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 頂

短篇小說·黎昶祥/著

一

老街人還約莫記得劉鏡秋。老劉嘛，從省城退休回來后，多半隱居在西街6號四合院，從不主動與人交往。此人寫得一手好字，在街上教過小學，在鎮上做過秘書，在本縣當過副縣長，不過似乎也沒留下什么令人回味的東西，倒是當年他老婆和他不知何故離婚，后來帶著未滿十歲的兒子遠走他鄉，在老街引起過不大不小的轟動。聽說他最后在省城當到了處長，至今單身一人。他過去又黑又瘦，現在白胖多了，平時回來得又極少，舉手投足間，已看不出多少宣城本地人的影子。

近中秋的天氣有些扯淡。老街人知道，再不下雨的話，還得熱下去。好在有天下午，雨說來就來了。但凡遇到好事，老街人總是比較積極。所以雨點噼里啪啦剛灑幾滴，街上已經有人在搶著喊，下雨了！下雨了！似乎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是從自家瓦頂下起的。

雨來的時候，老劉正在書房臨摹《史晨碑》，街上的那些吵吵嚷嚷，讓他突然沒了興致。他扔了筆，閉目癱坐在太師椅上，一把折扇搖了又搖，恍惚聽著瓦頂發出倒豆子、爆米花、炸栗子般的聲響，繼而沉沉睡去。傍晚時分，雨終于停住，老劉醒了。他起身推開木格紗窗，朝屋檐滴水發了會呆，隨即打開雕花房門，穿過院落天井，三五步走進街道，行走在水涔涔、青幽幽的石板路上。到吃飯時間了，他記得東門塘菜市有家賣餛飩的消夜攤，決定去湊合一下。

老劉快走到十字街口了，有人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老劉哭笑不得，心想隨便他，不作聲。

你肯定還沒吃飯，張自豪說，太凄涼了吧，退休工資那么高，也不找一個人幫做做飯、洗洗衣服。

老劉心想，這人說話好不著調，怎么東拉西扯的？你請我呀，有什么好菜？老劉逗了逗張自豪。天越來越黑，他真的餓了，腳步跟著緊張起來。哪好意思？張自豪說，最近老婆在減肥，伙食差，放屁都不臭。你家的狗都吃豬肺了，我可不敢到你那蹭飯，老劉邊走邊笑說，我吃不起，我去東門塘吃餛飩好了。胡寡婦的餛飩是吧！張自豪盯著老劉的背影，嘿嘿笑著說，老劉，哦不劉老師，多吃幾次，你會發現胡寡婦還有更好吃的東西呢。

老劉走到了東街尾，聽到有人在大聲喊著。

關雨！曹屮將煙頭狠狠地扔在地上，簡直氣炸了。屋檐上的一群麻雀一激靈，仿佛立即幻化，變成了他臉上的麻子。曹屮說，老關你奶奶的是來撿瓦，還是來拆房的！

這個叫作關雨的，年輕時也是一表人才，曾經在老街文藝隊唱過彩調演小生，現在雖然改行做廚師了，腦子里還經常有些詩情畫意。他覺得既然在瓦頂轉悠了半天，總該要順便欣賞一下老街的風景。于是他東張西望，趾高氣揚，把黑壓壓的瓦房當作了營盤，把密密麻麻的瓦片當成了千軍萬馬；感覺隨手一招，就會戰馬嘶鳴，三軍雷動，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正胡思亂想著，卻發現一個豐腴而熟悉的身形，正匆匆往這邊走來，他腳下冷不丁一滑，如同踩中西瓜皮，稀里嘩啦踹倒了一大片。

曹屮也看到了胡寡婦，他問，家里著火了嗎？這么急。我找我女，老曹你看見沒。胡寡婦說，我一個人賣餛飩忙不過來，打電話這死妹仔不接。沒看見呀，我以為你找老關。曹屮說著，眼睛睥睨房頂，喏，他在上面。胡寡婦說，他在上面下面關我什么事？那你得問他愿意在上面還是下面了，曹屮嬉笑起來。胡寡婦臉紅了，罵了句去你媽的，卻看見對面走來的老劉，就低下了頭。

二

劉家明接到廖然冬電話的時候，正在桂林和一家網站簽寫作合同。廖然冬說，教師節進新房，你趕緊回。劉家明說，老同學，知道你家韋小尼老師是嫩草，你老牛也不用那么巴結吧，再說我回去住哪里？廖然冬說，那是你的事，上次我結婚你不回來，這次再不回來兄弟沒得做了。

胡巧巧知道老同學韋小尼想生事，自己連娃仔都還沒有，就亂點鴛鴦譜。小尼姑，我才懶理他。胡巧巧對韋小尼說，第一眼見到劉家明，就覺得他太傲氣，一副正眼不瞧人的樣子。誰讓你是我的閨蜜？肥水不流外人田嘛。韋小尼說，劉家明又高又帥，你倆很般配，哪像我家廖然冬，長得鴕鳥似的。胡巧巧就笑，你家廖然冬本來就是。

鴕鳥是廖然冬的網名，這個宣城影像制作方面的高手，最近剛注冊一家文化公司。新房酒吃完，一幫朋友就打麻將。麻將打到興頭，鴕鳥說，劉家明我們籌拍一部關于老街的微電影怎樣，劇本你比較拿手。劉家明說，我比較拿手的是數錢。鴕鳥眼睛一瞪說，給你一毛。有人就說好，打了張發財偷了個二筒。鴕鳥拈到一張自摸牌，順手打了出去。那人連忙撿起牌說，不好意思啊我又和了。另一個人就說，韋小尼別看電視了，你看你家的鳥，到處瞎放炮，小心你真的變成小尼姑。幾個人哈哈大笑起來。劉家明和胡巧巧相視一笑，搖了搖頭。鴕鳥夾起那張自摸牌，遺憾地扔到劉家明懷里，他問，拍什么好呢？

韋小尼說，拍你個頭！你看我們家都成大煙館麻將室了。鴕鳥說，這好辦，我們在老街租套空房子來用，既能多找些靈感，順便把劉家明的住宿問題也解決了。胡巧巧說，這個我可以聯系下。

他們很快在南街李家找到了一處老宅。李家以前是個大戶，地方寬，方便扎堆做事。韋小尼負責幫大家做飯，硬扯上胡巧巧幫打下手。

韋小尼說，一大幫男人幾乎天天熬到三更半夜，也蠻可憐的。胡巧巧說，關我什么事？晚上我要幫我媽賣餛飩，再說他們搞這種東西我又不懂。韋小尼說，天天幫他們忙前忙后，你以為我愿意呀，我在家里看電視不更加舒服！胡巧巧說，得了，小尼姑你是來看鴕鳥的。那只鳥有什么好看？韋小尼說，還不是為了你的劉家明。胡巧巧笑道，怕是你以前的相好吧。韋小尼伸出巴掌，在胡巧巧面前晃了晃，說，我好心向著你，小心打嘴巴。不是了，我開玩笑的，胡巧巧趕緊用手擋住，說，人家沒空理我，況且我也不在乎。

韋小尼一副過來人的樣子，說，這你就不懂了，他那呆樣你得主動些。胡巧巧說，他昨晚送我回家了，問我為什么跟我媽姓。韋小尼說，這呆人，連你爸媽同姓都猜不出。胡巧巧說，他還和我講了些在老街生活的往事，他說他小時候喜歡一個人坐在西街碼頭，傻傻地看著太陽落山。韋小尼眉毛一跳說，這種事都和你講了，還說不理你。哪有，你以為他主動的呀。胡巧巧說，你不知道他們多壞，猜拳定輸贏的，輸的送人，劉家明輸了。韋小尼呵呵一笑說，這幫臭男人。

事情進展順利，除了劉家明躲貓貓似的整天膩在宅子里，其他人忙里偷閑，在老街收羅了不少舊物件，把房子布置得像模像樣，到過的人莫不嘖嘖稱嘆，說是回到了正宗的民國府邸。

一周過后，劇本基本完成，但對于影片開頭處理及局部鏡頭分解，大家的意見尚未完全統一，對拍攝經費尤為不甚了了。這天晚上，一幫人又圍坐在一起，嘰里呱啦討論再三，還是商量不出個所以然。

這個講，難辦呀，想找人投資贊助又談不攏。宣城的老板們喜歡跟屁股做事，看見賺錢才復制，什么鳥眼光！那個說，真無語！這鳥地方的硬件年年變著法子翻新，軟的東西沒人理，這么多年了還沒拍過一部像點鳥樣的微電影。劉家明說，生活天天上演現實版的微電影，這類文化產品在小地方沒人關注也很正常。鴕鳥說，講那么多干什么？實在不行我們自己拍，又摸摸胸口說，你們不要整天講鳥呀鳥的，鳥在這里。有人就對韋小尼開玩笑，小尼姑，你家的鳥是硬的還是軟的？韋小尼就拎起一包茶葉砸向那人。

許久不吭聲的胡巧巧不知怎的來了興趣，她屈指碎步唱了起來：阿哥阿姐心焦焦，十有九句不乖巧。惹惱龍王不行雨，瓦頂烘干煙裊裊。她紅裙長發，身材窈窕，巧目盼兮，看直了大家的眼睛。有人吹起了口哨，說，胡巧巧，想不到你會唱彩調。

劉家明若有所思，扔下手中的筆，從酸枝木躺椅上彈起，幾乎碰著胡巧巧翹翹的胸脯。他說，我看第一個鏡頭可從老街的瓦頂拍起：雨點打在老宅上，一個穿著紅色旗袍的少婦，打著一把黃色的雨傘，走在有些昏暗的小巷里，她神情有些憂郁地抬起頭，看到了瓦頂上的那道彩虹。鴕鳥放下手中的茶壺，想了想說，意境唯美，蘊含沖突，還帶些撩人的味道，我看行。又說，這回胡巧巧的功勞大了！胡巧巧的臉有些發燙，她連忙用手隔開劉家明，對大家說，我要去賣餛飩了，我媽找到這里好麻煩的。推門就往外走，門口卻“砰”地撞著了什么。那東西“呀”了聲打了個滾，嚇得她掩面尖叫起來。

三

老劉在東門塘沒見到胡寡婦，只好到另一攤吃了一條大粽子，又喝了一大碗蔥花湯。他感覺肚子有點脹，打算拐往南街，多走幾步從小巷回家。路過李家，老劉記起年輕時在此吃過喜酒的光景，又記得早些天李家是沒人住的，聽見里邊人聲鼎沸，他好奇地靠近門縫瞄了瞄，卻有人開門撞得他鼻青臉腫。老劉丟不起這偷窺的名聲，趕緊逃之夭夭。

這一撞不輕。老劉回到家，趕緊找藥酒，又撥了幾個電話給劉家明想讓他知道情況，一直沒人接。他有些惱火，又發了條信息。劉家明許久才回了一個字：好。

胡巧巧離開不久，大家也散了。劉家明獨自在屋子里坐了一會，感覺實在煩悶，干脆出去走走。

月亮鉆進云堆里出不來，幾盞路燈亮得半死不活的。還不算晚，街上行人卻不多，偶爾有人騎著電單車，打著燈光或前或后駛過。燈光昏暗的雜貨店，一個老頭閉目睡在躺椅上，搖著蒲扇在聽彩調《王三打鳥》。熱鬧的麻將室，有人嘩嘩啦啦地在洗牌，輸了錢的罵罵咧咧。一家人在看抗日神劇，老老少少坐得整整齊齊，劉家明踢中一個易拉罐發出咣啷聲，奶孩子的少婦見他走來急忙把衣服掩好。

劉家明順著街道走到南街天井窩的一口水井邊，他記得小時候父親帶他來看過這口古井。他頹然坐在井沿邊，將手插進頭發，用力揪了揪。此時，他好想找一個人說說話，哪怕只是聽他說說話。偶聞狗吠一兩聲，周圍更為寂靜。劉家明感到黑暗中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正悄悄地朝他伸來，讓他幾乎窒息。這時，他突然聽到有人在踢踢踏踏地走向他，并壓低嗓音爭吵了起來。

你推我干什么？胡巧巧的聲音。推你？賞你兩個耳光的心我都有。白白送你讀完中專，平時不是看一堆閑書就是瞎逛。我一個人忙得要命，你倒是舒服了。你以為你是千金小姐呀，那么好命。另一個聲音是胡寡婦的。

你的話真多。胡巧巧不服氣地說，忙的話，你讓關叔叔來照應下嘛，街上人哪個不懂得你們的心思？裝什么裝？你這個死妹仔，這把嘴那么會說。我懶得理你了，你以后想怎樣就怎樣吧，最好連家都不回。胡寡婦被胡巧巧噎得停住了腳步，轉身走了。不回就不回！胡巧巧說著，徑直繼續往前走，沒注意到劉家明。

劉家明尾隨她走了一會，“喂”了聲，輕輕喊道：胡巧巧。胡巧巧轉身看到他，嚇了一跳說，劉家明你是鬼呀，從哪冒出來的？吵架了是吧，劉家明問，準備去哪？不關你事，心煩得很， 胡巧巧說，準備去死，怎么，想陪我呀？正好我也無聊得要死，劉家明笑了笑說，兩個將死之人，一起去死好了。

劉家明和胡巧巧拐出了天井窩，他們不時面面相覷，尷尬中不知該說什么，兩雙腳卻綁住了似的，齊齊往西街碼頭走去。

月光皎潔起來的時候，他們已經走到灑滿銀輝的西街碼頭。黔江河對岸幾幢高樓霓虹閃爍，燈光倒映在水面上，正隨波晃動。幾只蛐蛐在草叢中懨懨地叫著。胡巧巧扯下一條柳枝，隨口道：月朗星稀柳婆娑，水榭華燈映亭閣。劉家明看著胡巧巧，有些驚訝，想了想接道：夜步西湖聽風語，秋蟲何處吟長歌。然后他對著夜空嘆息說，天上哪知人間煩惱，這是黔江河，不是西湖好不，胡巧巧抿嘴一笑，把柳條扔進河里，又說，管它呢。

四

接到老劉的信息后，劉家明躲了一天。次日下午，他垂頭喪氣地拎起一個旅行包，對大家說，老頭子回來了，我得回去糊弄下，晚餐你們自己搞。鴕鳥說，這樣的呀，我們怎么不知道呢？劉家明說，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

劉家明啃著一根甘蔗，在老街四處溜達，又到東門塘逛了一大圈，想把自己弄得更風塵仆仆些，有那么個剛從外地回來的意思。走著走著，他發現其實還不算無聊，比如觀察一下瓦頂上的麻雀，可以發現一些有趣的東西。

老街的瓦頂歷來是麻雀停歇的好去處，一年四季沒完沒了，在老街人俗稱紅樓的宣城文廟一帶，更是成群結隊。

宣城文廟是紀念祭祀孔子和當地先賢的地方，建于明宣德六年（1431年），有五百多年歷史，近幾年翻新后顯得更紅艷了。劉家明嚴重懷疑，這個地方大概是宣城麻雀最高級別的議事場所，例如現在，它們吵得很厲害，不過再怎么聒噪，總有個特別大的聲音在主持。劉家明一邊嚼著甘蔗一邊想，選擇這個莊重的地方，說明麻雀還是很有智慧和眼光的。

似乎是做出了什么重大決議，麻雀很快飛走了大部分，只剩下文廟大成殿房脊上，還安靜地佇著一排。它們的個頭特別大，樣子尤其威嚴。劉家明把甘蔗尾扔到地上，拂了拂手，決定數數看到底有多少只。剛數到9，琉璃瓦背突然“砰”的一聲，才一會工夫，麻雀一只都不見了。它們不是常見的落荒而逃，而是如同被疾風吹倒的勁草，約好了一般，齊刷刷地跳到了瓦頂的另一端。

這小子！劉家明回到了家，想笑的感覺還是剎不住。

門沒關，客廳里彌漫著暖烘烘的藥酒味。飯桌上的電飯鍋水開了，發出“噗噗”的響聲。老劉坐在椅子上，正捏著一根棉簽往臉上淤青處涂抹。看到劉家明，他努力按捺住心中的歡喜，矜持了一下，還是悅然說道，家明你回來了呀，先放行李進屋吧，等下一起吃飯。劉家明收住臉上的笑意，把旅行包甩到沙發上，蹲在老劉面前，他說，怎么那么不小心？來，我幫你擦下。你輕點。老劉“哎呀”一聲，眼淚差點流了出來。

晚餐簡單，米飯、青菜和西紅柿炒雞蛋。兩個人安靜地吃，安靜地看《新聞聯播》。后來老劉咳了聲問，最近忙什么？劉家明說，幫朋友寫個老街劇本，快完成了，想拍部微電影。老劉說，好事情呀，在宣城是第一部吧？劉家明說，嗯。

劉家明先吃飽，筷子一扔說，我去洗碗。老劉說，放那吧。劉家明看了老劉一眼，起身走向自己的屋子。他打開房門，正傷感地環顧著那些曾經熟悉的擺設，卻聽到了碗碟墜地的“乒乓”聲。劉家明走回客廳，老劉弓著背在打掃地面，他說，不小心摔碎了。劉家明“嗯”了聲說，晚上我不回來了，到同學家住。老劉把掃把撮箕放到屋角，看著他走出了屋子。

劉家明走到了李家老宅。一幫人吆五喝六，酒興正酣。鴕鳥問，不多陪老頭子呀？劉家明說，陪他干什么？喝酒！差不多半夜大家才散。屋子又空了，劉家明感覺自己的心比屋子還空，帶著七八分醉意，他心想，還是到街上轉轉吧。

走到北樓一帶，劉家明聽到有人在城頭唱：小妹生來十七八，哥哥愛我我愛他。我愛哥哥人品好，哥哥愛妹會繡花……唱的是彩調《馬寡婦開店》那出。

老街原本是宣城的明代城池，方圓不到兩平方公里，四面原來都有城門，現僅存北面門樓，當地人稱為北樓。劉家明從小就聽說，北樓這地方以前打仗死過好些人，變成了鬼陰魂不散，有時會在半夜唱歌。

劉家明心里一陣發緊，卻又好奇。他倚在一家屋檐下，想聽得清楚些，卻聽到兩公婆在對話。

女人說，關雨又在那唱戲了。習慣就好，男人說，老關每個月都要發一次這種神經的。就像我們女人那個東西一樣，女人嗬嗬一笑說，他不是和胡寡婦好嗎？怎么不干脆在一起？男人說，誰知道！女人說，你看，終歸是有老婆好是吧 。對，總是你對。男人說，還沒困嗎？女人說，我不困。男人說，你這么厲害，還想來呀，我沒力氣了，明天還要賣東西的。

劉家明聽著臉紅，趕緊走開。剛走幾步，聽見一只貓在叫，聲音短促詭異，似在竊笑。他抬頭一望，那只貓在瓦頂踱著，另一只貓跟著叫了一聲，跑到那只貓跟前，兩只貓就偎依著仰望月亮了。

酒勁上頭時，劉家明剛好回到李家老宅門前，他猶豫了一會，往西街方向走去。

老劉還沒睡。他戴著老花鏡，坐在擺滿字帖的書桌前，手上捧著一張相片正看得入迷。看到兒子，老劉連忙把相片插到字帖里，他說，你怎么又回來了？劉家明噴著酒氣說，那又怎樣？又問，你是不是在看媽媽的相片？老劉只好拿出相片，說，嗯，她年輕時的相片。劉家明眼神有些發狠，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你覺得你配嗎！他一把搶過老劉手中的相片，憤怒地說道，幾十年來，你關心的只是自己的仕途，何嘗真正關心過我們？想不到現在你看著媽媽的相片，竟還能如此風輕云淡！家明，我和你媽媽的事，真是一言難盡，老劉說，或許只能用命運來解釋了。又嘆氣說，過去很久了，別再提了好嗎？他眼中含淚，不敢再和劉家明對視。知道嗎？我早就回到老街了，劉家明哽咽著說，可我不想見到你，我恨你！他淚流滿面，將相片扔進老劉懷中，跑出了屋子。

五

北樓張貼了停止通行的告示。運輸材料的車輛來來往往。幾個工人轟然鋸倒了城墻邊的一棵老槐樹。街道辦趙主任一頭汗水，和幾個叉著腰的人站在馬路中間交談著。一幫人由曹屮牽頭，正在圍觀議論。

劉家明他們也在湊熱鬧，卻發現不見了胡巧巧。韋小尼說，忘記轉告大家，胡巧巧陪一個朋友去東鄉下蓮塘看葵花了，聽說是梧州的一個帥哥。晚上她請我們去她家吃飯，大家都要去哦。又故意抬高聲音對劉家明說，她沒告訴你呀？劉家明說，關我什么事？韋小尼笑著說，那隨便你了。

胡巧巧和林文俊正走在一條卵石路上。這地方的葵花還沒盛開，卻也吸引了不少游客。

胡巧巧對林文俊說，你難得來一次，還是我幫你多拍些。西裝革履的林文俊圍著胡巧巧東拍西照，他說，巧兒，你比微信上見到的還要漂亮，這地方又那么的美麗，你不多拍些太可惜了。別叫我巧兒好嗎，胡巧巧對林文俊說，我汗毛都豎起來了。林文俊深情款款地望著胡巧巧說，我忍不住。

林文俊開著車和胡巧巧回到了家。車在院子門口停好，大家迎了上來。鴕鳥說，車子不錯，值一套房子了吧。林文俊說，不貴才三十多萬。劉家明裝作沒看見，蹲在一個石墩旁接了一個電話，老劉說晚上要去找個老朋友聊下事。韋小尼說，凈知道玩，再不回來，我們口水都流進菜了。胡巧巧笑了笑，大方地介紹林文俊，招呼大家圍桌。林文俊把車鑰匙“啪”地扔到桌上，說，巧兒好會玩的。劉家明眼皮跳了一下。韋小尼說，看看，都叫巧兒了。劉家明把頭扭到了一邊。胡巧巧苦笑了一下說，小尼姑你別亂說。

飯菜陸續上桌后，關雨脫下圍裙，跟著胡寡婦從廚房走了出來。胡寡婦說，也不知大家喜歡吃什么，不過招待客人最好的總是本地風味，所以我就請老關來弄桌紅糟宴算了。胡寡婦向林文俊介紹紅糟酸，說是宣城最有特色的食品。林文俊裝模作樣地向胡寡婦請教了紅糟酸的制作過程，他說，巧兒，你媽媽對飲食文化好有研究，你爸爸好會做菜。胡寡婦的臉紅了。胡巧巧嘴角一翹說，那當然，我爸爸做菜很厲害的。胡寡婦就說，亂講話找打。關雨不好意思地說，我亂做的。林文俊說，其實我吃什么無所謂的。韋小尼指了指胡巧巧說，懂的，秀色可餐，重點不在吃。

大家吃得很開心，劉家明看起來沒什么異樣，只是不怎么說話。林文俊口味清淡，聞見酸辣味，先是發了下怵，品了塊紅糟魚，覺得味道還行，又嘗了塊紅糟大腸。胡巧巧說，好吃吧，夾了塊辣椒酸給林文俊。林文俊咬了一口，辣得眼都瞇了，連忙喝水，不料是酒，嗆得吐了出來。關雨說，這是本地的米酒，好喝嗎？林文俊擺擺手說，平時喝慣了紅酒，這東西不怎么習慣。門口有幾個小孩正圍著林文俊的車子打鬧著。林文俊不方便出去，他指了指劉家明說，巧兒，我想麻煩這位兄弟讓小朋友不要亂動車子。胡巧巧喊了聲，劉家明。劉家明裝作沒聽見。韋小尼見狀出去把小孩攆走了。

鴕鳥走到林文俊面前邀他喝酒。胡寡婦說，等下人家要開車，就不喝了吧？這杯子差不多裝三兩的，大家隨意好了。鴕鳥說，喝吧，后邊的事再說。林文俊推讓再三，把酒灑在了車鑰匙上，就扯了張紙巾小心擦拭，他說，巧兒喝我就喝。那干脆我來算了，胡巧巧說著，干了一杯，又說，到你了哦。林文俊看得目瞪口呆，只好端起杯子跟著干下去。胡巧巧又干了一杯說，再來。林文俊喝了半杯，剩下的酒半天端不到嘴邊，就拿起紙巾做投降狀。他說，胡巧巧我怕你了，我不來了，等下我還要開車。胡巧巧說，喝了酒就別開車了，等下叫人幫你開回賓館，如果你再喝兩杯，晚上你就住在我家里。胡寡婦勸道，別為難客人。林文俊猶豫再三說，我還是住賓館方便些。

胡巧巧哈哈大笑，又向劉家明敬酒。劉家明說，你一杯我三杯。大家就攛掇胡巧巧連干了兩杯。劉家明馬上一口氣喝了六杯。韋小尼說，劉家明你再喝一杯胡巧巧就親你一下。劉家明果然又喝了一杯。胡巧巧果然就要親他一下，劉家明連忙用手去擋。林文俊看著，生氣地往椅背靠了下去。胡寡婦見狀說，都別喝了，想死呀，吃點酸。夾了塊姜酸給林文俊。林文俊說，阿姨，這東西好，可我沒福氣吃。胡寡婦說，怎么了？林文俊說，我吃了可能會胃痛。韋小尼笑著說，你不吃會心痛。林文俊怔了下，“哦”了聲說，玩了一天感覺有點困，明早還得往回趕。胡巧巧明顯快醉了，踉踉蹌蹌地向他招手說，那明天就恕不遠送了。

當晚找了代駕把林文俊送回賓館。送完林文俊，胡巧巧在門口哇哇吐了起來。大家就笑，喝沒得又搞那么急，裝什么酒仙！胡巧巧抹抹嘴說，哪有呀？我只不過是想嚇走他罷了。韋小尼說，嚇走他干什么？這家伙身上銅臭味好濃，好濃的你懂嗎？胡巧巧打著酒嗝嚷道，扭扭捏捏的，酒又喝不得，紅糟酸也不喜歡，還想追我，追個屁呀？大家又笑了起來。劉家明搖搖晃晃往家走，沒走幾步，也吐了一地。鴕鳥說，這兩個人也不知發哪門子狂，吐得那么兇，夠搞醉一條街的狗了。

六

鴕鳥給大家帶來一個好消息，他說，為進一步推動宣城文化旅游事業融合發展，鼓勵支持本地文化企業趕超先進、多出精品，縣里已印發有獎征集老街題材首部微電影的通知，此次征集活動突出題材、團隊本土化，為達到聚焦示范效應，名額只有一個。

胡巧巧對韋小尼說，你家的鴕鳥舌頭真好，說個簡單的東西都能拐幾個彎。韋小尼說，是這幫家伙運氣好，瞌睡遇到枕頭了。劉家明說，我看這東西不簡單，鴕鳥你有沒有老淚縱橫的感覺？鴕鳥說，所以嘛，機遇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一幫人就逐字逐句認真研究通知精神，按要求仔細填了一堆表格。申請交上去后，鴕鳥對劉家明說，聽說你爸是從文化廳退下來的領導，能不能讓他幫下忙，和縣里管事的打聲招呼？劉家明瞪了鴕鳥一眼說，你最好別提他。

轉眼要到中秋，真正的好消息等到了，縣里決定采納他們的拍攝方案。據說縣領導相當重視，特意選定中秋節那天在老街舉行開機儀式。大家就猜測到時誰會到場。韋小尼說，這事我看可大可小，一般是個管文化的縣領導。鴕鳥說，無論誰來，關鍵是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劉家明說，開完機我想我也應該離開老街了。韋小尼向劉家明招招手，拍了拍胡巧巧，問，你舍得？胡巧巧就做出掐脖子狀，說，家明你敢！韋小尼哈哈笑道，劉家明看來你是徹底完蛋了。

中秋節那天上午九點九分，開機儀式按時舉行。過節的老街本來就張燈結彩，不需要特別布置，弄幾盆花擺擺，加上一條大橫幅，氛圍就出來了。街道辦趙主任把領導們領向了主席臺。

噫！那不是劉鏡秋嗎？張自豪說著，走了過來。可不是，胡巧巧扯扯劉家明的衣袖，說，家明那不是你父親嗎？劉家明有些不解，他怎么也跑上去了？

老劉也看到了劉家明，他指了指劉家明，對身邊的一個大個子說，你看，那個就是我兒子。劉家明感覺那些眼神像箭一樣射過來，急忙閃到一邊，心想這老頭退休了還擺官架子，一轉念，又似乎明白了什么。胡巧巧拉了拉劉家明的手，微笑著說，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大個子舉起手朝劉家明打了下招呼，湊近老劉說，我們的一些工作還是滯后了，感謝老領導提出好建議，遴選過程我沒有參與，但那個劇本我看過，當選可謂實至名歸。又說，宣城的文化事業有一幫這樣的年輕人在弄，很有希望。老劉說，沒想到縣里邊的動作那么迅速。大個子說，必須的，要擼起袖子加油干，不然就落后了。

這種事在老街比較新鮮，圍觀群眾真是里外三層。老孫得意地對身邊的關雨說，老關你看那個大個子，他姓陸，是我們的縣長，正的不是副的，我在老劉家和他握過手。關雨對胡寡婦說，以前好像看見他在老街轉過幾回。曹屮打了個噴嚏，問胡寡婦今天是不是香水灑太多了。胡寡婦的臉有點紅，她注意到主席臺前擺了一張大桌子，就對張自豪說，看來等下有書法家到場表演。張自豪說，豬肉哪塊好我總分得清楚，我看不出哪個更像書法家。

劉家明走出人群，要往西街碼頭方向走。胡巧巧說，家明你怎么了？劉家明說，我心里別扭，那老頭肯定是幫了我們，那老頭竟然這樣幫了我們。胡巧巧說，他幫我們有什么不好？我覺得他幫的不是誰，他幫的是老街。又說，你一個大男人怎么那么小心眼？不管怎么樣，他終歸是你父親。

劉家明看著胡巧巧，不知該說什么。胡巧巧說，我看見我媽和關叔叔了，你看他們提著一堆菜。胡巧巧箍住劉家明的胳膊，說，午餐隨便吃些，今晚叫你爸到我家，我們一起熱鬧地吃個團圓飯。又說，我不管你想什么，你總得讓我媽和你父親見見面吧。劉家明朝老劉那邊看了看，又看看胡巧巧，眼睛突然濕潤了。胡巧巧幫他抹了抹眼角的淚水，說，你有時真像個大孩子。

開機儀式上，大個子發表了大概十分鐘的講話，起頭大意是對各界人士的積極參與和支持表示感謝。張自豪說，你看他不用看稿子也講得下去。曹屮說，那功夫是練出來的，你賣豬肉久了也割得準是吧。張自豪說，那當然。

大個子的講話熱情洋溢，多次被群眾掌聲打斷。大個子表示拍攝微電影只是打造老街的一個切入點。張自豪問，什么是切入點？關雨說，你割肉看中的第一刀。

大個子對老街的開發前景寄予厚望，還鄭重提到了老劉的作用，說請老劉喝一餐酒就得了一個金點子，實在劃算。在場群眾紛紛笑了起來。胡寡婦對關雨說，人家多會講話，多實在。關雨就逗她，我也蠻實在的。胡寡婦就打了他一下，看到了胡巧巧和劉家明，她就戳戳關雨說，你看他們比我們還好呢。曹屮說，你們說什么？大聲點，我沒聽見。關雨對曹屮說，小心下次撿瓦，我直接把你家瓦頂掀下來。

大個子最后提議由老劉現場為微電影題寫片名。老劉謙讓了一番，發表五分鐘感言后，攤平三尺宣紙，捉筆凝視片刻，終于一揮而就。兩個穿旗袍的豐滿美女將書法緩緩展示。大家一看，是兩個古拙蒼勁的隸書大字：瓦頂。開機儀式在一陣鞭炮聲中圓滿結束，驚飛了一群在瓦頂上看熱鬧的麻雀。

這天晚上，胡巧巧領著劉家明和老劉回到家中。關雨和胡寡婦珠聯璧合，精心奉獻了一桌十大碗的紅糟宴，每道菜都那么可圈可點，地道講究。老劉對關雨的廚藝贊不絕口，連連豎起大拇指。關雨說，過獎了，主要是紅糟酸天然就是做菜的好食材。老劉說，紅糟酸是個好東西，可挖掘的潛力非常巨大，如果這種特色食品和宣城的文化旅游產業有機結合起來，那就更不得了，更值得高興了。胡寡婦說，大道理我們不懂，只要你吃得高興，我們就高興。

吃罷飯，胡寡婦讓胡巧巧陪老劉和劉家明先到街上散散步，她招呼關雨幫她收拾院落，在院子中間擺好八仙桌，供上月餅水果煙酒等，預備月亮升到天頂的時候，焚香祭神拜月。

天黑了，老街家家戶戶大紅燈籠高高掛，亮堂堂的街道喜氣洋洋，石板路越發流光溢彩。一幫年輕人，男男女女，三五成群，拿著孔明燈嚷著要到廣場去放飛。

時候還早，月亮掛在東邊，被幾朵鵝黃色的云彩托著。微風拂面，令人神清氣爽。老劉說，真開心，家明我們好多年不在一起過中秋了。劉家明低下了頭。胡巧巧說，以后我們年年陪您老人家過中秋。又摟住劉家明的胳膊，問，家明好不好？劉家明小聲地說，好。老劉看看劉家明，又看看胡巧巧，眼淚流了下來。

有人點燃了煙花，天空瞬間綻放出迷人光焰，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多。

慢慢走吧，你們還年輕，還有很長很遠的路要走。老劉揉揉眼說，而老街就是我命中的歸宿，也許當年我早該放棄逃離老街的心魔執念。就讓往事隨風吧，劉家明說，我也是再也不離開老街了。胡巧巧說，家明你去哪，我就 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