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玉
匡啷匡啷。
整整一個小時,間歇聽到匡啷匡啷響聲。善美不確定眼前這排自助洗衣機哪一臺忍不住不斷哀嚎?
到底是誰,忘了將口袋里的零錢撈出來,這些本來不該被清洗的東西,一直哭,一直哭,要淹死了——要淹死了。
“唉,誰不是被生活整得死去活來……”她想起自己,有次也將補習班的員工識別證放在外套口袋,攪得稀巴爛。
每臺洗衣機都張著一張嘴,砸吧砸吧,吞進臟衣,烘干人皮。
整個自助洗衣店,只有她一人,注視洗衣機圓形的鏡面,泡沫起伏,仿佛登月小艇即將爬出臃腫的外星人,將她拉進黑洞,就不必再回到這令人厭世的時空。
每次坐在洗衣店等衣服洗好的無聊時間,她總是臆想連翩。
十分鐘前,三個男孩扛幾袋球衣,胡亂塞進洗衣機,洗衣粉柔軟精亂倒一氣,拋著籃球打鬧,地面還殘留著粉末和凌亂鞋印,像是竊盜現場遺留的證據。她推斷男孩不耐煩等待,肯定跑到隔壁網咖打游戲。
她也不耐煩啪啪翻著八卦周刊,政治人物不倫新聞占據了好幾頁,還有明星眼歪嘴斜加露毛照,星座、美食、旅行、手表保養品精品廣告,隨便翻翻,都是消費不起的生活。
“嘖?!彼蛔杂X迸出意見。
臺北的冬季令人絕望,一連好幾天下著不大不小的雨,沒有陽光,沒有一處干燥的地面,無所不在的濕氣,善美望著自助洗衣店邊緣微微翻起的壁紙。
坐在這,感覺人也慢慢被侵蝕了。
如果一直單身,最好愛上自助生活。她隨時提醒自己。
手機上忽然顯示“人妻姊”來電。人妻姊是吳宛真,人妻姊只存在手機的時空,她姊不會知道這個秘密。
“喂……沒干嘛。在洗衣服啊。好啦,隨便……都可以。掰。”
她懶洋洋地結束這無聊電話。不是問便當想吃什么,就是要揪她去團購下午茶。有什么好吃好用好穿的,姊姊都會記得要算上她的份,好像因此陪伴了彼此。
她不喜歡這樣。好像,憐憫。
不清楚吳宛真什么時候愛上到處吃美食,姊姊的胃是無底洞。
還住在臺中時,曾經搜刮僅剩的零錢,一人一條吐司吃了三天,那樣儉省過日子,好像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了。仔細一想,大概是宛真結婚后,開始偶爾約她到高級飯店或連鎖餐廳打牙祭。
姊姊總有用不完的團購餐券、自助下午茶券,還說網友激推的美食只要跟團就有優惠,滔滔不絕地說這家懷石料理堪稱道地,舔舌咽口水說那家巴西窯烤牛小排鮮嫩多汁,還有北海道帝王蟹雙人火鍋……從食材產地到料理方式,你是每道菜都隨身攜帶一個故事。
“你看——這個下午茶雙人組合,CP值超高,陪我去吧?!?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10/19/tgwx201705tgwx20170501-1-l.jpg" style="">
聽完冗長菜單,善美仿佛已攝取過多卡路里和脂肪,由衷反胃,她的食欲已經逃之夭夭。
“你真的有病……每天這樣吃,不膩嗎?”
姊姊雙眼炯然,露出唇邊梨渦,上身靠近桌面抓著她的手,急切地說:“不膩呀。你不懂啦。還能吃,吃得下,多幸福啊。拋開亂七八糟的鳥事,吃完高級料里從飯店走出來,那瞬間,我和貴婦一樣,超爽?!?/p>
“拜托——有什么鳥事,還不都是婆婆媽媽的事。明明不是貴婦,還要裝……”姊姊遞來手機上團購網內容,她看都不想看,顧自打開手機套,滑自己的白色手機。
“咦?你換新手機欸,怎么有錢?”宛真驚訝地挑眉。
她想也不想即回:“刷卡啰——簡單。”
“簡單?不是還有三萬多卡債,循環利息會逼死人,你不知道嗎?”
“噢——啰哩叭唆?說完了沒……”
她無所謂的態度,宛真也無法再多說什么。她們雖是姊妹,卻習慣各自處理所有的事,學業、愛情、家庭、工作……不論面對何種關卡,不會有大人叮嚀或協助,沒有助力也不會有阻力,一切自己說了算。
姊妹倆都喜歡這唯一的好處,沒人管的人生。
善美的iPhone,信用卡分期扣款,她的學生卡消費額度并不高,每月分六期支付的不僅僅是手機,還有平板和摩托車。同學以為她是拜金公主,她無所謂。她喜歡將自己逼到絕境。
3C產品冰冷無情、售價昂貴,而且汰換率高,每隔一段時間,她便上網賣掉拆封使用不久的舊款,追逐更好更新的型號。拋棄式3C和她的愛情一樣。
推陳出新的電子用品,你是為她量身訂作,隨時保持新鮮,也是面對陳舊世界,她賴以存活的氧。這是她為自己打造的舒適圈。不是呼拉圈,那種反復單調原地打轉的生活,不是她要的。
“如果男朋友送你鉆戒,該不會不收吧?”宛真知道她不喜歡那些亮晶晶的飾品,故意這么問。
“當然不客氣啊——上個月才將前男友送的蒂芬妮手鏈上網競標,價錢還不錯喲?!彼辉诤醯鼗卮穑闶枪潭⊿OP那樣理所當然。
男人所有贊美她都接受,她享受被疼愛被珍視。她很清楚,前一秒,男人還愛你愛到死,下一秒,就是陌生人了。
Derek也曾送過她香奈兒套裝和高跟鞋,將她裝扮成芭比娃娃帶去參加公司尾牙,好像還是不久之前發生的事。Derek的禮物也該上網去流通一下,換成新款手機或筆電,仿佛愛的重生。
情感如果還有剩余功能,讓它化作春泥更護花才是浪漫,她喜歡晚清詩人龔自珍這句詩。想到即將到手的新型平板,禁不住全身顫抖,她幻想,那超強的處理功能或許可以縮減目前亂七八糟的人生。
善美刷爆信用卡和換男友的頻率相似,揮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是灑脫,積欠銀行的債卻清清楚楚滾算循環利息,回頭看看那些鬼迷心竅買下的東西,才發現這不是夢境一場。
“唉……吳善美,你這樣亂買,瘋狂打工也沒用,你真的,需要兩臺iPad?”宛真撩起滑落額前的瀏海,雙手揉捏著兩側太陽穴,閉上眼接續說,“ 我真的不明白了,一個大學生為什么要買這么多不必要的奢侈品?”
善美挑起垂在胸前的一束長發,手指無意識卷著發梢,理所當然地回復:”你不懂啦——我同學也都這樣啊。沒錢,上網拍掉就有啦?!?/p>
“結果,辭掉酒吧的工作,來補習班教作文又輪晚班柜臺,兩份薪水也不夠你用。升大三后課比較少,我和主任說說讓你轉正職?”
“聽起來,還不錯,考慮看看……”她趴在桌上,翻了個白眼,心不在焉玩著胡椒罐,”吳宛真,這里的巧克力磚冰淇淋網友激推,不吃,你會后悔喔。”
“真的假的——點來吃吃看?!痹掃€沒說完,宛真已舉起手招來服務生。
姊姊這種生物,好像媽媽的翻版,說話語氣也很神似,每次宛真開始擔心她的卡債或是功課,便浮現和媽媽說話的錯覺。
今天善美又在咖啡館坐了一下午。
約的人沒來,沒目的沒情調,無聊透頂,只好坐在那翻翻雜志,看人,主要是看男人。
她發現左邊這桌翻桌率很高,一下午換過三組客人,談房屋交易的中介男、姐妹淘研究怎么抓老公的小三、翹班聊天的上班族;右邊這桌就和她一樣,點一杯飲料千秋萬世坐著,不一樣的是他看起來像研究生,一摞書擺在桌上,不停按著電子辭典、翻書圈注修訂資料,時而嘆息時而眼神渙散。
兩張桌子靠得很近,他像是完成今天的工作,開始收拾桌上的物品,離開時,禮貌地向她輕聲”借過”。目光交會,他的神態有種細微改變,像是丈夫下班回家的神情,疲累又帶著一點點成就感。
善美沒有丈夫,她很確定以后也不會有。她只是從偶像劇借來這樣的經驗。
如果這時開口問他:”今天工作還好吧?””很好啊,怎會這樣問呢?””我的表情讓你感覺我今天很衰嗎?”她覺得對方可能會這樣回答。
這種想象叫搭訕,對方或許接收到暗示,接下來不是一夜情,而是一場災難。
善美很容易看著陌生男子就開始想象愛情,僅止于想象,沒別的想法。
她皮膚白皙,五官也算立體,最引人注意的應該是上圍和腰線,坐著的她看起來平凡無奇,剛才走去書報架拿雜志,柜臺旁穿著黃色西裝的房仲業務立即不能專注和顧客談話,眼神老是飄過來她這邊。善美略微調整了雪紡洋裝的荷葉領,盡量讓自己看起來無害。
剛剛點的總匯三明治,胚芽吐司干澀,色拉倒是爽口。連鎖咖啡館不會有什么美味料理,通常只有一場買賣、一則外遇、一陣寂寞。她只是需要借來這個空間,暫時安放自己。
他看起來氣色不好,但是態度很好,整個下午四個小時,高頭大馬的男人窩在小小座位里,不見他變換太多姿勢。她甩甩頭,目前不宜曖昧,決定暫留視線。光是翻翻雜志看看人,心浮氣躁走動好幾次,加水拿紙巾要奶精,整個下午她都心慌意也慌。
善美想想,傳個訊息給Derek,他回復開完會碰個面,如果不是為了等人,要她單純坐在這看人,簡直浪費時間也浪費生命。
冬天一到,即使心情要保持明亮也非常不容易,傍晚五點加快暗去的天色讓咖啡館一下子變得空蕩蕩。這家連鎖咖啡館的名字,近似但丁的發音,但整個空間的裝潢淺藍色調看起來有點臟,墻上隨意掛了幾幅復制畫更顯粗俗不堪,根本無法彰顯作家的心靈,更別提洗咖啡機似的熱美式,難喝的口感瀕臨地獄一樣的折磨。
“唉……怎么連通電話都沒呢?”
她按開手機的電源,解鎖,連上網絡,短短半小時,重復數次,沒有電話沒有簡訊,臉書的動態也沒人回復?!贝蠹沂窃鯓??都死光了嗎?”
“好想抽煙……”看著被學生占領的吸煙室快成了網咖,室內全面禁煙,她想抽煙還得拋下這個好位置,”真的好無聊喔?!彼p聲喊了出來,這句話啟動了一些情緒,分手的情緒。
好無聊~
善美又Line給Derek,三個字,好無聊,還外加一個撐著雨傘痛哭的棕熊圖案。
有一天不見面了,才會覺得無聊喔。
Derek還在開會,但立即回復她。這算什么?見了面各滑各的手機沒話聊,虛擬空間反而對話順暢?
以前他們非得在固定時刻看到對方,擁抱接吻撫摸做愛,或只是輕輕揉著手都好。他們習慣在每周的這天下午,去汽車旅館,再喝杯咖啡聊聊生活瑣事收尾。再往前推移,還沒在一起的時候,那時應該還是無聊,只是那種無聊,尚未摻雜瞎逛精品百貨以及一起到超市選購日用品,感覺距離生活越來越近。
善美一直以為自己早已習慣拋棄式家庭的滋味,希望任何男人對她和成家都不抱指望。
交往過的男友,有的沉迷在線游戲,有的愛看棒球,這些嗜好都不痛不癢,她最不能接受的是結過婚的男人。
現在,她卻經常變成第三者。她不否認和已婚男人交往,分手和去網絡購物一樣方便,傳個簡訊或Line,彼此謝謝你曾經愛過我,再也不聯絡,干脆利落。
沉默爭論冷戰斷訊,最近她和Derek老是無話可說。他們開始變得很容易把場子搞冷,不知是誰先開始的,他有意躲著不見面,她也有時氣極也刻意避開他。他們曾經很努力找尋所有可以談論的細節,從政治經濟到39元商店的貨色,檳榔西施做業績的方式到資源回收分類法,連他的香港腳與她的腋毛,自出生那一秒走到現在無言以對的人生經歷,全都聊過一遍。
有一天,終于不見面了。臉書關系從穩定交往中變成一言難盡,再也不想和對方多說什么,那么,再見一面也是多余。
時針轉了一圈,他終究沒來。善美有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沒想到分手如此簡單。
她將手機套扣絆合起,發現皮夾造型的咖啡色皮制手機套上居然沾污了一點水漬,她立刻翻找出眼鏡布沾了點水,小心擦拭著暈染的地方,上面的LV字母吸飽了水,顯得有點肥胖,但也可能是錯覺。
“才用沒多久啊——唉,算了,還好不是奶油。”她嘖地皺眉。
手機套才到手不到一個月,突如其來的臟污形狀像是訊息占卜,往左右擴散是猶豫,往上下蔓延是別再對誰抱任何希望。她呆望著污漬想。
善美還想著,還能再見到徐大大嗎?這手機套是徐大大送的。如果真有機會,光是想象就令人頭皮發麻。她已辭掉酒吧打工,她害怕在那里見到徐大大。
再見那個男人,可能會發生她無法控制的事。
說到在她打工的酒吧經常出現的中年男人徐大大,平常大多在深圳工作,偶爾回臺灣會來酒吧小坐,酒保們都稱他徐大大,大家好像也不想知道他原來的名字。他不是特別吵鬧,不像是其他客人拼命追酒或是趁機摸她一把,但他也不是特別安靜,徐大大大概喝到第三杯威士忌,會禮貌地去到鋼琴旁邊問樂手,非常老派的問,可否彈一首Edelweiss。
善美以前一周有三個晚上在那打工,一開始聽到這首經典老電影名曲,總會很驚訝,那是她小學合唱團練唱的歌,旋律雖然簡單卻非常耐聽。大概就是那個時候,不由開始注意徐大大。
想起酒吧的事,她忍不住偷偷打量這家咖啡館吧臺里準備餐食的員工,雖然自己不在酒吧很久了,不知為何常想起那段時間,或許是因為徐大大,他有種莫名的氣質,讓人安心。
§
黃昏時分,咖啡館的顧客像退潮海水慢慢遠離,只剩下兩三個客人,右邊那桌貌似研究生的男孩也離開了,大家像是說好了一起從這個空間消失。
不知是誰點了燒烤類的晚餐,整個空間的空氣頓時有點嗆鼻。善美下意識地著手收拾桌上吃完蛋糕的小磁盤和咖啡杯,正打算離開座位,瞥到腳邊有張折疊整齊的紙張,大約是A4尺寸對折再對折,是剛才那個研究生男孩遺失的?她好奇的撿起來,略微遲疑了一下,還是打開了紙條,非常工整的字跡:
我總是祈求安全、舒適,不希望冒險,面對自己”想要”,都不一定敢去爭取,而是退讓,再次的退讓,或是想讓一切無爭,但這真是好的嗎?我也不知道!求你安靜我,體恤我,陪伴我,跨越疆界,走出舒適的圈圈,讓我能挑戰,而一切的挑戰都是為了突破,為人而戰,不使他們孤單,而是有力量的陪伴。憐憫、公義、愛,不離開我,與我的一切。朋友、愛,成為幫助,讓我更真實的面對你。
看起來文筆還不錯,但太過堅定的信仰反而讓她有點不舒服。
她不相信心靈雞湯或秘密法則這些書,意志這種東西,哪有那么容易矯正。她不懂這個世界的邏輯,為什么有些人總是可以活得這么勵志,仿佛脊椎里鑲嵌了一把尺,對準對齊,差一點點都要矯正。
“說到辦公室那個草莓,簡直是灰色地帶長出來的草莓,交代什么都說好,實際上卻說不動碰不得。我最瞧不起這種人。”這張紙條讓她想起Derek曾經大肆批評同事,他咬牙切齒的表情。
Derek瞧不起別人,善美也瞧不起他。什么灰色地帶,只想將別人踩在腳下,他大概只有滑Line傳訊時才低頭。Derek是有老婆的男人,在彼此厭煩之前分手,剛剛好,誰也不吃虧。
一份下午茶套餐99,她吃下了不感興趣卻棄之可惜的起司蛋糕,收拾好餐盤放到自助餐臺,臨走前環顧但丁咖啡館,仍然趴在桌上準備考試的學生,不發一語獨自啜飲咖啡的老先生,還有一對或許正在搞外遇的男女,她在這里結束一段不倫之戀,也不算太顯眼,誰也不在乎誰,這就是疏離的城市。
離開咖啡館,才走幾步,背包傳來叮咚聲,打開手機,Derek說會議延長,抱歉讓她等這么久,如果無聊先去老地方。她捏著觸控筆停頓了一下,有沒有Derek的生活,其實無所謂,不過是個填補時間的備份。她在Line留下訊息:
沒有你,這世界好像不怎么無聊呢~上次說好別再見面,就從今天開始吧。
(然后她送出一個卡通人物扭擺身體噴射愛心的貼圖)
打完訊息,按下傳送的這一秒開始,真的無話可聊了。這個男人,結案。
收起手機發現擺在背包內袋的紙條,她再次打開它,換了一個空間觀看,紙條的字跡忽然有種孤單的感覺。善美想起前幾天和姊姊聊到婚姻,或者更小的單位,愛。
她真的很想知道,如何去面對一個已經不愛的人。
像姊姊老是抱怨或離家出走,老是逃避,真的可以嗎?
善美不自覺會想起早婚的姊姊,其實比她還有個性,或者,姊姊有很多事也不全跟她說滿,凈是揀些無關痛癢的瑣事,隨意拋給她,讓她通過她,看看這樣的人生,是不是一點也不值。
“什么值不值?你都迫不急待要嫁,攔也攔不住,我還能說什么……”她不想聽宛真抱怨個沒完,便直接回嗆。
宛真通常也會冷冷地回:”后悔不行說一下嗎?你很無情唉。我就只是說說嘛。”
“你現在才認識我嗎?別跟我說,你不無情喔?!?/p>
話題進行到這,總是無法繼續。姊妹倆和爸媽其實一樣無情,無情的基因無情地顯現在子女身上,無情的子女再繼續懲罰無情的父母。
她想起,陽臺上那盆落地生根的多肉植物,斬不斷的循環。
昨天才點開手機給姊姊看多肉的照片,宛真倒是一張張耐心看完,最后無奈地結語:”女人啊,只要讓男人播種,真的像極了艾格利旺和尖玉露,一個分成兩個,兩個又變成四個……沒完沒了。結婚啊,懷孕生小孩的,一個家變兩個家,想到就煩。”
說要分裝兩盆多肉讓姊姊布置新家,宛真想也不想立即拒絕,直嚷著:”拜托……不要啦,你給Amy老師啦。會被我養死。”
“拜托,多肉很好養呀,丟在陽臺澆水就好?!?/p>
“算了,別給我,我婆婆整天要我生孩子,我連小孩都不想養了?!?/p>
“拜托——這兩回事,不就是養個盆栽,也能扯到生孩子?!?/p>
表面上,姊姊看起來很倔強,總是堅持自己的想法,沒得商量。但是,她其實很羨慕姊姊冷漠的個性。
離開咖啡館經過日式百貨,她轉進店里買了幾個陶瓷花盆,準備換裝陽臺上那盆多肉,本是補習班同事的小盆栽分裝而來,才幾個月,沒完沒了地蔓生。
她想起爸媽再次回到臺中時,姊正在準備考大學,每天行進路線只有臥室、廁所、大門、圖書館,吳宛真好像只是穿過家這個空間,幾乎不曾多看爸媽幾眼,仿佛他們只是來這分攤房租的房客。姊整天都在圖書館念書,家里翻天覆地的改變完全不管。
她那時只是初二生,大部分時間都留在學校,上完一天的課緊接著晚自習,姊姊準備大學聯考,她準備著剛剛開始實施的基本學力測驗。
選擇和抉擇最大的差異是,選擇有選項,抉擇則是非如此不可。那時,誰也不知道未來的命運。
現在她們都在補習班工作,對于考試風向,補教業者一向敏銳,也研擬各種多元課程來應對多元方案。大學聯考已在2002年廢除,改以多元入學方案作為考生進入大學的管道之一,基測也在2013年廢除。善美曾想過當時如果考上臺北的高中,是不是現在許多事情都會改變呢?
姊姊那時對未來充滿期待,在房間貼滿勵志標語,目標只有北部大學,仿佛這不只是一場考試,而是合法取得離家證明的方式。
她也身陷在基本學力測驗風暴中,吃飯睡覺,讀書考試,上課下課,她們毫無溫度在那個家生活。考生的時間無比珍貴,冷漠被合法允許,全家人不親不近,她和姊姊都不想靠近家里。
“他們最近老是假惺惺的地話,惡心死了——”她和姊姊經常星期天跑出去吃豐仁冰,她們根本不想待在家。
用湯匙不停戳著挫冰,宛真冷淡地說:”這兩個人,以為這樣,我們就會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哼,天真沒藥救。”
姊姊不像在吃冰,倒像每一個穿刺都充滿怒氣,”我只想離開家,就和當初他們丟掉我們一樣?!北紴⒃谧烂?,迅速化為一小攤水漬。
后來姊姊的志愿卡果然全都填上北部大學,丟下這個家,逃走了。
屬于善美的命運,卻讓她留下,北部的基測量尺分數沒有補習的她不可能達到,只好心如止水留在臺中,她知道自己遲早還是會離開,暫時留下只是為了見證媽媽對那個爛男人死心的過程吧。
爸爸根本拉不到保險,業務毫無起色,于是他又選擇拋下她們,跑到大陸的制鞋廠工作。母女三人再度被丟棄了。即使他誓言這次去對岸肯定拼出個局面,否則沒臉回家。大家都清楚這不過是借口,他最終需要外面的女人給他慰藉。
那個叫做爸爸的男人再次音訊全無。
“我們已經離婚了。他死在外面,也不干我的事?!眿寢尩纳袂椋p蔑又無奈。
留下來的人是可笑的,媽媽不是不想離開,而是賭一口氣吧。爸爸離去后,媽媽帶著她搬到逢甲夜市旁和學生分租房間,說要讓那絕情的男人永遠不可能再見到女兒。
現在,一個女兒不再認他,另一個也不要他,如果詛咒有魔力,也算另一種心想事成。
媽媽晚上在夜市賣面白天在超市當收銀員,支付了她的高中學費,像是為了證明不需要男人,她也可以獨當一面掌理一個家。在臺北念書的姊姊每學期拿獎學金足以支付學費,還四處打工負責生活開銷,媽媽似乎認為自己贏回了兩個乖巧女兒,便是這樁破碎婚姻的贏家。
善美高中畢業,和姊姊選擇相同的叛逃路線,到了臺北,兩人也鮮少回去,媽媽現在和外婆住在卓蘭。那個架空的家,已經消失。她也沒什么資格,說是誰背叛了誰。
偶爾,想起臺中的家,像是夜間荒涼鐵道,閃爍著無人看守的燈號。
仿佛玩具店櫥窗展示的火車站模型和軌道,那列必須放在鐵軌上的小火車突然不見了,一節節軌道、平交道和鐵橋只能尷尬留在原處。
一路想著年少的事,漫步騎樓商店,像回憶的窗,一扇扇羅列。
玩具店、便利商店、女裝精品店、手搖飲料店、牛排館……穿越這些店面像回到臺中逢甲的時光。不過,一眨眼,時空瞬間又回到大樓林立、半空蜿蜒著捷運軌道的臺北。
拎著花盆走不到五十米,善美轉進捷運往下垂降的手扶梯,一下手扶梯,便聽見車子到站的嗶嗶聲,車來了,半小時后她可以抵達在學校旁的分租雅房。
所有時間和移動經過精密計算,一節車廂在尖峰時段吞吐多少乘客也經過精密計算吧。下班的車廂有點擁擠,她靠在捷運門邊隔板,想著每天在城市機械式移動,未來不敢夢想。如果未來,也能精密計算該有多好。
她靠在車門的棕色玻璃隔板旁,取出手機,用觸控筆寫下:”謊話比真話傷人。一切看似美好的結果,前一秒都是千瘡百孔的存在。”
手機記事本新增一則記事。
每天她都不忘寫日記,她只愿意相信自己的真話。
§
才藝班的小朋友都裝進教室后,凈空的一樓,仿佛小診所收診后空曠空間,像被機關槍轟炸后散落著積木和圖畫書,從柜臺往大門右側望去,歪斜的塑膠溜滑梯不知怎么被推離了巧拼地板。
星期三下午,一樓到三樓教室全部滿堂,正音、資優數學、創意美術、作文、鋼琴、珠心算、安親班……剛剛開會班主任居然還想設立初中部。聚合其他分部一起開招生會議時,她不假思索說出不想主持招生的緣由,宛真爆笑出聲:”吳善美,你真是天才——很適合在騙小孩的大野狼補習班工作啊。好啦,哪天我過來主持,你就幫忙將小羊兒,一只只關在教室,搞定這個就好。”
“耶斯……姊姊對我最好了?!鄙禋馓煺鍵vy老師其實也很容易為小事開心。
她在這工作也滿兩年,想到屆時教室調度和招生相關的細節還是不免頭皮發麻,并且想起Derek曾酸溜溜地說,”誰不知道補教業是咬人的狗不叫,哪有什么教育良心,還不是想賺錢。你還傻子一樣猛招生,還真以為是良心辦學啊。”
即使早已和Derek分手,他的嘴臉卻陰魂不散。連鎖補習班所有開課方針和配套措施,他都有意見,人家開公司不為賺錢設想難道是慈善事業?Derek雖說是故意貶低她的工作,善美仍然覺得他俗氣到底,開口閉口不是這人看起來一副窮酸樣,就是做這工作賺不了幾個錢,還好再也不會聽見這些讓人耳朵瞬間中風的話。
“耳朵一直嗡嗡叫,玩個游戲,小孩一直尖叫,我都快聾了?!闭麄€下午,從開會到現在上完兩堂課,善美快虛脫的模樣。
“昨天晚上,我婆婆也在耳邊一直吵,她看‘女人要有錢節目,又說隨便一個什么玉鐲可以賣幾十萬,叫我別上班,回家生小孩,生一個她送兩對清朝玉鐲,什么鬼?有錢了不起——老娘就是不想生啦?!蓖鹫嬉脖е欢言u量過來柜臺,氣呼呼的對她說。
“說得好啊——不生最了不起。唉,不對,你不是應該在分部上課?怎么有空來這混……”善美歪著頭狐疑地問。
“你才混啦——,沒看我一堆作業,還不是主任要我過來一起面試新老師,懂吧。”
自從主任說要擴班開立初中部,宛真好像也累積許多怨氣無處發泄,她發現姊姊從婆家搬出來住還是不快樂,總是抱怨,還說什么電視節目”女人我最大”、”女人要有錢”都是騙人的,怎么不播播”女人真可憐”?
有需求才有供給,如果婚姻不曾約束女人的自由,媒體也不會抓準市場營銷這類節目,每次不經意轉到這些頻道,她以為姊姊表面上配合林家豪努力”做人”,應該也不想生小孩吧?他們吵架的緣由,大多是丈夫一直說老婆也賺不了多少錢,他可以每月支付安家費,最煩還是從清朝穿越到現代的婆婆從中作亂……
這些荊棘穿刺下的家,善美以為的地獄,她想姊姊撐不了多久。
“這樣的生活還能怎么過……女人真可憐哪?!辨㈡⒋藭r喃喃地說,你是幫善美的內心獨白做結論。
善美一面批改數學考卷,一面冷冷回說:”其實呢,電視臺有播女人真可憐的劇目,那些八點檔長壽劇,一個比一個可憐。好不容易嫁入豪門,還要忍受丈夫包養小三,真可憐喔——”
“我又不是嫁入豪門,也不是真的不想生小孩,只是還沒準備好做媽媽……”宛真的聲音聽來有點虛弱。
“離一離,算了啦,就不會有人整天疲勞轟炸了。”
“唉……說得簡單?!?/p>
“呵呵,那就牙一咬,生個孩子算了?!?/p>
“吳善美……這又不是是非題,這么好打算?!?/p>
宛真轉過身來,目光像銳利刀片劃過她的臉頰,善美忽地收起笑容,拇指和食指做了將嘴巴拉鍊拉上的手勢,接著又嘟著嘴俏皮地說,”好啦好啦,開玩笑嘛。”
“生孩子不是生完就算數唉。你看補習班的小朋友,就像被父母暫時丟掉,每天丟掉幾個小時,父母難道都沒有罪惡感?我才不要當那種虧欠孩子的父母。”宛真反復凹折著補習班印制的圓形紙扇,眼眉緊蹙的狠勁像是要將扇骨一根根拆開。
她想了想,這些小朋友天天被丟在這,乍看是父母權宜之計,小朋友也不見得不開心,他們也喜歡有很多玩伴的集散地,姊姊有必要這么氣憤?
宛真板著臉繼續補充:”而且——安親老師簡直取代了一部分父母的功能,盯他們寫完家庭作業、評量、吃飯、小睡、玩游戲、上廁所、跌倒、生氣、哭泣、撒嬌、擁抱、大笑……”
“這么一說,好像也有道理。所以,你的結論是……”
“結論是,我們也算被爸媽丟過幾年,非常能理解被丟掉的狀態,說到孤單寂寞無助啊,誰能比我們更專業。這工作多適合我,我才不要回家生小孩——我婆婆呢,昨天又在演求子傳說,還要我連吃十帖包生男的中藥,煩死了。”
姊姊皺著眉氣鼓鼓的表情,讓善美想到廚房幫忙做餐點的阿姨,老在下午熬煮中藥裝在保溫罐帶回家,還說她媳婦不知好歹居然偷偷倒掉這些補身藥材。
“你說我們被丟掉所以能同理是有點道理,我同意一半。不過,也不算完全丟掉……后來那男人不是和那妖精離婚,又跑回來找老媽了?!?/p>
“才同意一半?吳善美,你未老先衰健忘很嚴重哪,我的話很有道理啊?!?/p>
“剩下你生小孩那一半,不予置評?!?/p>
“很愛計較耶你?!?/p>
“哼,我告訴你,妖精是青春肉體,還不是想要錢?一看他事業不行了,就不要他了。他只能乖乖滾回來啊,老天爺是公平的,這就是負心漢的代價——”善美一提到”前老爸”,慣常是咬牙切齒、恨不得粉碎這人的模樣。
“說到那男人,不知他現在怎樣了……”宛真歪著頭問。
“誰理他啊——我不想談他。先去影印啰?!?/p>
善美前一秒還憤恨難消后一秒即堆滿笑容抱著參考書去印資料,像在閃躲一個未爆彈那樣迅速。
叮鈴叮鈴。玻璃門上的鈴鐺聲此時送進一個男人。
她們頓時收起剛才的爭執,齊聲問候宇威爸爸。他穿著西裝戴著安全帽有種違和感,只打開安全帽護目鏡的臉,五官看起來很擁擠。說是南部的阿公阿嬤來了,要看孫子,臨時要接宇威回家。
宛真禮貌微笑,請他稍候,宇威正在上MPM數學,隨即用對講機聯絡數學老師,讓宇威先離班。
從小一到小三,宇威都是善美班上的孩子,宇威雖是單親,他把拔卻不論晴雨堅持親自接送。整個補習班約一百名學生,她曾統計過單親比例,五個便有一個單親,這些小朋友,某些程度,并非姊姊所說暫時被父母丟棄于此,而是父母各有棘手問題,需要有個空間來暫時安放孩子。
再怎么孤單寂寞無助,這些小朋友還是幸運,每天還能期待一次,爸爸或媽媽出現,大家親親熱熱牽著手,回家。這也是她始終沒有換工作的原因吧。
她喜歡凝視他們離去的背影,看起來完整沒有缺口的畫面。
善美站在復印機前等著講義吐出來,機器啪啦啪啦辛勤復制著。
她想起念小學時,住在卓蘭外婆家,孤單地上學、放學,偶爾,也曾經期待在校門口,會看見爸爸或媽媽會忽然出現。不過,一次也沒有。倒是有幾次,外婆在第二節課跑來學校,氣喘吁吁送來了便當,好像昨天才發生的事。
宇威不知在磨蹭什么,看了一下計算機監視畫面,好像還在收拾書包。宇威爸爸神情焦躁地靠在玻璃門旁講手機,不停走來走去,不知和電話那頭在確定什么事情,口吻有點急切。善美轉頭回望,姊姊還趴在柜臺,若有所思,不知姊姊是不是也想著同樣的畫面。
她無法具體形容那是什么畫面,可能是,她們缺乏的不存在的時間。
每次看到宇威爸爸匆匆忙忙騎著摩托車來接小孩下課,來不及脫下安全帽,整張臉被框限在一頂帽子里,泛著油光,下巴被帽帶勒出三層贅肉。宇威作業沒寫完,還沒走出教室,宇威爸爸才會放心露出有牙齦的笑容,那表情像在和她說:”老師你看——我早到了,宇威還沒出來。”他臉部肌肉明顯放松不少。
宇威爸爸終于講完電話,走到書架旁的折疊椅坐下,還沒打開雜志,手機又響起了宇威的聲音:”你的電話——有你的電話——又是你的電話。”
善美第一次在教室門口聽到時,偷偷用講義掩著嘴,不敢笑出聲來。她從來沒聽過來電答鈴第四句,宇威告訴她,第四句是”你到底,要不要——接電話”。
宇威替爸爸錄的來電鈴聲,每一句都在控訴,控訴爸爸電話好多,爸爸的電話好重要,他永遠在講電話。
“宇威想要每通電話都是他打給爸爸的,他有好多話想和爸爸說吧?!彼p輕嘆了口氣和宛真說,”有一次改到宇威的作文,好不容易,暑假輪到和爸爸住,爸爸很少和他說話,爸爸每天忙著講電話,宇威好想變成爸爸的客戶,就可以一直聊天了?!?/p>
“宇威,把拔來啰。快點把書包收一收吧?!薄编??!?/p>
每次聽見宇威爸爸問,宇威今天乖不乖,有沒有發生什么好玩的事,爸爸很快就到了,都沒遲到啰。這些對話,不論長短,總是讓她確定自己還在這里堅持著,就是為了聽見這些聲音。
長久以來,父親的影子一直沾黏在身上,大約是背部肩胛骨的位置。有時影子會冒出來干擾她的生活,提醒她,她曾經有個爸爸。
想起爸媽回到臺中時,租了房子住在市場旁邊,那些無所依靠的時光。媽媽本來在逢甲夜市賣面,但是生意不好,姊姊到臺北念大學,也不跟家里拿學費,媽媽便關掉不賺錢的面館。不知從哪萌生的意志,還是兼了兩份工作,白天是家事清潔公司的派遣工,晚班是超市收銀員,媽媽忙著證明不需要男人,照樣支撐一個家。
爸爸始終拉不到保險,保障底薪只夠付房租吧。念初二的善美上完輔導課,她背著書包每天去小面館吃晚餐,固定是陽春面加鹵蛋,順便帶份炒飯做為隔天便當,媽媽每星期會和老板娘結算費用。
爸媽確定離婚后,生活似乎也沒什么變化。留在臺中的她,每天不忘咒罵在臺北逍遙的吳宛真,不要家不要妹妹。她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寫功課,自然又成為孤獨狀態,她越來越知道怎么和自己相處。
偶爾會忘記姊姊,偶爾也會想起姊姊,在臺北,是不是也是這樣過日子?
直到她到臺北念書,大一學校強迫住校,還不必煩惱日常,大二抽不到候補的宿舍床位,只好和同學到處找房租房,瘋狂打工繳學費支付各種開銷,每天一睜開眼,機車要加油、搭捷運搭公交車、吃飯喝飲料都要花錢。
后來,她才理解,一個人的生活,有多么難。
孤單還是有潰堤的時候。初三那年,媽媽要她每周挪出兩小時,去一個大哥哥家補習,那是媽媽超市同事的兒子,在念醫藥大學,特別請他幫忙補救她爛得要命的英數。每次去補習,那阿姨總會熱絡招呼她吃飯吃水果,看到別人一家和樂,她卻感覺寂寞。
仿佛在極簡風格的客廳硬要懸掛一個白紙糊的圓胖燈籠,大家的目光總是不時飄向臉色蒼白的她,她覺得整個人膨脹得將要爆炸,只好生份低垂著頭,像做錯什么事被責罰,怎么都縮小不了占據別人家的這個身體。
不管去了幾次,最熟悉的還是阿姨遞給她的那雙紅色塑膠拖鞋。
她數過拖鞋上鏤空的菱形空洞,左腳有60個孔洞,右腳59個,不對稱,但可以掌握,看著數過的孔洞,莫名感到安心。
孤獨和寂寞乍看很相似,一開始善美也分不清楚。
后來她才知道同樣都是顯示一個人,沒有同伴和朋友,孤獨至少讓她還能決定該不該吃飯或睡覺這么簡單的事;寂寞卻是身邊有一堆人,大家禮貌邀你一起去看電影聽演唱會,假裝是別人的家庭成員去公園野餐,好意不讓你落單。
那種寂寞比起戀愛空窗期更為凄涼。她想起分手不久的高原。
“夏天出生的人,怎么這么怕熱呢?”高原總是喜歡揉著她汗濕的劉海。
先是撥掉沾黏在手背上的黃色沙粒,害怕碰壞沙畫藝術作品那樣小心翼翼,連呼吸都清淺。這讓她想起,有次在沙侖海邊堆沙堡,高原奮力挖了兩個坑,兩人將自己埋進深深的沙里,躺在沙灘上,有如兩抔墳冢。
那也是夏日,細碎沙粒累積的壓力讓他們撐不了太久,費盡吃奶的力氣掙脫沙坑,手腳、前胸、后背、頭發,連鼻孔和耳朵都沾滿沙,你是兩只狼狽的狗,跳躍,猛力搖晃渾身的沙……他徐緩,拈起她睫毛與眉間的細沙,像考古文物輕輕拂去,怕碰壞什么的小心。
他知道夏日誕生的善美,不只怕熱,還怕夏季大雷雨,但喜歡凝視夏日晌午空曠的巷子和陽光灑落的影子。
他們還經常在傍晚的淡水河口漫步,她穿著細肩帶小背心與短褲的輕快,大口吸吮冰沙從頭涼到腳尖的微小震顫,看到熟稔的路名和建筑,兩人便一起大聲念出來,仿佛成家記事,條列了愛情的甜美和苦澀。
“我想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我是以這個前提,和你交往?!备咴瓘娬{一直這兩字時,露出整齊的牙齒,看起來有點可愛。
在靠近河或海的邊界,夜色四合,他傾吐偶像劇那樣的對白,一開始,善美還覺得好笑,直到他認真說存的錢想買間二手屋,位于永和小小的公寓,他搔搔頭說:”現在還買不起房子,先租,以后存些錢再買,你不反對吧?”還要她去看看喜不喜歡住屋格局,喜歡,就一起搬過去,不要再和陌生人分租房間。
怎么會反對。她好喜歡那時他規劃未來的眼神,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兩個人,所有的未來都因為對方的存在產生意義。
她面無表情的繼續走著,你是什么都沒聽見。
高原足足大善美八歲,兩人在酒吧認識。高原和一群朋友在酒吧醉倒,那天是他替代役退伍的日子,也是她誕生的日子,吧臺同事在打烊前幫善美慶生,迷你樂團輕輕彈奏著生日快樂歌,不知何時高原擺脫了爛醉的朋友,搖搖晃晃走進舞池搶過麥克風,唱了兩句法語版的生日歌Joyeux anniversaire Joyeux anniversaire.
他說:”許個愿吧——許個去巴黎的愿,我幫你完成啊。”說完,在善美臉頰點了個柔軟的吻。
有點迷醉,虛無,不真實。好像才發生不久的事,現在想起來,好寂寞。
愿望,使人上癮。他不斷的說,她不斷地懷疑,她不喜歡沉醉在愛情中的模樣。
她真的不喜歡,高原的話語一旦透露渴望,便啟動了倒數計時器,她只能像玩吞食蛇游戲那樣,慢慢小心觸碰到障礙物。
先是要換掉手機號碼,接著慢慢和他疏遠,也許還要勾著另一個男孩的手出現在學校附近,必要時得和姊姊說好整個故事始末,因為他也知道姊姊住家,有一次他曾送她抵達那里。你是走過沙灘,必須回頭一路擦掉足跡,直到整片沙地毫無線索,直到他發現,覆水難收絕情女,兩人才算是劃上句點吧。
貪食蛇開始自體修復,每次吃掉一個食物就感到重新復活。
撕掉他寫的情書和卡片,丟棄他送的書籍飾品,將計算機中的合照全部DEL,刪除手機中關于他的訊息,每吃掉一個食物,貪食蛇便身輕如塵埃,可以穿越所有空間。重看兩人喜愛的電影不再哭泣,聽見那首爵士音樂不再發呆,去兩人愛吃的餐廳坐進熟悉座位,不再忍住不點同樣的餐點……她忘了,高原已是前男友。
她多希望他能夠忍一忍,這些渴望一說出口,多貪婪。
她不能如此貪婪,她說過的啊——不想結婚,也不需要家。
寂寞,像是定期復習的課程,一個人的娛樂,她喜歡去超市。
很多男人愛帶著女人去逛家飾店、大型家具展場。她經常注視著一些貌似夫妻或情侶的組合,往購物車丟進太多欲望,然后,在收銀臺,又一個一個挑出來說,這個不要,那個不要……在賣場看著仿佛在線游戲的人偶,假裝自己很幸福,善美總忍不住幫他們將故事接續下去:”到底,什么時候,才會發現還不如繼續同居算了呢?”
一道道分類精細的貨架擺滿了填補食欲和清潔一個家的各種商品,最后她總是無意識的將一件件并不迫切需要的物品往購物籃里扔。
“這個好不好?不然,買這個好了。”
一位穿著黃藍相間足球衣的年輕爸爸牽著篷篷裙小女孩,彎腰詢問,像王子吻著公主的臉頰。一整個花車的巧克力還有甜美的小熊娃娃圍繞著,小女孩的視線卻停在五彩繽紛的開學季文具展,她像走進華麗的埃及神殿,仰著頭瞪大眼睛,一派天真神情。
男人伸手拉拉小女孩發辮,眼神尚且游移在盛滿美酒糧食的薄酒萊專區,小女孩忽然掙脫了爸爸的大手,咚咚咚跑到巧克力柜,抱來一大盒金莎仰頭望著男人說:”我想要這個?!?/p>
小女孩露出羞澀并缺了兩顆門牙的笑,那嬌態令人無可抗拒,向父親索討零嘴,這是女兒的專屬蠻橫,且一定要達成的甜美任務。于是,他們的推車塞滿了餅干糖果巧克力果汁香檳紅酒等美味餐點,幾乎是十幾人轟趴的規模。
“那,我們還要買什么呢?小公主。”
“還有還有,我的布丁啦?!?/p>
“對呀,還有布丁布丁。”年輕的父親邊說邊往小女孩的胳肢窩呵癢,呢喃模糊的聲調。
相仿的問句和笑聲,讓她想起已經消失的那個男人。她那時還得叫他,爸爸。
那時一口白牙的男人下班之后,總愛牽著善美的手,一把將她抱上機車汽缸,然后雙手圈著她,說:”小公主,偶們出發,欲去叨位咧?”
普通話、閩南語交錯,小時候善美只聽得懂小公主三個字。他靈活轉著龍頭,偶爾也讓她轉幾下,還有逼逼響的玩具,他說不可以亂按,會嚇著別人,那不是玩具,那聲音是告訴路上的車、巷子里的人,小公主坐的馬車來了。
善美雙手緊握超市的小型菜籃車橫杠前進,望著堆滿糧食并將每個空間皆塞得飽滿的購物車,囤積欲和購買欲,總會讓她,想挽著另一個人的手,回家。
不論吞食多少記憶,莫名的時刻,他回來了。
一個人的孤單,浮現一些熟悉又模糊的景象。
她拽在手里的寄物柜鑰匙,此時咚地掉落,黑桃狀的鑰匙,長得很像她曾擁有的那支。
還是夏天,她在酒吧打工常排晚班,有時鑰匙根本忘了帶出門,深夜返家也無鎖匠可喚,不想制造拍門聲響也不能打電話叫醒分租房間的同學……只能厚著臉皮吵醒正在打瞌睡的大樓警衛,幫忙打開大門,這棟八層樓的大樓雖老舊,還好有警衛守門讓她半夜回家仍能進得了大門。好不容易回到二樓分租的房間,她才發現又忘了帶鑰匙,真想不顧一切惡狠狠踹開木質房門,想到還得重新更換整副鎖,最后可能被房東警告因此作罷。
慌亂之中,唯一想起的電話號碼,是高原,只能打電話給他,她為自己只能向他求助感到不可思議。這訊號仿佛說明,這個擁擠的世界,只有他值得信賴。
不到半小時高原便飛奔來救,他教她以后碰到這種狀況,弄根鐵絲掏撥一番,喇叭鎖是最易對付的一種便宜鎖,鐵絲伸進去一勾,像是有個等待著接吻的嘴巴,輕輕啄一下,喀噠一聲,鎖就開了。
“這種喇叭鎖,不用兩分鐘就可以打開,很久不曾干過這事了。以后我想來找你,這根發夾是我的通行證?!?/p>
他摘下善美發上的黑發夾像解開封印領地,他邪惡的念頭,突然讓她莫名安心。這男人,不是那么傳統,還想使壞,應該不會,急著想要將她放進一個家。
這層樓分隔兩間房,兩個中文系學妹另一房不用擔心,她是怕吵醒同宿的百貨公司柜姐。解鎖后,他們決定挨擠在小客廳,在沙發上仿佛同寢夫妻躺平,她枕著他的臂,靠著他沉沉入睡。深夜時空兩人的小客廳,她竟浮現小家庭那樣寧靜溫暖的錯覺。
不早不晚,不論誰路過,必然直擊沙發上的甜蜜。后來,早起的學妹輕拍善美蓋著外套的小腿,她才發現天色大亮,兩人相視羞赧而笑,略微收拾,她到一樓大門揮手目送他,接著她去趕一堂早八的課。整個早上,她都沒聽進老師說什么,一直反復玩弄發夾,將U型黑色發夾掰開又彎折,如同他昨晚的手勢,那樣輕巧。
地底上升至地面不到十秒的電梯,她的回憶卻曲折留在去年夏天。
迎面走來穿深色套裝、踩矮跟黑色包鞋的女子,拖拉著步伐是剛下班的OL,擦身而過,對方進電梯,微駝著背的善美,倒像是被生活欺壓的家庭主婦,拎著鮮奶面包衛生紙是要奔赴誰的未來。
分租的小房間,很小,一個人住剛好。
一床,一桌,一櫥柜,善美拖出床下的紙箱,準備換季,掏出一襲柔軟的純羊毛線衫,莫名想起住在卓蘭鄉下的媽媽。
媽媽從來沒有光鮮打扮,直到目睹那女人幾次三番挽著爸爸的手,那女人總是穿著剪裁合宜的套裝,在工地案殺青的宴席,在小鎮唯一的婦科診所,在快要廢棄的火車支線車站,別人耳語著他們一起離開。離婚后,媽媽發狠狂買衣服,夜市一件399兩件還要殺到500的廉價成衣,才發現自己終究輸給爸爸建筑公司的小會計。
都一樣的,忽略的情感,仿佛葉脈上滑動的露水,盛不住,終究是墜落的下場。
收起夏季雪紡襯衫,某件特殊材質的輕薄衣裙拂過手背的觸感居然像紙張,啪地翻頁聲響,她想起,小時候不想寫功課,總是將啪啪啪地翻著作業簿。小學生的聯絡簿得寫生活小日記,她最常寫晚上客廳的活動。
媽媽消夜會煮她愛吃的紅豆湯圓,爸爸檢查好姊姊和她的功課,開始玩文字接龍,功課、客人、人生、生日、日子、子孫、孫子、子孫、孫子……每次爸爸都重復說出子孫和孫子,輸的人要被彈耳朵喔。
媽媽和姊姊會幫忙抓住賴皮直說這次不算的爸爸,爸爸笑呵呵地讓她爬上胸膛,緊緊抱著她,讓她用小小的指頭彈那軟軟的耳朵。
這些家庭作業,是她唯一能確定,存在過,幸福的事。一個,一個戳印在回憶里的紀念日,終究都過去了。
現在,她一個人,不需要再做任何家庭作業,每天只要揚棄一些瑣碎的想念,回到分租的小房間。
家,沒有那么美好。想想而已,她不怕。
不會如此貪婪,她說過的啊。
不只一次,善美這么想,要比自私,沒人比得過吳宛真。
一言不發將志愿卡全部填了北部大學,大學四年只回家兩次,一是探訪外婆腎臟發炎住院,一是回家宣布要結婚。貧病喜怒,生死關頭,姊姊才會想起,還有一個媽一個妹一個外婆,那男人活該不算數。
從小姊姊功課特別好,也沒見她怎么發憤苦讀,月考??济味荚谇邦^。在卓蘭念小一時,教過宛真的老師剛好也是導師,善美注音符號都讀了一學期還是哩哩落落湊不齊,數學連最簡單個位數加減也會弄錯,課本不帶功課不寫,讓老師傷透腦筋,老師不經意嘆了口氣說,怎么姊姊天資聰穎,妹妹天生卻少根筋。
“你是說那個皺紋很多的王老師,說你天生少根筋?真假,那個皺紋鬼講話一向很夸張,她才少八百根筋,她打人超痛的……”宛真挑眉瞪眼,手上捏著餐紙使勁搓著,一臉想穿越過去揉死老師的表情。
善美暗暗忌妒姊姊功課好,教過姊姊的小學導師,不只一次跟她說,同一個媽媽的肚子,怎么差這么多?
大人惡質言語,自以為不輕不重,善美聽到此話,隱然多出一個心眼,姊姊聰明她愚笨,兩人一點也不像……她知道爸爸不回家是有另一個家,難道她真的,不是這個家的孩子?
疑惑在善美心里纏繞成一個繭。自然老師要她們養蠶,觀察許久蠶鉆不出繭,取來超級小刀,慢慢劃破,軟綿綿糊糊的好惡心,她立刻丟進馬桶沖掉。她想,心里養著繭,不知會變成什么怪物。
后來爸媽相繼離開卓蘭,她們住在外婆家,念高中的宛真,有天放學回家趴在書桌一直哭,她想拿面紙給姊姊擦,姊姊忽然抱住她說:”小美,男生都是壞蛋……我們以后不要結婚,一輩子都住在一起,我保護你?!?/p>
那時她念小五,班上有一兩個會欺負她的男生,經常鼻涕一抹亂甩到女生裙子,還把蚱蜢和蚯蚓輪流丟到抽屜,看大家尖叫著跳來跳去……男生簡直是魔鬼——她不能想象和那么惡心的人結婚。
“好……我們都不結婚,男生最討厭——”
那一瞬,善美覺得被姊姊緊緊擁抱的自己,肯定是這個家的孩子沒錯。
姊姊的懷抱好溫暖,甚至有種被媽媽擁抱的錯覺。
后來,宛真考上北部大學,說結婚就結婚,背棄她們小時候說好不結婚的約定。
宛真就這樣,攪亂善美的情感,有時,她希望姊姊不回家,干脆消失算了。就像爸爸媽媽那樣不告而別,他們才是一家人吧。
有時,她也這么想,家里只有她一個小孩多好,不必兩個人一起受苦。
“你其實不像妹妹,倒像姊姊,一直想要保護她?!备咴@么說。
晚上視訊時,善美忍不住將宛真的事說了又說……
他雙手環抱胸膛斜靠在高背椅上,后面是一大片夜景,黃浦江游船、東方明珠塔、歐式和新古典主義建筑大樓……燈火夜色流光瀲滟,他還沒離開辦公室,說是一個跨地區合作案的合約還沒擬定,可能得熬夜通宵。
“如果不主動要求你來上海,你是不是永遠不可能飛過來?度個假,或是陪我?”
“男人主動要求……說要求是好聽,另一個意思,就是,想主導,想控制吧。”
“什么控制……你想來就來,不想來我就回去,我很尊重你啊?!?/p>
“是啊,我懂你的尊重。我喜歡這樣?!鄙泼缹τ嬎銠C熒幕上的高原,露出微笑,她聽到自己平靜地接續說:“愛情不需要主從關系,那樣相處,太累了,對吧?!?/p>
高原舉起手,食指與中指印在自己的唇,遙遠又逼近的,點了一下熒幕。
收到他的回答,善美想起了Derek。
剛開始和Derek交往時,他不管說什么總會讓她很緊張有壓力,甚至在他下班回到小套房前,善美會特意收拾客廳和整理自己,她想在Derek的面前,一切都是美的,最好的。想要他摸摸她的發,點點她的鼻子,說他喜歡乖孩子。
Derek從來不在情人的位置上,而是父親。
她慢慢發覺自己的欲望并不一般,她同時感到害怕和困惑,不就是個孩子渴求戀慕父親,這可以稱之為愛情嗎?
之后,善美有意識地想遠離所有對自己表達情意的男人。但是,高原和Derek不一樣,這又讓她困擾。
她不只一次告訴高原,別人愛她,很簡單,愛人對她而言,很艱難。
缺口,如果是杯子,就不要去看缺角的地方,轉個方向,一樣是杯子,裝了水,還是能讓人解渴的容器。高原Line給善美這些話,讓她覺得敷衍。
“打死我都不能用缺了角的杯子喝水,絕,對,不,行。”
善美在“絕對不行”四個字加重語氣,回 Line給他。
明明就是會割人,會流血,會痛——明明都知道,為什么要騙自己。她絕對會一直伸手摸那個尖銳的地方。
早上喝完咖啡洗馬克杯時,手一滑,杯緣就瞌碎了一角。
說完這件小事,她按耐著沒說昨天的事。嚴格來說,是今天凌晨。星期天早上起得晚,居然夢見高原了。
善美想和他說話,在遙遠的對角線瞅著,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女友暫時離開,逮著機會遂靠近問,你們在一起了?高原露出熟悉笑容,簡短回說,是啊。多久了?很久了。難道你不知道?
肯定句和疑問句,回復了她無能參與的所有時光,夢中終于得到解答。還能與他夢中見,仿佛無能為力的情感,僅僅剩下扣問的力氣。然后,萬念俱灰之下她便醒了。
這個夢,太真實了。
整個早上,一疊待批改的考卷原封不動,她在手機詳細記錄夢中事,想再傳給高原。她不知自己是什么病,大小事都想跟他說。他這次有一個月沒回臺北了。
“夢是反的,反的啦。太想我了才會這樣?!彼@樣回復。
分手那幾年,她小心防堵不可抑制的情感,刻意錯過或另覓路徑,盡量避開可能遇見的場合,她沒自信能與高原同處一個空間,好像如此就能繞過可能發生的事。
她逃避婚姻,眷戀舊人不過是害怕變化,害怕無力承受關系改變后接踵而來的考驗,就像孬孬的鴕鳥吳宛真。
姊姊像個媽憂心地嘮叨過幾句,說她和高原這樣拖著,男人禁不起考驗,說變就變,最后還不是女孩子吃虧。她倒認為禁不起考驗是自己,她從不做沒把握的事。
吃虧什么,高原還覺得他虧大了——白白被睡沒保障的不知是誰呢?她當時直接嗆回去。姊姊笑得直不起腰回她,睡也不能被白睡,結婚不就保障這個。
躲在婚姻的保護傘下,每天都得小心觀測氣象決定心情冷暖,這就是保障?她忍不住脫口而出。宛真聽完拍拍她的肩膀說,原來完美婚姻是建立在預報準確的氣象之上啊。
有話直說的姊妹肯定是討人厭。有個對照版擺在那,不想理會也不行。家人實在是殘忍的羈絆。
姊姊什么都不知道,很快就決定結婚,美好前程都為姊姊而存在,她壞心,極盡賤嘴卻破壞不成,姊姊仍然成為林太太。有了男人有了家,為人妻就是世人認為女子的好。
善美覺得姊姊再也無法體會一個臟掉的女孩,究竟還能擁有什么了。
她也曾經有過夢想,有個家,有個愛她純潔無瑕的男人。她無法對任何人說出那個男人所做的骯臟事,任何人也包括姊姊。
甚至也沒法好好談戀愛,或是讓男人碰觸她,總覺得自己被那只手抱過揉過后,整個人也是臟的。
后來,她拋掉這樣的想法,既然是臟的,就更臟一點也無所謂。想親近她的男人,很快就約到汽車旅館做個愛,感覺還不錯就發展戀愛,感覺不好隨便找個理由分了也不可惜。
直到遇見高原,攪亂平靜湖水,浮萍綠藻迅速混淆水平面以下,不準備透明的一切。
她再度覺得自己的臟,比原來的還要更臟,不配擁有這么好的人來愛她。
高原什么都不問,也不需要確定,那支發夾再度輕巧轉開門鎖,這幾年來,是她最輕盈柔軟的時光。
一個人不難,善美很擅長和自己相處。
每周買一次日常用品,逛一次圖書館,討厭自己一次。每周看一整天漫畫,每周墜入游泳池,每周換一個咖啡館,每周喜歡一個人,每周安靜一天。煩惱是每日,沉默是每晚,快樂可以持續一分鐘。比秒速還短,和你斷訊只能一眨眼。
善美不想勉強自己去上海找高原,視訊已經足夠,她還是繼續傳心情日記,算是另一種妥協嗎?
她不認為是。她想或許是一種溝通。
他收到后,在“每周喜歡一個人”畫重點,傳訊問她,這樣你的心不會太擁擠嗎?
她回說,老師是多情的生物啊,逼自己每周喜歡一個人是必要的,這些學生實在太磨人。高原回了哈哈大笑地貼圖,他說,感覺小美心情晴朗像今天浦東的天空。
浦東的天空,多藍多白,不清楚,每次他們視訊都是睡前,熒幕背后的天空是白墻或立燈。屬于高原的天空,物理上而言和她仰望的天空是同一個,但她清楚,實際上,不可能是同一個。
高原在熒幕上顯得很自在,他敘述著今天忙著為一個跨地區合作案收尾,之后會有比較長的假期回臺北,她聽了也笑著,這是一種囤積的概念。每次這些小小的歡愉,都要好好儲存,留給不開心的時候磨損。
她想起姊姊說過的,女人的賞味期限。
為什么女人就得把自己活成一罐酸奶?如果不在期限之內制作菌種,或是制菌環境被污染,長出的菌還是雜菌,不能用就丟了。牛奶多的是,再用新的牛奶制作菌種,還是能擁有一罐美好的酸奶。
宛真喝醉時胡說八道說的話,聽來還蠻有道理,如果是她,寧可直接從優酪乳變成奶酪。她這么和高原說,就當她是塊奶酪,又硬又臭,別想改變她的想法。
如果他不愿意,就別浪費時間早點滾,她絕對,不要,復制母親和姊姊的生活。
高原前幾天這么回她,這么多年,他很清楚,她和他應該存有結婚之外的相處方式。他說,非如此不可,他們才能繼續。
這時她才發現,為什么處在磁鐵兩極,他們始終能彼此吸引。
這樣的愛情比起婚姻不是更值得信賴。
她想起去律師事務所在姊姊的離婚協議書蓋章時,其實兩位見證人有律師幫忙即可,宛真卻堅持要她是見證人之一。姊姊說,結婚沒有她的祝福,至少離婚也要補上。這話合情合理,她也不忌諱幫人離婚會唱衰自己的婚緣,禁得住考驗的情感豈止是一紙婚約能束縛?
“聽說習俗上要給你個紅包,才不會被我帶衰?!边f交離婚登記后,一踏出戶政事務所大門,姊姊就塞來一個紅包。
她笑說,拿到紅包你是慶祝什么喜氣洋洋的事,真不錯。說完這句,兩人靜默許久,她想再說些什么都不合時宜,仿佛一說出口,未來便會如同話語被下了咒。
想起她們還是娉婷少女時,相擁而泣的回憶,好像都整理成另一個檔案,上傳到云端,點開網頁,檔案夾有三個悲傷的女人。
檔案更精確的時間點,是父母在代書事務所簽署離婚之后,母親奔到事務所外面嘔吐,宛真匆匆牽起善美的手,走到母親身后,擁著滿臉淚痕的她們說,“媽,走吧——沒事了。他再也沒辦法欺負你了?!?/p>
當時年紀尚小的她懵懵懂懂從姊姊細瘦手臂初次感受到力量,她始終無法遺忘那皺著眉、抿著嘴角的堅毅神情仿佛在說,失去父親,不是世界末日,以后也沒有誰能夠打擊她們。
她不知道姊姊是否感受到這個世界還存有不會變質的情感。她很想擁抱她,但最后終究什么也沒做。
她只能愛自己,這唯一確定的事,讓自己面對未來而不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