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鷺成雙
前情提要:好氣啊!早知道多吃兩天肉會讓自己摔下來砸在了冷酷無情的魏國大皇子殷戈止頭上,關風月說什么也不敢吃這肉了!摔成肉餅的她不僅沒有獲得一絲憐惜,而且還被嫌棄得要死!關風月原以為要丟了飯碗,卻不想峰回路轉,殷戈止竟成了她的入幕之賓……

易掌珠就在太子身后站著,聞言就站出來到了風月旁邊,滿是愧疚地看著她的手:“到底是因為救我,還是我來付這湯藥錢吧。”
“不必,有本宮在,哪有讓你操心的道理。”葉御卿目光憐愛,寵溺地道。
“不是你的人,也不是太子的人,你們都不必操心。”殷戈止道,“我會處理好。”
瞧瞧,這一個個爭的,搞得她像個碰瓷騙錢的人似的。風月不笑了,目光將面前這三個人掃了一圈,淡淡地道:“說一句玩笑話各位貴人也當真,奴婢只是討個臉而已,補品還是吃得起的。”
三個人一頓,都看向她。
老大夫正往她手上上藥。風月垂了眼,似笑非笑地調侃:“沒事就都請吧,這么破的藥堂,站您幾位大佛,恐怕不久就得塌嘍!”
殷戈止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他覺得很奇怪,按理說她這話只是打趣,臉上也沒什么怒意。但很意外的是,他竟然清楚地感覺到她生氣了。
怎么回事?
伸手按了按胸口,殷戈止皺眉,疑惑不得解,又看了風月兩眼。
“你都傷成這樣了,自己怎么回去?”易掌珠道,“我送你吧,你家在哪兒?”
“招搖街,夢回樓。”風月一點都沒避諱,坦蕩蕩地道,“以易小姐的身份,要送奴家怕是不合適。”
青樓女子?易掌珠嚇了一跳,杏眼微睜,頗為意外。
殷戈止怎么會帶青樓女子到外頭來?他不是一向不喜那種風塵味兒重的人嗎?
“我送她回去。”殷戈止開口,看她的手包得差不了,便道,“先走一步了。”
“殿下。”葉御卿看著他,優雅地頷首,“就算是在我吳國為質,您也是魏國大皇子,崇敬您的人不少。光天化日地去招搖街,怕不是好事。”
竟然還稱他為“殿下”,風月抿唇,忍著疼縮在旁邊看著這兩人。
一個是被易大將軍帶回來的質子,一個是吳國炙手可熱的太子,身份明顯懸殊,難得殷戈止竟然半點不輸氣勢,站在葉御卿面前,依舊是那副從容不迫,“有本事你打我”的欠揍之感。
葉御卿當然是打不過殷戈止的,就算是三年前的風月,百招之內可能都碰不著殷戈止的衣角,更何況現在兩國表面相安無事,自然也不可能動手,所以殷戈止淡淡地開口了:“好與不好,在下自有判斷。敬我之人若是因我流連風塵而遠之,那不敬也罷。”
你愛敬不敬,愛崇不崇,看不順眼有本事來打我呀!
這就是殷戈止,在沉默中囂張得不可一世的魏國大皇子,曾經叱咤戰場的不敗將軍。哪怕他脫了鎧甲,穿上一身凸顯文弱氣質的白衣,鐵骨就是鐵骨,一棍子打下去都不會骨裂的上乘骨頭!
風月瞇眼,眼里神色頗為復雜。
葉御卿展開手里的扇子,半掩了臉,輕笑道:“倒是本宮多慮了,殿下哪里會在意這些俗名凡譽。既然如此,那就請吧。”
易掌珠跟著讓開路,有太子在,她倒是沒多開口,目送觀止架著風月出去,又看了一眼殷戈止。
門口有風吹進來,他走出去,輕薄的白色衣袍翻飛,配著墨色的發,好看得像畫中的仙。
不過就算他好看得長出一朵花,風月也是沒心情看的,這一路走回去,就算有人攙扶,那也是一種酷刑。雖然她挺能忍痛的,但這也太痛了!
走到夢回樓門口的時候,風月差點就跪下去了。殷戈止睨了她一眼,沒吭聲,進去跟金媽媽嘀咕了兩句,然后施施然地上樓了。
風月半死不活地挪回窩,靈殊一瞧見她這模樣就尖叫起來:“主子,您這是怎么了?!”
風月干笑兩聲,躺在軟榻上長舒一口氣:“運氣不好,受了點傷,養養就好了。”
“這看起來很嚴重啊!”靈殊急了,圍著軟榻繞圈圈,眼淚汪汪地道,“奴婢今兒就覺得右眼皮跳得厲害,果然是要出事,您這個模樣,還怎么去李太師府上……”
想伸手捂這丫頭的嘴已經來不及,風月只能狠狠瞪著她,想把她的話瞪回去。
然而,還是晚了。
靈殊一臉無辜,水靈靈的眼睛看著她,完全沒發現自己身后有陰影籠罩了過來。
“你說,她要去哪兒?”殷戈止問了一句。
清冷的聲音突然在背后響起,嚇得靈殊“哇”了一聲,條件反射地就往風月懷里跳。
看著靈殊朝自己撲過來,風月號都來不及號,連人帶手被她來了個泰山壓頂!
殷戈止一頓,看向軟榻上的人,眼里難得地帶了點同情。
“靈殊啊……”風月緩了半晌才緩過勁來,虛弱地看著身上的人,抖著聲音道,“我待你不薄,就算我死了妝匣里的銀子都是你的,但你也不能這么急著要我死啊!”
靈殊蒙了,手足無措地爬起來,委屈地撇嘴:“奴婢不是故意的,主子您還好嗎?”
“很不好,要死了!”風月痛苦地呻吟,滿眼憂傷地看著她,“不過我覺著還可以茍延殘喘一下,只要你給我做一碗你拿手的芋頭羹。”
“奴婢馬上就去做!”靈殊連忙點頭應下,提起裙子就往外沖,完全忘記了自己剛剛為什么被嚇著。
門開了又關上,單純可愛的丫鬟完全沒有自己被支開的意識。風月松了口氣,動了動疼得厲害的手,側頭看向榻邊的人。
殷戈止依舊盯著她,目光如夜幕一般,將她裹進沉沉的黑暗里。
“妓子往上爬,本就是常事。”風月開口了,很真誠地解釋,“所以李太師府上有壽宴,奴家自然就打算去一趟,露露臉。”endprint
李太師,乃太子三師之一,獲陛下恩旨在宮外建府。馬上是他四十歲壽辰,府上自然有宴席,但是……
殷戈止平靜地看了她一會兒,道:“你打算去人家壽宴上跳上回的舞?”
風月輕笑出聲,道:“怎么會呢,李太師素來有氣節,奴家只不過打算去當個臨時的丫鬟,幫忙招待客人。”
“哦?”慢慢地在軟榻邊上坐下,殷戈止看著她,眼里嘲諷之意甚濃,“當丫鬟可沒多少工錢,還不如你掛牌來得快,你這是想借著那太師府,勾搭誰?”
風月后背起了層冷汗,頂著這撲面而來的懾人之力,笑得嫵媚:“公子這是吃味了?您放心,那是先前定的活兒,現在要伺候您,奴家自然就不去了。”
好狡猾的女人。殷戈止越發覺得不對勁。尋常的青樓女子,嚇唬嚇唬就會花容失色,她倒好,不管他怎么兇狠,總是露出這張笑不爛的狐貍臉。
有問題。
“你這幾日的生意,我都包了。”垂了眸子,殷戈止道,“不如明日就陪我去照影山逛逛。”
照影山?風月嚇了一跳,有點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那么遠,明日能到得了?”
眼里有光閃了閃,殷戈止俯身過來,修長的手指慢慢刮著她的側臉:“你去過魏國?”
風月渾身一個激靈,眼前一黑。
完了完了,她就知道殷戈止這個人心機深沉,說句話都帶著坑,她已經很小心在躲了,卻還是沒躲過。
躲不過怎么辦呢?那就編吧!
深吸一口氣,風月嘆息:“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不瞞公子,奴家是在魏國澧都長大的,所以知道照影山,就在澧都以東的地方。”
你沒事要從吳國不陰城去魏國照影山逛逛,有病吧?
“你是魏國人?”殷戈止皺眉。
“正是。”風月雙目含淚,顯得楚楚可憐,“不過三年前奴家一家人就都來了吳國,來之后不久,家父家母病重而亡,奴家一個人活不下去,只能賣身為妓,混口飯吃。”
三年前?瞳孔微縮,殷戈止倏地捏緊了她的下巴,將她的頭抬起來,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你本名為何?”
風月喉嚨一緊,掙扎了兩下,裝作害怕地閉上眼,怯懦地道:“本名……奴家出身低賤,又沒上過書院,哪有什么正經名字?平時的話,他們都叫奴家二丫。”
不是她。
殷戈止搖搖頭,松開手,心想自己怎么傻了。知道名字又怎么樣?他壓根不知道自己要找的那個人叫什么、長什么樣,怎么就養成了抓著魏國人就問的習慣?
再者,面前這人一身風塵味兒,比他見過的所有青樓女子都更加低賤沒自尊,渾身軟若無骨,半分硬氣也沒有,跟那青澀倔強得像頭小驢子的人,完全不一樣。伸手揉了揉眉心,殷戈止突然心情很差,坐在軟榻上垂眸,過了許久才啞聲問:“你們一家,是因為戰亂才離開魏國的?”
“是啊!”沒了桎梏,風月仿佛放松了些,語氣甚為鄙夷,“魏國總是打仗,煩死了!打得過還好說,偏生那關大將軍通敵叛國!我爹說了,關大將軍都叛了,那魏國肯定沒活路,所以就帶著我跟娘離開了魏國。嘿,他還真沒說錯,這不,兩年之后,魏國不就敗了嘛!”
殷戈止身子一僵,眼神變得極為復雜,緩緩地轉頭看著她。
仿佛沒有看見他的眼神,風月自顧自地嘲諷著:“我小時候啊,還以為關將軍是這天下第一大忠臣,民間都傳他忠心護主,什么千里勤王,什么班師回朝行至澧都門口就交兵符,吹得是天花亂墜,結果呢?還是個自私自利的大騙子,竟然為了榮華富貴,置君主和百姓于水火!”
“要是還能看見他啊,哪怕不會武,我也一定會殺了他!”
許是說得太激動了,扯著了手上的傷,風月疼得“咝”了一聲,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嘴里“哎呀哎呀”地叫著:“要裂了,要裂了,痛死我了……”
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殷戈止低聲問:“你們民間,都這么討厭關將軍?”
“可不是嗎!”風月憤憤地道,“魏國就是因為他,才會變成今日這靠割地辱國才能生存的凄慘樣兒!”
殷戈止沉默。
關家滿門忠烈,世代為將,關蒼海也是在魏王座下效忠了十年的戰神,戰少有敗,軍功赫赫。可誰知平昌一役,他竟然泄露軍機,導致魏國五萬將士命喪山鬼谷。他也很想相信關將軍不會做這樣的事,但當時行軍的路線,戰略的部署,只有他和關將軍知道。
不是他,那只能是關蒼海。
那次慘敗之后,他回營就接到了有人送來的關蒼海與吳國易將軍的來往信件,里頭的內容能充分解釋這五萬將士為何而死。他震怒,找了關蒼海當面質問,那滿臉風霜的男人很是慌張地看著他:“殿下,老臣何以通敵?以何通敵啊!”
關蒼海解釋蒼白,半分反駁的證據也拿不出來。從五萬人的尸體堆里爬出來的殷大皇子雙眸帶血地看著關蒼海,揮手就讓人押他回京,連同通敵書信,一并交給皇帝處置。
他知道自己冷靜不下來,所以想把這件事交給局外人客觀地處理,怎么也該比他公正。
但等他班師回朝,關蒼海就已經被判有罪,證據確鑿,罪人也自盡于天牢。
一切似乎很對,卻又像是哪里不對,茫然之中,他接了圣旨,親自去關府,將剩下的家眷統統抓起來,九族之內皆誅,家奴丫鬟流放的流放,充妓的充妓。
他心有疑惑,還是找著關家的二少爺問了一句:“關家可有冤?”
狼狽的少年,衣著襤褸,卻挺著一身傲骨,看著他一字一句地道:“家父已死,熱血已涼,關家一門長絕于世就是最好的結局。既然忠君百年,抵不得半日讒言,那冤又如何?不冤又如何?”說完,戴著一身鐐銬朝他跪了下來,狠狠地磕了三個頭,“愿我大魏陛下天下獨尊,再——無——忠——臣!”
擲地有聲的四個字,震得殷戈止心里生疼,他對廷尉的判決提出了疑問,然而戰亂接踵而至,魏國腹背受敵,軍機又不斷外泄。殷戈止披甲上陣,再也無暇顧及其他,關家的結局,也就在他的忙亂之中定下了。
如今再回憶起這些,殷戈止突然有些心驚。endprint
關蒼海當真叛國了嗎?若是沒叛呢?
“風月!”尖細得刺耳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像針刮在鐵皮上,驚得屋子里兩個人都回了神。
殷戈止很是不耐煩地看了門外一眼,風月則是蹭干了眼淚,開口應道:“金媽媽,我在這兒呢。”
門被推開,金媽媽甩著帕子進來,瞧見殷戈止,總算是收斂了點,笑瞇瞇地道:“公子還在啊,奴家打擾了。是這樣的,咱們夢回樓過幾日有表演,先前就說好了的,演一出《紅顏薄命》的戲,里頭有個將軍的角兒,是風月的,衣服已經送來了。”
后頭跟著的丫鬟抱著白色的鎧甲走進來,鎧甲里頭還襯著銀灰的長袍,煞是威風。
殷戈止皺眉,看了看那鎧甲,又看了看軟榻上這半死不活的妖精,開口道:“就算是戲,也不能讓她來當將軍。”
“這是為何?”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金媽媽走到風月旁邊道,“她這手沒關系的,奴家也不要她打打殺殺,穿著鎧甲站著就行了。”
“不是因為她受傷。”想起那些黃沙裹血的日子,殷戈止眼神冰冷,“而是因為她太過低賤骯臟,穿上鎧甲,便是辱了千萬個為家國而亡的英魂!”
將軍都是身經百戰,從刀口上活下來的英雄,他們有一腔為國的熱血,鎧甲戰馬,威風凜凜,哪里是這風塵地里下賤的妓子能褻瀆的?!
金媽媽有點尷尬,畢竟要說低賤,她這一樓的人都高不到哪里去,本就是圖個噱頭好招恩客,誰知道這位公子竟然這么嚴肅,當面讓人下不來臺。
屋子里一時安靜,捧著鎧甲的丫鬟也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風月瞧著,慢吞吞地從軟榻上坐起來,眨著眼問:“公子不讓奴家演啊?”
“是。”一個字,他說得鏗鏘有力,霸氣十足。
風月“咯咯咯”地笑了:“這可麻煩了,戲是金媽媽半個月前就準備了的,邀了不少貴門之人。好幾家大人點了名要看,您說怎么辦?”
淡淡地掃了她一眼,殷戈止平靜地道:“他們不會來看的。”
他這么肯定?
金媽媽不服氣了,甩著帕子笑道:“這位公子,話不能說得太大。雖然奴家不知道您是什么身份,但就算是當今圣上,也管不了底下的人放松放松啊。再說了,咱們這兒的客人來頭可都不小,您還能堵著門口不讓他們進來不成?”
殷戈止沒再開口,站起來便走。
“嘿?”金媽媽有點不高興,踮著腳看人走出去下樓了,才開口道,“這什么人哪?真以為自己了不起?瞧著文文弱弱的,也不像個將軍啊,管得這么寬?”
門關上,風月長出了一口氣,半晌之后,才輕笑道:“他的確不是將軍。”
“我就說嘛,那弱不禁風的樣子……”
“你聽說過南乞之戰嗎?”歪了歪腦袋,風月問。
金媽媽一頓,揮手讓旁邊的丫鬟都下去,然后坐在風月身邊,低聲道:“您怎么提起這茬兒了?”
風月是魏國人,金媽媽知道,她背后好像有很多很多的故事,金媽媽也從來沒問過。沒想到今日,她倒是自己說起魏國的事了。
南乞之戰是一場以少勝多的著名戰役,五年前魏國以一萬兵力,在齊魏邊境南乞地界,坑殺齊國三萬精銳,震懾齊王,驚愕眾國。金媽媽是齊國人,那場戰役她自然知道,民間傳得沸沸揚揚,說齊國本是知道了魏國的運糧路線,打算去劫糧草,誰知剛好撞上魏國的援軍。
狹路相逢,本該是人多者勝,誰知道魏國這邊反應極快,利用南乞地勢和齊國的措手不及,轉劣為優,奮勇殺敵,雖折兵七千,但齊國三萬精銳,鮮有生還。
南乞之地因那一仗血光三月不散,齊國因此派使臣同魏國談和,兩國關系緩和,齊魏邊境的百姓難得地安居了兩年有余。
“若是沒有那場戰役,齊國之后就該同吳國聯手攻魏。”風月道,“魏國如今怕就不只是割地,恐怕國也難存。”
“道理我明白,但好端端的,說這個做什么?”金媽媽一臉茫然。
風月垂了眸子,笑了笑:“因為四年前帶領魏國那一萬援軍的人,就是剛剛那位公子。彼時,他剛剛弱冠。”
心口猛地一震,金媽媽瞳孔微縮,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怎么可能!
“他的確不是將軍,但他上戰場的次數很多,每次都提著長刀,在最前頭殺敵。”
腦海里浮現了很多畫面,風月瞇了眼。
魏國的戰旗和戰袍都是深紅色的,那人偏愛穿一身銀甲,在戰場之上打眼極了,惹得對面的將領總是喊:“給我先殺了那個穿銀甲的!”
殷大皇子何等猖狂,面對的人越多,越是無畏,一把偃月長刀直取敵兵首級,所過之處鮮血飛濺,血灑他臉上,那雙眼反而更亮。
“吾偏愛此甲,爾等若羨,盡可來取!”他聲音清冷,卻回響在整個戰場,鏗鏘有力。
敵方將領是很想殺了他沒錯,但是很遺憾,殷戈止不但功夫高深莫測,那一身銀甲更是堅硬無比,連鐵頭的箭射上去,都只有清脆的聲響,傷不得他半分。
更可氣的是,當他們費盡心思突破魏國防守,想殺了魏國將領的時候,那殷戈止竟然直接拉弓,隔著十丈遠的距離,一箭射穿了他們這邊將領的頭!
鮮血在陽光下噴灑成了雨,一片愕然之中,那魏國的大皇子面無表情,緩緩伸出手,沖著他們這邊勾了勾手指,表示:來,殺我啊?
血風卷過,深紅戰旗下的銀甲戰神,眉目若霜,無聲的張狂。
那時候的殷戈止是關風月見過的最霸氣的男人,所有魏國人都有一個共識——只要有大皇子在,他們永遠不會輸。
的確,在很長的時間里,只要是殷戈止帶頭打的仗,從未有敗績,魏國百姓擁戴,皇帝也放心地讓他帶兵。經過大大小小的戰役,殷戈止才是最了解沙場舐血是什么滋味兒的人。他不是沒受過傷,甚至說每次打仗都會受傷,但他無畏,甚至把自己當作吸引敵人的戰術安排。有這樣的人在,魏國怎么會輸?
但很可惜的是,魏國輸了,輸在平昌的山鬼谷,輸在那一封封“關大將軍”通敵賣國的書信上。endprint
風月喉頭微緊,回過神,可憐巴巴地看向金媽媽:“手好痛啊。”
從震撼里醒過來,金媽媽表情還有點呆滯,臉上的濃妝看起來都僵了,慌忙道:“我讓靈殊給你拿點止痛的藥,你再忍忍。”說著,她踉踉蹌蹌地打開門出去。
屋子里安靜下來,風月側頭,看了一眼旁邊放著的銀甲。
她也曾有一套鎧甲,銀紅色的,上頭不知道濺了多少敵軍的血,也不知染了她自己多少的血。
但如今,她再穿這個,倒當真是不配了。
低笑兩聲,風月聳肩,搖頭不再想這些,讓自己放寬了心,躺下繼續休息。
接下來的幾日,殷戈止沒有來夢回樓,大概是知道她沒法兒接客,也就沒必要來。
轉眼就是夢回樓開臺表演的日子,風月的手沒拆藥,只包得輕薄了些,手指能動,勉強能握把假刀。
“都準備好了嗎?”瞧著時辰差不多了,金媽媽在大堂的臺子后頭吆喝,“馬上就要開門接客了,你們可別搞砸了!”
“是。”一群小妖精屈膝應下,有眼尖的看見了角落里的風月,低呼了一聲,“你怎么還不換衣裳啊?”
風月穿著常服坐在椅子上,望著門口的方向,輕聲道:“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什么?”
“往常這個時辰,外頭早有不少轎子了。”風月道,“可今日,除了些晃悠的人,外頭什么都沒有。”
有轎子的人才有身份,金媽媽這一出戲也就是專門為有身份的人準備的,所以一聽這話,眾人都慌了,紛紛跑出去看。
招搖街的晚上熱鬧非常,夢回樓門口也不是沒有客人,但往常那些光鮮貴氣的轎子,今日當真連影子都沒看見。
“這……”金媽媽傻眼了,想了一會兒,甚為驚恐地看了風月一眼。
那位爺在魏國厲害她知道了,可這是吳國地界啊,她請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怎么可能當真如他所說,一個都不來?
風月也很奇怪,殷戈止在魏國就不論了,地位卓然。但在吳國,他也就只是個質子,憑什么還能呼風喚雨的?
風月實在好奇,也管不得其他了,將假刀往靈殊手里一塞,然后上樓更衣,翻墻,直奔使臣府。
先前說過,殷戈止是被易大將軍抓回來為質之人,但不知道吳國忌憚他什么,沒將他關起來,反而是把他當魏國使臣一般,讓他住在使臣府,好吃好喝地供著,也沒限制自由。質子都能當得這么牛的,可能也就殷戈止了。
使臣府外轎子倒是多,不止轎子,還有很多輛車頂立著銅虎和銅鶴的馬車。風月躲在旁邊,瞧著那些人拖家帶口的,紛紛往使臣府里走。
這是什么情況?趕集呢?
看得實在疑惑,風月瞧了瞧后頭的人,干脆混進去裝成個丫鬟,低著頭往里走。使臣府沒有接待,四處也沒見著家奴丫鬟之類的,這一群達官顯貴都是自覺地在朝主院走。風月掃了一眼,熟面孔不少,多是夢回樓常客,但也有很多從未見過的人。
大門敞開,殷戈止坐在主位上,四下宴席齊擺。眾人進去,不管官職高低,年歲長幼,都拱手低頭:“殿下有禮。”
風月嘴角抽了抽。
上回吳國太子喊他殿下,她還覺得是人家有風度,不料,這吳國的文武官員竟然也這么喊?他們腦子壞了?
“在下只發了三帖,不料各位大人都來了。”殷戈止頷首回禮,“實在抬舉。”
“是吾等叨擾了。”前頭一個胖子賠著笑開口,“本也不該這么厚著臉皮登門的,但聽聞殿下有收徒之意,下官之子有意從軍,還望能得殿下指點。”
“犬子也仰慕殿下多年,若能入室,下官感激不盡!”
“在下安世沖,久聞殿下威名,望殿下賜教!”
一屋子的人瞬間都開口求師,嚇得人群后頭的風月一個哆嗦。
殷戈止瘋了?竟然要收徒?
她算是能明白為什么這些達官貴人一個也不去夢回樓了,殷戈止要收徒,那只要是個人,都想往這使臣府鉆——就算不想拜師,也定然想來看個熱鬧。
殷戈止剛入吳的時候,吳國皇帝就有意讓他教習宮中年幼的皇子,殷戈止以“身份尷尬”為由婉拒了。如今他突然要收徒,為的是什么?
不管為的是什么吧,只要是他的徒弟,那被舉薦為官就輕松多了,甚至還能得皇帝賞識。為此,在場的各位大人爭先恐后,禮物都備了不少,就想得他青睞。
風月冷眼旁觀,覺得主位上那人這處境算不得好,一屋子達官顯貴,他拒絕誰都不妥。
殷戈止為什么會做這么自掘墳墓的事兒?
“承蒙各位厚愛。”嘈雜聲稍歇的時候,主位上的人終于開口,“各位大人如此盛情,倒是令在下難做了。在下收徒,僅收三人,多了是顧不過來的。若是各位都想爭一爭,那明日黃昏城西校場,在下恭候各位大駕。”
竟然還有考試?眾人都住了嘴,心下掂量,面上游移不定。倒是方才報了名字的藍衣少年毫不猶豫地上前拱手:“世沖必定前往,屆時還請殿下賜教!”
風月多看了他一眼,瞧著是個世家子弟的模樣,倒也沒多在意。
有他開口,其余的人倒也紛紛應了,然后散在宴席上落座。看了一眼四處擺放的席位,風月就暗罵了一聲。
說什么只發了三張帖子,這座位倒是擺得不少,很明顯他早就料到會有這么多人來。
不要臉!
“殿下府上雖然清幽,但沒個佳人陪著,到底有些冷清。”剛坐下的胖子又開口了,笑瞇瞇地朝著殷戈止道,“下官府上倒是有不少舞姬,勉強能讓殿下這兒熱鬧兩分。”
官場應酬的三大套路:吃飯、送禮、塞女人。其余人都還在醞釀,沒想到被他先說了出來。
殷戈止捏起酒杯,平靜地道:“是在下怠慢,府上舞姬湊熱鬧光站著玩兒了,倒是忘記了本職。”
府上有舞姬?風月挑眉,左右看了看,正想說哪兒有傻姑娘站著看熱鬧看得忘記了跳舞啊?結果再抬頭,她就對上了主位上那人一雙清澈的眼。
“你還愣著?”似乎是一早就看見她了,殷戈止很是從容地道,“這么多人來,不該以舞相迎?”endprint
啥?風月愣住了。
先不說她不是他府上舞姬,他也沒給銀子的問題吧,就算她是,可她現在這雙手僵得跟木頭塊兒似的,碰著疼,動得太激烈也會疼,怎么給他跳舞啊?
“殿下。”干笑了兩聲,風月緩緩抬起自己的爪子,“跳不了。”
仿佛跟不知道這茬似的,殷戈止的臉色瞬間就沉了下去,怒斥道:“沒半點規矩!觀止,把她給我帶去柴房思過,等宴席過后,再行處置!”
“是。”觀止應了,上前小聲告罪,然后就跟捏雞崽子似的,捏起風月就往外推。
“哎?”風月急了,“我又不是……”
她想說,“我又不是你府上的人,你憑啥關我進柴房啊。”但話沒說出來,觀止出手迅如閃電,猛地點了她身上穴道,她只覺得喉嚨一痛,后頭的話就沒說出來了。
殷戈止抿著酒,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被帶走。
風月這叫一個氣啊,她就是來看個熱鬧而已,憑什么不點其他人就點她?看她好欺負是不是?
風月低頭看了看自己,雙手都被裹著,一身紅紗衣罩著的小身板瞧著就柔弱,的確是很好欺負。
唉。
風月認命地進了柴房,找了個干凈點的角落坐下,看著觀止,眨了眨眼。
觀止略帶歉意地道:“主子吩咐,我只是照做。”風月搖搖頭,又眨眼,抬下巴朝他露出脖頸。別誤會,她不是要勾引他,只是已經到了柴房,這啞穴也該解開了吧?
觀止恍然大悟,連忙解了她的穴道,然后出去端了水進來,給她喂下。
“你們就愛欺負奴家這樣的弱女子。”一能開口,風月眼淚“唰”地就下來了,側身倒在柴火堆旁邊,看起來當真是凄凄慘慘戚戚,“奴家只是路過瞧著人多來看看,你們怎么這樣……”晶瑩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滑過這張嫵媚的臉,看得觀止有些不忍,半蹲下來道:“我也不知主子為何要關你,不過你別哭了,等宴席結束了,應該也就放你走了。”
“嚶嚶嚶”了好一會兒,順便用手擋著眼睛將四周都觀察了一遍,風月才嘆息著止了哭:“這地方黑漆漆的,你家有沒有丫鬟什么的,叫來陪我也好。”
觀止搖頭:“整個使臣府只我一人伺候主子,一個丫鬟也沒有。”
嗯?風月挑眉:“廚娘也沒有?”
“是,主子要吃的飯菜都是我做的。”說起這個,觀止還有點擔憂,“雖然能吃,但是不太好吃,主子已經吃了一年。”他有時候也很怕自家主子吃出個好歹來。
風月垂眸,心想殷戈止的防備心也太重了,這么大的院子,所有活兒全給觀止做?觀止竟然沒造反,真不愧是殷戈止最忠誠的手下。
身在別國為質,待遇極好又自由,難免就防著有人要害自己。風月能理解,但還是同情地看了觀止一眼:“辛苦你了。”
觀止一頓,輕笑:“伺候主子,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看了看外頭,風月道:“既然只有你一個人伺候他,那你還在我這兒做什么?宴席上你家主子怎么都得要你幫襯一二吧?”
“這個……”摸了摸鼻梁,觀止顯得很不好意思,“主子剛剛吩咐我,說要看緊你。”
風月:“……”竟然對她這么狠?!
她深吸一口氣,眼淚又出來了,哽咽道:“奴家只是個弱女子,你家主子這是干嗎啊?”
“我也不知道。”觀止道,“先前從夢回樓回來,主子就讓我去查你的身份來著,可惜你是青樓人,也沒什么熟人和親友,所以我什么也沒查到。”
以耿直著稱的殷戈止的隨從觀止,在此刻又展現了自己老實的一面,竟然把這些話都對她講了!風月哭不出來了,后背起了一層冷汗。
她太天真了,以為殷戈止從來沒懷疑過她什么,也以為自己能蒙過去,但她怎么忘了,十戰九勝的殷大皇子,做事一貫滴水不漏,面面俱到。只要讓他起了疑心,那絕對會將她查個底兒掉。
可是,那又如何呢?知道她是誰的人都已經死了個干凈,有本事他下地府去查!
“你別激動啊。”觀止連聲安撫她,“咱們主子在找個人,所以對形跡可疑的人都有些敏感,凡是身邊的人,都會這樣查的,不止對你。”
風月啞聲道:“你不用安撫我,我沒激動。”
看了看她血紅的雙眼,觀止聳了聳肩,沒激動就沒激動吧,她說什么便是什么。
柴房里安靜了片刻之后,風月才想起來問:“你家主子在找什么人?”
觀止道:“一個故人,具體是誰我也不知,但主子已經找了三年。”
三年?風月心里一跳,愕然道:“男的女的?”
觀止認真地想了想,道:“男的吧,三年前魏國發生了很多大案,有不少人被牽連,主子好像有個朋友也被卷進去了,不知下落,所以一直在找。”
男的。
風月松了一口氣,扯得手骨生疼,她白著小臉兒想,自己怎么又自作多情了,三年前殷戈止睡過的女人都能組第二個夢回樓了,還指望他會癡心地找誰三年?
倒不如指望夢回樓有一日能變成學堂呢。
“你怎么這么放心地把這些事告訴我啊?”風月抬頭,突然問了觀止一句。
觀止笑道:“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現在反正也無事,便當聊天了。”
“哦?”風月來了精神,“那能聊聊你家主子現在在吳國的情況嗎?我很好奇他為什么還是這么厲害。”
她是不忍心看曾經尊貴如神祇般的人落魄的,但看殷戈止這么風光,她也不太樂意。
一聽這個問題,耿直的觀止直接閉了嘴,伸手捏住嘴唇,朝她搖頭,表示這個不能說。
翻了個白眼,風月暗暗地嘀咕:“連手下都調教得這么滴水不漏,真是個變態!”
“你要么把話放在肚子里別出聲,若是出聲了,聲音再小我也能聽見。”
門口的光一暗,有陰風吹了進來,風月喉頭一噎,下意識地打了個哆嗦,然后抬頭看去。
殷戈止跨進柴房,一身白衣纖塵不染,整個人如神仙般遺世獨立,俯視著她這個在灰塵里的凡人:“罵我?”
“沒有沒有!”連忙搖頭,風月道,“奴家正夸您身邊的人懂事呢,嘿嘿嘿。”
殷戈止半垂著眼,慢慢彎下腰,湊近她的臉,神色陰暗,修長的手指輕輕點在她的肚子上:“下次罵,放進這里,不然,我幫你把舌頭放進這里。”
這人,分明是陰狠嗜血的修羅王,還非穿一身潔白的衣裳!風月心里冷笑,面上卻再也不敢造次,跪得端端正正的,諂媚地道:“奴家再也不敢了,不過請問殿下,您把奴家關在這兒,有什么事啊?”
下期預告:論挖坑,可能這世上沒人比得上他殷戈止;論演戲,紅塵里摸爬滾打的關風月也是一等一。不管他挖多少個坑,她都敢跳進去把戲唱完,誰還沒點傍身的本事了不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