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瑋
哈里森·索爾茲伯里《軍事與泥巴》:如果說長征有什么圣徒的話,那么,這個圣徒便是她
中國婦女運動先軀蔡暢是黨內外知名的紅色大姐,她的家庭也是公認的革命家庭,哥哥蔡和森、嫂子向警予都是中共早期著名的領袖人物。蔡暢長達70年的革命生涯中,對黨、對革命的絕對忠誠與對親人的深沉愛戀交相輝映,凸顯出她熱烈純真的個性特點。隨手掬一捧歷史長河之水,透過水之清澈,我們仿佛觸摸到這位“巾幗領袖”忠貞不渝的情感世界。
從“毛妹子”到“革命圣徒”
蔡暢是清代著名將領曾國藩的后裔,光緒二十六年四月十六日(1900年5月14日)出生于湖南雙峰縣荷葉光甲堂,乳名毛妹子,排行第六。在故鄉群山環繞的紫云峰下,毛妹子隨兄姊割草放牛,栽花種豆,捉蝴蝶,采野果,度過了歡樂的童年。
母親葛健豪有著剛強的個性和堅定的政見,蔡暢兄妹成為共產黨人,受母親的影響極大。1913年,接受革命思想影響的母親變賣自己的衣服和金銀首飾等妝奩,帶著兒子蔡和森、女兒蔡暢及蔡暢的姐姐一起進學校求學。和母親一起在學校讀書的日子,是蔡暢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中的一段。她非常珍惜母親為她爭得的學習機會,讀書異常刻苦,每天直至深夜還抱讀不倦。因而,她成績十分優秀,一連跳了好幾級,只用了兩年時間就讀完了別人四五年才能學到的功課。
葛健豪在高級小學畢業后,回到家鄉辦了一所學校并自任校長。為了節約開支,蔡暢轉到母親辦的學校讀書,兼教音樂、體育課。十三四歲的蔡暢上音樂課時,要站在板凳上講,后排的學生才能看到她。蔡暢的女兒李特特說:“外婆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女人,出身清朝官吏家庭,知書達理,既有大家閨秀的風范,又具陽剛豪爽之氣。她深受現代民主革命鑒湖女俠秋瑾的影響,渴望男女平權,婦女解放。我的外公一生無所作為,靠分得的一份祖產維持生計,由于不善經營,家業逐漸衰落。外婆對外公非常失望,又不甘心于自己的命運,一心要將兒女培養成材。”
正當蔡暢潛心讀書之際,父親蔡蓉峰從上海回到家鄉,他素來認為女孩子應擅守“娘家做女,莫出閨門”的古訓,因而對蔡暢上學讀書很看不慣。這年夏天,他到一地主家去了幾次,就擅自接受人家500元光洋的聘禮,將蔡暢許配給這家做小媳婦。一心想求學上進的蔡暢,得知這一消息,猶如五雷轟頂,驚呆了。
葛健豪對丈夫為了幾個錢就把女兒往火坑里推的行為極為憤慨,更何況蔡暢又是這樣一個好學上進的孩子。她面對丈夫的瘋狂舉動,表面不動聲色,暗地里下決心讓女兒逃走。在母親的支持下,蔡暢逃婚長沙,考入周南女校音樂體育專修科,改名蔡暢。1916年春,畢業后留校任體育教員。
1918年4月17日,由蔡和森、毛澤東、蕭子升等發起的“新民學會”在蔡家“溈癡寄廬”舉行了成立大會。蔡暢對新民學會十分仰慕,旁聽了成立大會的全部議程,雖然她還不是新民學會會員,但她少女的心中已經播下了革命的火種。毛澤東主編的《湘江評論》,旗幟鮮明地宣揚反封建、反軍閥、男女平等、婦女解放等新思想,對蔡暢的人生影響很大。在毛澤東、蔡和森等人的啟發幫助、耳提面命下,蔡暢懂得了許多道理,決定和他們走同樣的道路。
1919年,蔡和森組織留法勤工儉學,母親葛健豪通過姻親關系,向曾國藩的女婿家借到600塊銀元,準備全家一同飄洋過海。次年1月30日,蔡和森、蔡暢兄妹及母親葛健豪、好朋友向警予成為華法教育會組織的第十二批留法勤工儉學學生,來到法國馬賽。
留學生活是艱苦的,由于發放的生活費非常有限,蔡暢一家人經常以馬鈴薯、空心粉、黑面包、大白菜果腹度日。但蔡暢精神上是充實的。課余工余,留學生們相聚美麗的蒙達尼公園,懷著憂國憂民的思想,分析國內外時勢,爭論救國救民之策。蔡暢開始不大發言,常靜靜地在一旁傾聽,細細體味人們闡述的道理。后來,在潑辣大膽的向警予的影響下,也變得慷慨陳言、直抒胸臆。
1920年,趙世炎、周恩來、鄧小平、陳毅、聶榮臻等一大批熱血青年帶著追尋真理、振興中華的遠大理想也來到了法國。不久,蔡暢由趙世炎、劉伯堅介紹,加入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次年轉為中共黨員。為了方便黨的工作,蔡暢從里昂轉到巴黎,白天做工謀生養家,晚上做黨的宣傳工作。
在法國,葛健豪做刺繡并從頭學習法文,最后也能讀法文報紙。1938年,周恩來到長沙時,在繁忙的統戰工作之余,專門把蔡母接來,年過七旬的葛健豪卻說不愿加重黨的負擔,還是回鄉下直至1943年病逝。
在艱苦卓絕的長征期間,蔡暢一直把她母親的一張舊照片帶在身邊。為了鼓舞大家戰勝漫漫征途,蔡暢和幾位留過學的黨員整天談論他們的經歷,談論在國外的學習情況、吃過的好東西以及去過的地方。他們每天談呀,笑呀還開玩笑,有時還唱《馬賽曲》。這樣在漫長的二萬五千里崎嶇道路上進行宣傳鼓動,以提高長征戰士們的士氣。康克清后來把蔡暢講的故事和笑話稱為“精神食糧”。
1935年7月,由毛兒蓋過草地時,紅軍已瀕臨糧草斷絕的困境,蔡暢本來身體就不好,此時更餓得渾身皮包骨頭,可她卻仍然十分堅定樂觀。沒有吃的,她就沿途和大家一起摘茴茴菜充饑。
過草地那幾天,氣候很不好,忽而烈日當空,忽而暴雨如注,一天之中天要變好幾次臉,以至大家衣服鋪蓋經常處于潮濕狀態。最困難的是,草地上的路變得愈加難走,又濕又滑,不小心陷到泥淖中就會有生命危險。在這樣的境地,蔡暢也絲毫沒有考慮自己的安危,而是處處關心著他人。她注意到警衛員曹昌因饑困交逼,常常在行軍時打瞌睡,很擔心他失足陷入草地,就一路上關心照顧他。一發現他瞌睡,就立即叫醒他。她還每天晚上督促曹昌燙腳、烘衣服,告訴他這樣可以消除疲勞。
對于長征路上的困難,蔡暢沒有任何怨言,與大家同甘共苦。那時,她身材纖瘦,但意志堅強,給她備了一匹馬,但她很少騎,而是讓給傷病員騎,她認為他們更需要馬。《軍事與泥巴》一書的作者哈里森·索爾茲伯里這樣寫道:“如果說長征有什么圣徒的話,那么,這個圣徒便是她(蔡暢)。”endprint
蔡暢從1915年到長沙求學,就再也沒有回過家鄉了,把童年的歡樂,少年的苦澀都留在了故鄉。可她并沒有忘記生養她的荷葉這塊神奇的土地,就連湘鄉中里立縣雙峰都是根據她的建議確定的。家鄉人民也永遠懷念她,在荷葉光甲堂設了“蔡暢事跡陳列館”,并在烈士陵園塑蔡暢雕像。
“大姐”與同鄉牽手異域
李富春、蔡暢都是湖南人,他們同年同月生,蔡暢比李富春大一個多禮拜。認識之初,李富春便親切地叫蔡暢“大姐”,因此,周恩來、鄧小平、陳毅等領導人都和李富春一樣,稱呼蔡暢為“大姐”,連身邊的工作人員、同事也這樣稱謂——“大姐”成了蔡暢的代名字。共同的革命志向使他們攜手并肩踏上了半個多世紀的風雨人生路,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和新中國的建設嘔心瀝血,付出了全部心血,他們浪漫的愛情旅途、平凡的生活細節感人至深。
一次留法學生聚會中,年輕的李富春邂逅了手捧著傳單的蔡暢,蔡暢那青春煥發的神采吸引了他。他追了上去,送她回家,一路談學習,談生活,談革命,還談到了新民學會,十分投機……蔡暢的母親葛建豪非常喜歡這個質樸活潑的湖南小伙子,熱情地招待他吃家鄉的辣子拌面。
1920年底,李富春到法國。當時正趕上北洋軍閥政府勾結法國當局刁難迫害中國留法勤工儉學學生,所以李富春一直沒有得到進學校的機會,他在巴黎一家機車廠當了4年工人,只是利用工余時間自學。起初,李富春還是信仰無政府主義的,到法國認識了蔡和森、向警予、蔡暢等馬克思主義者之后,開始研讀馬克思主義著作,很快就拋棄了無政府主義,站到馬克思主義立場上來。
蔡暢和李富春在一系列革命活動中,相互了解和相愛。蔡暢喜歡李富春性格開朗,襟懷坦蕩,思維敏捷,辦事果斷,斗爭勇敢而堅決,待人熱情而有風趣;李富春愛蔡暢舉止文雅,儀表端莊,正直聰慧,性格堅強,有理想,有毅力,能吃苦,善思考。同時,李富春也愛蔡暢革命家庭中的每一個成員。蔡暢的母親、哥哥、嫂子也很喜歡李富春。當時,李富春除做工外,還在黨內和鄧小平一起編輯出版中共旅歐支部的刊物《少年》(后改為《赤光》),兩個人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李富春和蔡暢談戀愛,少不了鄧小平這位“參謀長”的“策劃”。
李富春和蔡暢頗帶傳統色彩的婚姻生活,以一個浪漫新式的婚禮而宣告開始。葛健豪作主,1923年3月的一天,李富春和蔡暢攜手走進巴黎市區一個半地下的咖啡館,想單獨慶祝這個大喜日子。沒有想到鄧小平提前得到消息,早早地躲在咖啡館里,當新郎新娘才坐下,鄧小平突然笑著出現在他們跟前,一邊道喜,一邊嚷著要為大哥、大姐證婚。16歲就留法的鄧小平天性活潑,操著一日濃重的四川口音,當著二人快言快語說,“怎么樣,該請我吃喜酒嘍!”
婚后不久,蔡暢懷孕了,性格倔強的她寧愿放棄做母親的權力,選擇“革命家”這一危險且神圣的職業。蔡暢的生活中本來就沒有預留孩子的位置,不是她不想要孩子,而是害怕他們的事業會造成孩子的不幸。考慮再三,蔡暢果斷地作出了人工流產的決定。她連連找了幾家醫院,可當時法國的法律是禁止墮胎的,蔡暢悶悶不樂地回到家里。母親葛健豪卻極為高興,因為她極力反對蔡暢去冒險流產,說是自己放棄做工也要撫養外孫。在母親和李富春的勸阻下,孩子終于還是生下來了。1924年春,蔡暢在巴黎剖腹生下一個女孩,葛健豪高興地說:“很像她爸爸呢。‘蔡暢兩個字的法文字母開頭都是特,就給她起名‘特特吧。”蔡暢兩口子覺得女兒是在特殊條件下來到人世的,起名“特特”很有紀念意義,于是欣然同意。為表示自己為革命奮斗終生的決心,蔡暢在產床上便做了結扎手術。
1924年底,接受組織安排,蔡暢和李富春忍痛離開還在襁褓中的女兒,到蘇聯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次年8月,兩人回國,投入了國內的革命斗爭。
女兒李特特出生后,外婆葛健豪把這個寶貝外孫女領走了,小女孩是隨著外婆長大的。在上海時,蔡暢、李富春從事地下工作。嚴酷的環境,迫使革命者時時警惕,搬家更是三天兩頭折騰。每次,小特特跟在媽媽身后,穿行于大街小巷。她非常奇怪,為什么老搬家?而且每搬一次家,媽媽都給改一次姓。瞅空兒,她問媽媽:“媽媽,我爸爸叫李富春,我明明姓李,為什么老改姓呢?”蔡暢嚴肅地對女兒說:“小孩子不要什么都問,叫你姓什么你就姓什么,千萬不要記錯了。”
海棠花艷情亦濃
2000年5月22日發行的“革命終身伴侶百年誕辰”一套一枚郵票,彩霞做底圖,簡捷、明快的構圖概括了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蔡暢和李富春這對革命伴侶相濡以沫的一生,反映出兩位革命者意氣風發、冰心玉潔的革命風貌。這枚郵票取材1956年他倆結婚33年的合影照。那時正值春天,晴朗的天,中南海家里院子里的海棠花開得很茂盛。不多時,便是各自的生日,一時興起,請人在自家院子里照下了這張照片。
兩鬢斑白的時候,他們之間的愛情依然煥發著青春的光彩。以往,戰火紛飛的日子里,他們沒有固定的家,夫妻倆時合時分,各自隨工作單位行動。在分別的時候,他們都把一顆心撲在事業上,置個人生死于度外;到會面時,就像重新得到一次愛情,互相愛得更深。李富春很細心,對蔡暢總是非常體貼。他每天晚上工作到很晚才睡覺,早上起來要開會。無論多忙,他總要到房里去看看蔡暢,因為蔡暢那時身體不太好,以致于警衛工作人員都開玩笑說:主任,又來請安了。
同樣,蔡暢很關心丈夫的飲食起居。李富春吃飯吃得非常快,幾口就扒了,幾碟子菜放在桌子上,他只是在他跟前的碟子里挾點菜,遠一點他就不伸手了,所以蔡暢經常移動碟子。李富春患有肺氣腫、氣管炎等病,牙也不好,很受折磨,蔡暢就和廚師一起商量,怎么給李富春調配有營養又適合胃口的飯菜。李富春最愛吃的紅燒肉或紅燒豬蹄,更是燒得爛熟。吃飯時,她不停地給李富春夾菜,看丈夫吃得那么香,蔡暢總是親昵地笑丈夫是“老小孩”、“嘴饞”。
吃完晚飯,她就拉丈夫在中南海散步。有時周末中南海的禮堂放電影,她就邀李富春一起去觀看。李富春也非常理解蔡暢的一片愛心,兩人相伴出門,他總是幽默地說:“走吧,公婆公婆,公不離婆。”
蔡暢夫婦表達感情的方式保持了在法國擁抱接吻的習慣。有時晚飯后她和李富春出來散步,和同樣散步的鄧小平夫妻遇上了,詼諧的鄧小平會來上一句:“大哥大姐行個洋禮怎么樣?”蔡暢他們也不做作,大方地擁抱親吻一下。這時候,大家便一起舒心地笑起來,氣氛相當輕松。
1967年,北京動蕩不安。李富春被林彪、“四人幫”一伙打成“二月逆流”的“黑干將”,蔡暢也受了牽連。這一對革命夫妻把個人安危置之度外,卻終日憂國憂民,寢食不安。兩個人都極力使自己表現平靜,安慰對方,互相鼓勵。他們唯一的支柱就是相伴在一起,共同度過這艱難的歷史考驗。
1973年,李富春和蔡暢在困境中度過了他們的“金婚”。1975年初,李富春積勞成疾,病危住院。蔡暢探視時,因自己感冒,怕感染丈夫,在特護病房外與李富春交談。無情的玻璃窗門將有情人分隔在兩邊,使兩人只能隔著玻璃傾訴。他們用紙和筆相互傳達國家的希望和夫妻的愛意。
1月9日清早,蔡暢在中南海接到醫院電話,請她火速趕到醫院,說李富春病情惡化。蔡暢坐著汽車風馳電掣般趕到北京醫院,上到病房樓層,鄧小平已經在電梯門口等著她,他握著她的手沉重地說:“大姐,節哀!”蔡暢飛快地沖進病房,在病床前猛然剎住腳步,定定地站住,眼淚嘩嘩地涌出眼窩。突然用力甩開扶住她的秘書,大叫一聲:“富春!我來遲了!”淚如泉涌,聲悲音切,在場的人無不動容。
蔡暢喜歡聽毛澤東詩詞,聽革命歌曲。在病中,她讓身邊的工作人員給她朗誦毛澤東的《長征》詩和反映紅軍精神的《長征組歌》,一遍又一遍,百聽不厭,動情之時,潸然淚下。由于病魔的摧殘,她的記憶力衰退得厲害,連有的親人都記不起來了,但《東方紅》這首歌,她卻一直記得。直到病逝前,她還會用細弱的聲音,緩慢而動情地唱道:“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她用這首歌,表達一位老共產黨員至死不渝的崇高信念,向黨和人民作最后的告別……
1990年9月11日凌晨,深受人民愛戴的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蔡暢,在舒緩的《東方紅》樂曲聲中走完了她90年的人生歷程。蔡暢為中國婦女的解放、提高婦女的社會地位、保障婦女的合法權益嘔心瀝血,蹈厲奮發。她的一生,與中國婦女運動緊密相連,在中國革命史上,永遠閃耀著“蔡大姐”的人生輝煌。
責任編輯 曹宏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