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圖
通識教育提供多元的可能
關于通識教育對人才培養的作用,有很多不同的說法。前段時間國際博雅教育大會在復旦召開,很多校長作了主題發言。美國芝加哥大學校長的報告提到了“狐貍”和“刺猬”的問題,他認為人才有兩種類型,一種是“狐貍”,一種是“刺猬”。“狐貍”的面更寬廣,有適應能力;“刺猬”則更集中專注于某一個具體的研究領域。通識教育實際上是為今后的人才發展提供更好的潛在可能性:因為你不知道學生未來會往什么方向發展,可能從事哪些工作。因此,通識教育主要是把學生培養成為狐貍型人才。
在某種程度上我同意他的觀點,但我還是覺得通識教育也要關注刺猬型的學生,因為在實際的人才類型中,既然有狐貍型的,也就有刺猬型的,通識教育不能忽略后者。我的想法是:我們需要走一條綜合性的道路,即通識教育是為不同類型的人才成長提供多元的可能性。所謂多元的可能性就是,既要視野開闊,具有思辨能力,又能自我建構起知識的體系。人才培養是要給每個類型的人提供機會,通識教育也一樣。
由此想到在學術研究上也曾出現關于思想和學術的兩種分類。上世紀90年代,中國學術界思想不足,也缺乏系統的學術積累。為此,學界就提出了學術研究不能僅僅鉆故紙堆,而要有思想的創造力;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僅僅談思想,看似新穎、有創見,但容易流于空泛,以至嘩眾取寵。面對這一情景,學者王元化先生就提出要做有學術的思想、有思想的學術。這個提法就是防止錯位,走向兩種極端。思想的創見沒有知識的支撐,學術的論證也會站不住腳,陷入空洞貧乏的狀態;反過來,如果純做學術,沒有思想作為靈魂也不行。
我想,這一綜合提法也適用于通識教育,不要凡事非此即彼式的兩分,而是要講綜合,通識教育以課程體系的豐富性和教師講授的多樣性為實現人才培養提供可能。所以,通識教育的板塊越豐富,就越能培養出高質量的優秀人才。這也是為什么要提倡通識教育的一個重要原因。國內各個學校近年來都在搶奪通識教育的“發明權”,但實際上做得相對完善者寥寥無幾,復旦在這方面的經驗可以提供一些參照。
有人可能質疑,太過強調通識教育可能會忽視學術性,但我覺得二者是兼容的。
首先,通識教育不是對基本知識的鋪陳介紹,而是要教授如何處理知識的方法。以歷史學為例,通識教育的做法應該是在有限的課程里,把歷史學對問題的獨特提出方式、展開方式、闡釋方式展現出來。學生在短短幾年內不可能學習很多歷史課程,但通過修讀一兩門通識教育的歷史課程,就能把握歷史學的基本特征、內涵和要素。推而廣之,各學科都如此,正是各學科處理知識方法的差異性讓學生受益。從這層意義上講,它肯定與學術性聯系在一起。
第二,通識教育要培養學生的能力,這種能力不能僅通過往學生腦袋里填知識來培養,知道結論與知道結論如何推導出來是完全不一樣的,后者才是大學教育要訓練的,通識教育不是專業課程這種“學術正餐”外的“營養品”或“調劑品”。
以法國大革命為例,我可以給你一個簡單的結論,平鋪直敘地講解革命爆發和發展過程的基本史實,那就是法國大革命推翻了專制體制,也摧毀了原來的貴族體制。但現在要做的恰恰不是直接講結論,而是要去展現這個過程本身。這里的過程有兩個,一是歷史過程,一是闡釋過程,二者緊密結合。我展現歷史的過程也是我闡釋的過程,是我對史學界研究成果的重新反思和組合。具體怎么做呢?我會引導學生思考:革命爆發總要有一種環境或臨界點,法國革命能爆發肯定是哪個環節出現了問題,我們要把這一環節展現出來。若用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的視角來解析,學生就會看到,法國大革命的爆發是一系列悖論的結果:法國當時經濟繁榮,為什么反倒引發不滿甚至是仇恨,從而爆發革命?法國人處在改革的過程中,為什么改革反而導致革命?為什么以法國政府為主導的現代化建設到了最后反倒把自己覆滅?當時的政治和人民關系如何……如果把這個闡釋性的過程呈現出來,對學生來講就是能力的提升。
因此,在通識教育中,重要的是闡釋過程的展開。其實有很多知識是不需要刻意記住的,即使現在記住了以后也會忘記。如果學生掌握了處理知識的能力,即使忘了知識,也能在短時間內重拾。
培養“帶得走”的能力
學生若要學會把老師處理知識的能力轉化為自己的能力,就要做到幾個維度:第一是讀書,第二是寫作,第三是參與課堂討論,這些都很重要,但我最強調的是寫作。臺灣有學者在高中歷史教育中就提出了一個觀點:要培養“帶得走”的能力。這一說法是建立在一個預設基礎上的,所有高中生都要學歷史,但絕大多數在高中畢業后都未必進入歷史系學習,因此對歷史的學習也就到此結束了,在通識教育中也一樣。這種情況下,通識教育怎么通過教授歷史培養學生的能力呢?
“帶得走”能力的培養需要課外閱讀,閱讀后還要轉化成自己的實踐性能力,就是把聽講、閱讀、討論、寫作等諸環節組合起來。舉個例子,歷史需要從史料出發,提煉問題,展開論述。因此,閱讀文獻、從史料當中提煉問題,進行論證就是一種能力。特別是現代社會信息爆炸,看起來繁亂復雜,其實說到底它們都是可以進行分析的材料,只要有分析能力,就能從容對待復雜事物。現在的高校教育中,在寫作這方面的訓練太少,必須要加強,這種能力對學生今后從事任何工作都是有益的。
此外,如何激發學生的感悟能力和想象力,也是非常值得關注的問題。我在做思想史研究過程中,發現那些偉大的思想家常常說自己有一種“直覺”,比如盧梭就是一個情感充沛又有著強烈直覺的人。當然,僅有直覺是不行的,要把這種直覺表達出來,還必須要有邏輯的展開,要有豐富材料的支撐,要有學理性的論證。問題在于,如何將這兩者很好地結合起來,通過學術訓練讓學生學會邏輯化和學理化的同時,又使他們感覺性的能力——想象、情感、直覺等不退化。
1848年1月,托克維爾就在議會里說,憑著無法分析的一種知覺,革命馬上就要到來,而你們卻一無所知,“我們正在火山口上酣睡”。一個月后,法國大革命爆發。對于天才思想家們來說,想要提出問題,首先要知覺到那個問題,這成了一種重要能力。但如今,在學術邏輯訓練下,我們反倒可能會因為過于強調學術而壓抑了知覺和想象。所以,通識教育應該思考的是,如何不埋沒學生的想象力和知覺能力,使之在學術訓練后得到展現和提升,并與邏輯化的學術有機結合。我認為這是人才培養的關鍵。
此外,通識教育和博雅教育是培養社會精英的,因此,強調社會責任是這群人的共同特質,這也是西方的一個傳統。例如歐洲中世紀時,貴族承擔了很多社會責任,賑濟人民,為人民提供司法救助等。因為他們是社會精英和支柱,必須承擔這種責任,而不是以個人利益推動社會運行。
通識課程體系在設計時應該重視和強調這一主旨。例如引導學生理解人類文明的豐富性、多樣性;通過對經典原著的學習,讓他們體悟作者思考人類社會、理解世界的獨特方式。在社會科學和歷史等板塊中,現代社會的轉型過程需要我們去理解它的各種要素,這其中就隱含了一個基本價值觀:什么是現代?什么是應該堅守的現代價值觀念?通識教育看起來是由不同學科組成,但就基本價值觀而言,可謂每條路徑都通向那些基本價值觀。
如果把通識教育看成一條蜿蜒大河的話,可分成三個階段,上游必須確立基本價值觀,中游實現學術和思想的結合,下游進行討論、寫作等實踐性訓練,從而提升綜合能力。每個階段都很重要,但如果高校的定位仍是培養社會精英的話,在如今這個紛繁復雜的社會里,讓學生確立基本價值觀無疑是最重要的。也就是說,不能讓學生變成一個如英國思想家霍布斯所說的弱肉強食者,而是要成為承擔社會責任的人。當然,這個社會的價值觀可以是多元的,可以允許四面八方的聲音,只是無論哪種理念,其基礎都應是人的權利和尊嚴。
(作者系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