔瓦盆的。小家伙黑眼珠忽閃忽閃的,站在門口看了鳳來一會,鳳來努力想擠出一個笑,招呼小侄兒走近,手剛抬起來,侄兒便嚇得嗖地跑掉了。鳳來喘口氣,左手摸了摸自己只剩一張皮的右手腕,暗罵自己:瞧你,還有個人樣子么?
折騰到下午,“抬生棺”的男人們終于回來了。嗩吶吹了一天,現在也停了下來,前院熱熱鬧鬧的,在像模像樣地開豆腐宴。端午的堂伯兄弟下午出了力,現在理應得了主人家一碗燒酒喝,大聲講起話來:真沒見過我兄弟端午這么癡情的,慢說鳳來還沒死,我們埋也是埋個衣冠冢,就算鳳來真不在了,他也用不著跳下去吧,蹲在坑里,手捂著臉,幾個人拉也拉不起來,咳!
有老者帶著痰意的咳嗽聲,制止那位饒舌的堂兄別再繼續多嘴。鳳來猜測是公公在咳,公公是好人,為了出這次“生殯”,他把自己的棺材拿了出來,里面放了鳳來一套衣服,一雙鞋子,一個話匣子——端午說鳳來愛熱鬧,平日做針線活都愛跟著收音機唱唱哼哼,害怕她到了“那邊”聽不到曲子,特意買了個新收音機放棺材里。想到這里,鳳來臉上不由得浮上一絲笑:這個端午,做得像模像樣的,還以為自己真的“去”了呢。
心里微微得意著,又覺得有點不妥,至于為啥要心慌,鳳來說不清楚,只能勸慰自己:這下好了,騙過了鬼神,再多睡睡,病很快就能好起來啦。
端午也是這么相信的。過了兩天,鄰居發現鳳來竟然能起身了,由端午扶著,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散步,端午架著她,鳳來將大半個身子都放在端午寬厚的肩膀上,冬天罕有的太陽曬在鳳來臉上,有種紅艷艷的喜慶。鄰居趴在墻頭驚喜地問:鳳來,你身上大好了?端午替鳳來回答,聲音歡歡欣欣的:好了呢,抬了生棺,我們鳳來至少還能活八十年!鳳來噗嗤一聲,伸出小拳頭去擂端午肩窩。鄰居見他們這么恩愛,大下午就在院子里卿卿我我地抱在一起,不好意思再看了,收回腦袋,對自己點頭說:真能騙過閻王呀!
那年冬至很冷,鳳來哥嫂送來一條羊腿,讓端午家人熬羊湯,好好過節,鳳來卻沒喝上一碗御寒的羊湯。她在昨夜凜冽的寒風中,靜靜地死去。睡夢中,鳳來的臉還朝著門口,一直,一直,兩只黑漆漆的眼也大睜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