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青紗帳

張金鳳

秋光里，青紗帳上長出了紅黃的臉譜。高粱穗子像個火把，沖著天空筆直燃燒，紅彤彤的，玉米腰間揣著金錘子，還掛著棕紅的髯口，它們在大田里鏗鏘地唱著一出大戲，給天地聽。

誰的手在天地間扯起這壯觀的帳子：嫩綠的、翠綠的、青綠的、深綠的、墨綠的，各色高茂的莊稼棵子高低搭配、濃淡掩映，在遼闊的田野上密匝匝排列，在颯颯秋風(fēng)里傲岸站立。

青紗帳，多么美的名字，多么詩意的想象空間。它們是個龐大的族系，大片高茂的高粱地、蔥郁的苞米地，一排排、一行行，站在北方的平原、高嶺、洼地，站成英姿颯爽的士兵，蔓延成秋風(fēng)百里的綠色叢林。

青紗帳是在麥田的腳印上長起來的。五月，麥子退出田野，高粱、玉米落地生根，瑪瑙、金子般的種子在芒種后的濕潤土地里與雨水結(jié)盟，相約長成天地間響當(dāng)當(dāng)?shù)臐h子。烈日或暴雨帶來的苦難，相伴著志向高遠(yuǎn)的生長，因它從不放棄，一直仰頭向天，才有那高壯的身軀和硬度。水脈缺乏的北方，將高粱、玉米置于一個窘迫的荒原。烈日炙烤，秸稈半枯，一顆雄心濃縮成植株深處那脈堅硬的魂。只要黃昏一陣風(fēng)吹過，它昏昏的生命立即清醒，用每一片葉子、每一寸莖稈吸吮夜間凝結(jié)的露水，于是又婆婆娑娑，浩浩蕩蕩。而在大雨傾注、田野汪洋的日子里，它從底部長出密密麻麻的多條水根，一邊快樂地吸吮雨水迅速長高，一邊織網(wǎng)般牢牢固定住種子的夢想，輔佐著主根的江山。披火戰(zhàn)雨的歲月鑄就了它的強壯，不經(jīng)過風(fēng)雨歷練，怎能長得成響當(dāng)當(dāng)?shù)臐h子？它對炎熱和風(fēng)雨滿懷感恩。

吸足了水肥的高粱、玉米，蓬蓬勃勃地長起來，濃密的青綠迅速覆蓋大地。到了初秋，它們身量長足，沉穩(wěn)硬朗，顯示出北方漢子那頂天立地粗獷豪放的勁頭。高過人頭的玉米、高粱，像列隊待命的士兵，一列列，一片片，將天地間扯滿了，齊整而又嚴(yán)密，威武而又挺拔。

青紗帳是孩子游戲的天堂，是躲烈日、藏貓貓的佳處，是帷帳是夢想。放牛的時候，割草的時候，翻地瓜蔓的時候，累了就到青紗帳里尋樂趣。青紗帳里有小蟲子們的歌唱和舞蹈，有綠色帷幔叢叢遮掩的潛藏快樂，有果子酸酸甜甜的嘴巴犒賞，更有甜甜的玉米秸滋潤喉嚨。孩子們管那種甜甜的玉米秸叫“甜稈”。在密密麻麻的玉米秸中尋找一株甜的植株是需要智慧的，不能一棵棵去啃嘗，那是損壞莊稼，要瞅準(zhǔn)哪棵玉米秸顏色微微暗紅，好像飽含糖分的模樣，最好有線蟲子孔洞。蟲子盜食的痕跡，是判斷一株玉米是不是好吃的重要依據(jù)。大自然中，蟲子是聰明的，聰明的孩子會利用聰明的蟲子，準(zhǔn)確地找到甘甜的青棵。“甜稈”采到手，劈掉葉子，啃去外皮，多汁的瓤裸露出來，咬一口，嚼出蜜糖般的甜。好多年之后，那些躲在青紗帳里啃過“甜稈”的孩子面對琳瑯滿目的食物，總是嘆息，再也找不到童年那一根“甜稈”的甜美了，是他們萎靡了食欲，還是貪戀著那回不去的舊時光，到不了的青紗帳？

犒賞完嘴巴，就是精神的愉悅。青紗帳這天然的幕布里最適合捉迷藏。它像迷宮一樣，只聞人語響，不見羅裙飄。藏貓貓的孩子，只要不吭聲，就很難被找到。所以那尋找的孩子，總是在青紗帳里手舞足蹈，使盡一切辦法逗樂，想讓藏著的孩子忍不住大笑起來。那忍不住大笑的孩子，暴露了目標(biāo)，便只好迅速跑開，移到別處。于是，讓循聲而去的人又撲了個空。青紗帳就是這么神奇。那青翠的紗一般的帷帳，又是多么溫情，適合做溫暖的游戲，比如過家家。青紗帳那些溫柔的葉子垂著，好像一道半垂的簾，可做一簾幽夢。黃土地上那些久不見陽光的草嫩而弱，這是小媳婦的嫁妝，那是小新娘的頭飾和流蘇。一堆小石頭是過日子的糧倉、銀子，可以用來接濟窮人，購買家什。當(dāng)孩子們玩累了，就在青紗帳里睡覺。土地有些濕潤，風(fēng)從青紗帳的葉子肋下溜進(jìn)來。從它們的胳膊底下，孩子們可以看見鄉(xiāng)路上的腳步。

對于在泥土上奔忙的莊戶人來說，青紗帳是殷實的希望，是沉甸甸的收成。抬眼望見滿坡的青紗帳，莊稼人的心里總是蕩漾著甜蜜，那是一坡準(zhǔn)備走向糧倉的糧食在追趕著生長。等它在漫野的風(fēng)里、雨里、日曬月梳里吮足自然的精華，慢慢把鋪展無涯的青內(nèi)斂，將青翠斂成深沉的綠，然后變成淡黃，時令就到了中秋，青紗帳變成了斑斑點點的黃紅的彩色。花落成實，高粱曬米的香氣蕩漾在田園的上空，一直彌漫著飄散到鄉(xiāng)路上、村莊里。鐮刀聞到香氣，從墻上走下來，走向磨刀石，準(zhǔn)備向田野進(jìn)軍；镢頭在角落里挺了挺腰桿，準(zhǔn)備把青紗帳收成一垛垛草垛。牛的倒嚼里多了高粱葉子的鮮美，它知道，這美味要喚醒秋天的勞作了。

青紗帳里藏著神靈般的敬畏，人們在夏秋的季節(jié)里，不輕易到青紗帳里去叨擾莊稼的成長。那時節(jié)，鄉(xiāng)野的小獸也在繁衍生長，青紗帳不僅遮蔽人類，也遮蔽這些與人比鄰而居的生靈。狐貍、獾、兔子、田鼠甚至還有狼，在青紗帳的庇護(hù)下生長繁衍，平衡著生態(tài)。幽靜的青紗帳，風(fēng)是掠過梢頭的行者，匆忙而過，而底部的秸稈，巋然不動。小蟲緩慢地在葉子上爬行，也許它一輩子都爬不出這片高粱地，一輩子都見不到碩大灼熱的太陽，但是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一滴從梢頭滑落下來的露水，足夠它沐浴吮吸，一點點落下來的花粉，就是美味的午餐。有那么多或者忙碌或者悠閑的昆蟲鄰居、野獸鄰居，它們沒有在葉子的表面嚎啕而哭，也沒有在葉子的背面憂傷嘆惜。植物的秸稈深處有一條洶涌的河流，流淌著它取之不竭的蜜糖般的醴酪，還有日漸成熟的果實的香氣從深深包裹的穗子間飄來，聞著就醉了，所以，還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青紗帳是綿柔的，它呵護(hù)著生靈；青紗帳也是堅硬的，它是固若金湯的鎧甲。青紗帳固守著北方遼闊的沃野，在黃土地上鋪展開它們的青春，在青綠的葉子間蔓延著它們的血性。廣闊的天地間，那密密匝匝的秸稈和葉子是遮蔽的，青紗帳遮蔽風(fēng)遮蔽雨，遮蔽著日光，遮蔽著沙塵和窺探的眼睛，遮蔽著尖刀和追蹤。兵荒馬亂的歲月，老百姓總是在深山溝壑里在青紗帳里躲避戰(zhàn)亂，青紗帳遮住了子彈的肆虐，擾亂了侵略者的方向，“青紗帳里，游擊健兒逞英豪”。密不透風(fēng)的青紗帳就是廣大的民眾，就是用生命和軀體掩護(hù)著斗爭的勇士。那綠，綠得大義凜然；那綠，綠得波瀾壯闊。風(fēng)過時，綠波起伏，蕩漾著的青紗帳，內(nèi)心守著固若金湯的秘密。

只有北方的厚土，才能夠把高粱玉米養(yǎng)育成青紗帳，只有北方的風(fēng)的撫摸，才能叫青紗帳更加茁壯粗獷。它像北方的山一樣，線條硬朗粗獷，傲然而立；它像北方的漢子一樣，血性豪放，頂天立地。

秋光里，青紗帳上長出了紅黃的臉譜。高粱穗子像個火把，沖著天空筆直燃燒，紅彤彤的，玉米腰間揣著金錘子，還掛著棕紅的髯口，它們在大田里鏗鏘地唱著一出大戲，給天地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