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曲綿綿無絕期記上海昆劇團全本《長生殿》

朱錦華

2005年12月18日，全本《長生殿》在上海新天地的琉璃中國博物館舉行開排新聞發布會。2006年10月29日至11月1日，《長生殿》在上海蘭心大戲院舉行第一本、第二本兩輪試演。2007年5月29日至6月15日，全本《長生殿》在上海蘭心大戲院正式演出，首季演出5輪20場，上座率超過90%。10年來，該劇贏得了票房和口碑大豐收，專家贊譽，觀眾追捧，更是獲獎無數，被譽為戲曲“大滿貫”經典之作。迄今，全本《長生殿》及其精縮而成的精華版《長生殿》，已在上海、北京、杭州、蘇州、廣州、江蘇吳江、山西晉城、香港、臺灣、德國科隆、成都、深圳、南京、江蘇太倉、深圳、昆明等地正式演出過，演出已逾百場。上海戲劇學院、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戲曲學會等單位專門為全本《長生殿》舉辦過學術研討會，并在研討成果的基礎上，出版了論著《長生殿——演出與研究》和《昆劇全本〈長生殿〉創作評論集：釵盒情緣與歷史興亡的深度呈現》?？梢哉f，《長生殿》的成功已經形成了一個“《長生殿》現象”。在時隔7年之后，這次全本《長生殿》又回到了上海，在上海大劇院演出。

對策劃人、制作人來說，選擇什么樣的劇目進行投資打造，關鍵在是否能敏感地捕捉到時代的變化、觀眾的需求，這背后的底氣在于現在已經進入一個看全本戲的時代了。1998年，上海昆劇團率先創排了六本《牡丹亭》，將湯顯祖原著55出全部搬上舞臺，又于1999年創作了三本《牡丹亭》。2004年蘇州昆劇院演出了三本《長生殿》，同年，蘇州昆劇院還推出了青春版《牡丹亭》（上中下）。這些戲都先后取得了成功。

依托名著打造經典是劇團創排劇目的一個主要思路。《長生殿》一直是上海昆劇團的經典劇目，一則不僅在中國，而且在世界各地都有《長生殿》的讀者、研究者，更有《長生殿》的英語、俄語、德語等作品翻譯或劇目介紹。二則對于上海昆劇團來說，全本《長生殿》并非零基礎的全新創作，劇團對此劇有著深厚的藝術積淀，可謂是20年磨一劍。1987年，上海昆劇團就排演過由李紫貴導演、唐葆祥和李曉編劇的《長生殿》，1995年又上演過交響樂版，2000年又演出過唐葆祥整理的上下本《長生殿》。上昆還有一位被譽為“活唐明皇”的著名昆劇表演藝術家蔡正仁。這些有利條件為全本《長生殿》的舞臺呈現贏得了加分的優勢。盡管有蘇昆的三本《長生殿》在先，但該版本只選取了原著50出中的28出，并不算全貌展現。浙昆和北昆等劇團也演過《長生殿》，但影響力一般。這給上昆全本《長生殿》的上演預留了空間。全本《長生殿》以最全面貌呈現是自洪昇去世以后300年來第一次，對于那些想了解《長生殿》、了解唐明皇和楊貴妃愛情傳說的人來說，有著極大的吸引力。再者，《長生殿》超越時間、超越地域、超越文化的價值是挖掘不盡的。因此可以說，打造全本《長生殿》是應時代的需要而生，契合了觀眾對全本戲的觀摩需求。

洪昇的原著《長生殿》劇本曾有連演三天三夜的記載，但如果放在今天連演三天三夜的話太不現實，當下戲曲觀眾觀劇的心理時長一般不超過三個小時。負責此版《長生殿》劇本整理改編的唐斯復起初將劇本梳理成五本，需連演五個晚上，保留了原著原貌，但最后刪繁就簡，定稿只剩下了四本，內容則涵蓋了全本50出中的43出。而后在實際排演時，因為時長關系，又刪去了《私祭》一出。所以最終的舞臺演出本有42出。后來做精華版《長生殿》時又精選了8出?？偟膩碚f，劇本沒有對洪昇的原著內容動太多的“刀子”，充分保留了原著的精髓。

整理本在結構上頗具新意，保留了冷熱相濟、文武交叉，并對出目順序進行了調整，對出目內容有合并。分為《釵盒情定》《霓裳羽衣》《馬嵬驚變》《月宮重圓》四本，整理后的每本都有九場戲，保持了相對的演出時長。既有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展示，又有帝妃愛情背后暗含的波譎云詭的政治圖現。在每一本的前面都會加一出《傳概》，由老生扮演說書人來演說，第一本的《傳概》對全劇劇情有個大致的概況，第二、三、四本的《傳概》，既是對上一本劇情的回顧，又是對此本劇情的概說。這很類似于明清傳奇“副末開場”的定例。前三本結束時說書人又會上場做下一本預告，與第一本開場時的上場形成呼應。

全本《長生殿》團結了一批菁英共同參與創作，強強聯合創作出了一流的精品?？倢а莶芷渚丛谒囆g質量上全局把控，一、三本導演是沈斌，二、四本導演是張銘榮，他們都深諳昆劇舞臺規律，導演經驗豐富。曹導制定了“不新不舊”的基本創排思想，不要標新立異的新，不要抱殘守缺的舊。

這次的演出整理本中，《定情》、《疑讖》（即《酒樓》）、《絮閣》、《密誓》、《驚變》、《埋玉》、《聞鈴》、《哭像》、《彈詞》有傳下來的折子戲做基礎，其他都需要新排出來，這對導演來說是個大考驗。導演組分工合作，新的出目排出來跟原來傳下來的折子戲風格一致，對留傳下來的折子戲又進行了新的改造，最后使全劇風格達到了高度統一，完成了“不新不舊”的創排思想，令人耳目一新。比如像《埋玉》這樣的骨子老戲，既有當初“傳字輩”老師的傳承為基礎，也有后來的加工，如在1987版的《長生殿》中，李紫貴導演當時在楊貴妃被逼自縊后用了一塊巨大的白綾在舞臺后區垂下，極具震撼力。在全本《長生殿》第三本《埋玉》中，高力士手捧白綾上，楊貴妃手持白綾的一端，繞舞臺圓場，慢圓場到快圓場，最終選定了一株梨樹作為自己的結果之處。然后楊貴妃進下場門，把白綾交給躲在側幕條的工作人員。工作人員就這么一直拉著白綾的一端，白綾的另一端在高力士手中。在音樂聲中，唐明皇往楊貴妃消失的方向追去。當他想要拿住高力士手中的白綾時，一記響鑼，高力士手中的白綾被一直躲在側幕條手持白綾的工作人員抽走，唐明皇想拉沒拉著，想撲卻撲了空，空留余恨無限多。這樣的舞臺呈現也很有震撼力。沈斌在精華版《長生殿·埋玉》的結束時又用了另外的招數，把楊貴妃乘坐的鑾輿空放在舞臺的后區，用定點光強化，營造出“斯人已逝”的悲涼感。

導演也運用一些現代的手法呈現給觀眾新鮮感，如用了蒙太奇的手法讓愛情和政治兩條線交錯進行。一組是在安史之亂的大背景下李、楊的愛情故事，人物被安置在動蕩的社會環境下。另一組是天上的浪漫和人間的炎涼交織，嫦娥、牛郎、織女相繼出現，時常會在舞臺上出現天上地下同聲相應的場景，比如唐明皇和楊貴妃于七月初七在長生殿私語，而舞臺另一邊牛郎織女正看著他們。

配合導演，技導也做了不少工作讓《長生殿》的整體動作性技巧呈現出很高的水平。如第三本《陷關》中，技導趙磊設計了讓番兵跳板翻墻過城的技巧來展示番強唐弱的局面，技巧有難度，設置合理符合劇情，觀眾大呼過癮。

第二本《霓裳羽衣》的重頭戲是霓裳羽衣舞，霓裳羽衣舞早已失傳，編舞甘春蔚找了很多資料，還專門去請教唐代舞蹈研究專家，結合昆劇的身段特征進行了全新打造。琉璃大師楊惠姍和張毅專門做了一個琉璃盤用于楊貴妃的這段舞蹈。唐明皇現場擊鼓合拍，鼓師高均設計了帶有西域音樂特色的鼓點。當楊貴妃在緩緩升起的琉璃盤上舞蹈時，唐明皇配合著擊鼓表演，真有一種飄飄欲醉之感。有的觀眾甚至專門來看這段霓裳羽衣舞，由于鼓、樂、舞全部昆劇化且配合得天衣無縫，很多觀眾還以為這是傳承下來而非新造的。

“宮調不變、套數不變、曲牌不變、主腔不變、笛式不變、結音不變”這是唱腔設計顧兆琳定下的唱腔整理原則，凡是能重現唱腔原貌的、能不變的唱段就以原貌在舞臺重現，不必傷其筋骨。而個別地方需要調整和新創用于角色刻畫和營造戲劇情境的，調整和新創中都嚴守昆曲的音樂規范，兼顧新舊之間的和諧與自然。因此，全本《長生殿》的音樂渾然一體，并無生硬的地方。

看上去是傳統的，但實質是打破了傳統的。舞臺設計劉元聲的設計極為考究，他特地找到了宋、元院畫為參照，設計了十幅背景，優雅精美、真實細膩、有皇家氣度，既有學術上的考量，又有審美上的追求。服裝設計、盔帽設計讓演員的穿戴更見光彩，盔帽設計師竇云峰設計了不少新穎別致的帽子，和整個戲融在一起，大家都能接受，并不覺得突兀。服裝都是手工繡的，更多地體現了大唐盛世的輝煌景象，服裝的色彩、圖案和配線相對華麗，設計師成曙一在服裝的大色塊上使用明亮的色調，而在花紋、配線的細節上使用雅致的色彩，而圖案、配線上打破傳統的做法使整個服裝的基調更典雅、端莊、大氣。易立明的燈光設計原則是“看不到的燈光”，他認為這樣最符合《長生殿》演出的典雅含蓄風格。

對于排演全本《長生殿》這樣的大戲來說，考驗的是劇團的綜合劇目生產能力。該戲既需要非常出色的飾演唐明皇的大冠生和飾演楊貴妃的閨門旦，也需要生、旦、凈、末、丑每一個行當都有名家好角兒，上昆有這個實力。全本《長生殿》劇組匯聚了上昆老中青幾代演員。在2017年的巡演版本中，唐明皇一角由蔡正仁（第三本）帶著他的學生“昆三班”的黎安（第二本）、“昆五班”的衛立（第四本）、倪徐浩（第一本）等共同完成；楊貴妃則由著名昆劇表演藝術家張靜嫻（第三本）帶著“昆三班”的沈昳麗（第二本）、余彬（第四本）以及青年演員羅晨雪（第一本）共同完成。在第三本的最后一出《聞鈴》中有一支很長的曲子【武陵花】很耗體力，擔心蔡正仁年齡大了到最后唱不動，黎安每次都會化好妝待命，根據蔡老師的體力情況決定是否上場替他演出。衛立、倪徐浩、羅晨雪都是第一次加盟《長生殿》劇組，他們在老師和導演的帶領下很快就進入了角色?！堕L生殿》的排演過程就是戲曲表演藝術傳承示范的過程。蔡正仁曾說，《長生殿》是師生同臺同角，在排演中傳承技藝。年輕人被推到舞臺中心，這是考慮到他年齡大了，由他的學生和他同飾唐明皇，然而這種同角同臺的“活”的演出的培養，勝過任何課堂教學，觀眾也喜歡看。蔡正仁、張靜嫻除了完成自己第三本的演出外，其他幾本戲排練演出時，他們也會到場，觀看青年演員的表演并指出不足，幫助他們共同提高?？梢哉f這種演出方式，他們既是師生，也是競爭者，共同去完成唐明皇、楊貴妃這兩個重要角色的塑造。這種師生同臺倒也逼著年輕演員練功學習，以期取得更大的進步。除了主演有調整，其他角色也是大換血，最終呈現的是一個以老帶新的版本。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曲綿綿無絕期”，上昆的全本《長生殿》在古典美中蘊含了現代美，傳承演出中有著創新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