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 北/著

“早上好!”
我推開窗,貓跳了進來。
這是只流浪貓,但是我從不叫它流浪貓,因為我不覺得給一個自由的生命加上限定詞的做法有多少意義。既然我不知道它的名字,而它也沒有告訴我的意思,那么我只要叫它貓就好了。
六年前,我剛搬到這個小區,在我書房窗外的空調風機頂上,貓就住在那兒。上帝用墨水把它涂得漆黑。它并不常住,每年只在我的窗外待一個月左右,那都是在春暖花開或者是秋高氣爽時節。有時候,一般是禮拜天,我會推開窗,邀請貓進來坐一會兒,聊上一會兒天。它是只極其紳士的貓,它會趴在我的書桌上,有時候是蹲踞在我對面的方凳上,還有的時候——比如現在——是坐在我平時常用的靠背椅上,是真正的坐,就像我們人類一樣,但它的腿太短,蹺不成二郎腿。我們無話不談,而且我也不覺得有任何障礙,當然我使用的是不太標準的現代漢語,偶爾也會用蘇北方言,而它則用它一貫的呼嚕嚕呼嚕嚕或者呼嚕呼嚕,恕我耳拙,我聽不出它的口音和籍貫來。
我一直在努力教會它弄明白自己是誰。作為朋友,我想我有這個責任。
我做了一塊小黑板,用粉筆在上面寫了一個大大的漢字——貓。
“你是誰?”我微笑著引導我的朋友,“請跟我念:貓——”
“喵——”
“貓——”
“喵——”
我承認,在引導我的朋友建立自我意識方面,六年來毫無進展。不過這并不影響我們教學相長的熱情。每年它獨自來到我的窗外,舉起前肢優雅地敲敲窗,又敏捷地跳到我的書桌上,又輕輕一躍穩穩當當地落在它的專用座椅上——那平常是我的座席,氣定神閑地捋一捋胡子,然后開始它的身份練習。
貓有些胖了。這六年來,每一次歸來它都會有些新的變化,有時候是變得時髦,有時候是變得強壯,有時候是曬得更黑了,而最近兩三年,則一年年沉穩起來。
我們微笑著相互打量,用目光擁抱。然后,我從書架后面拿出了我們的小黑板。
這是第幾堂課?我不記得了。
“請跟我念:貓——”我說。
我的朋友在喉嚨里面呼嚕嚕嘟噥了一句。我想它大概是還沒有完全回憶起來我們以往所學習的。
“貓——”我說。
我的意思是,“喵——”。
突然,一個渾厚的男中音嚇了我一跳:
“貓。”
它似乎也嚇了一跳,猛地聳身,毛發奓起,扭頭從大開著的窗子里跳了出去,像一道膽戰心驚的黑色的閃光消失在茂密的草地上。我知道,我的朋友從此再也不會出現了。
如果你問我那座小城的名字我真的無可奉告,但說實話我已經在那里生活十年了,我的意思是那只是在夢里,當然如果我現在是在做夢的話,那么或許我可以肯定,我已經在那里足足生活了二十年。你知道,我沒能從那座小城里為你捎來哪怕任何一朵玫瑰,但我沒有理由因此撒謊,就因為一朵并不存在的玫瑰。
如果真的是夢的話,我每次到我夢里的那座城市都要走很長的路,有時候需要從剛剛入睡一直走到即將醒來的邊緣,當然如果搭車的話會快一點,大約在午夜的時候,我就會出現在城市的中心。我不知道我的確切的住址。有時候我去買藥,要沿著河流穿過整個城市,河邊開滿了野花,我跟陌生人聊著天,共同走過一段路程后就分開,各認各的路。在藥店里你需要自己配方,自己挑選藥品,都是炮制好的草藥。我抄小路,從禽蛋市場的一家小賣部穿過去,主人一家很友好,為我打開門,讓我走進彌漫著刺鼻雞糞氣味的昏暗骯臟的店堂里。有時候我去開滿了野花的河邊散步,我走過廣場邊上蕭瑟的白樺樹林,河邊的水面上還結著薄冰,我蹲下來伸出手指,敲敲它們。我看見水面上山的倒影,我想起來,在此之前我的夢不是這樣的,我不是住在山下的這座小城,我只是要去登山,可是我忘了登山這回事。
星期天上午,我們還在酣睡,電話鈴響了。
“喂,你是誰?”我清了清嗓子問。
“……”電話那頭是一陣沉默,接著是刺耳的電流聲。
我耐心聽了大概兩分鐘,然后掛了電話。
“沒人。”我說。
今天是星期天,陽光很好,照射在皮膚上火辣辣的。這讓人想起昨晚的陰霾。
早飯后,我們去花園除草。月季的嫩葉被尺蠖啃成了絲網,但我們沒有找到肇事者,天氣這么熱,它們應該藏到了地下的宮殿里。如果找得到,我倒不介意把它們拍爛,埋在泥土里當花肥。
野葡萄和魚腥草在擁擠的花園里開辟了領地,我只得把它們連根拔起。魚腥草剛剛結束白色的花期,正在孕育種子,我掐了幾截它的根,洗凈了放進嘴里。能緩解心絞痛。馬塘草和狗牙根則是另一種作風,我比較理解狗牙根,它太累,坐在那里就不想動彈了。
還有別的,通泉草、眼子菜、斑地錦、菊花腦,都可以吃。
在傍晚,我正把被偷花賊撞倒的籬笆重新插好,她走過來問我:
“你究竟是怎么啦?你已經盯著窗外一整天啦!”
她穿著天使一樣好看的連衣裙,就差有一雙翅膀了。
那兩棵無患子樹開的什么花, 我總記不得,我只知道從五月份起,一串串青色的無患子從樹梢上冒出來,仿佛它們天然就待在那里一樣,但明明以前沒有過。
再過一陣子,它們飽滿的果皮就該收縮了,像那些起了皺的老妖精。而且也像那些修煉得極好的妖精,肉體開始變得透明,你需要在萬事萬物中仔細尋找才能找到它。它就這樣一直熬過冬天,等到第二年早春,萬物都在歡呼,它卻又開始變灰,開始對世界表達它的整個的失望。
下午,兩個年老色衰的婦女正搬著凳子,拿著竹竿要把那些還沒開始失望的無患子打下來。其中一個說,要拿去串手串,辟邪。
事實上,我覺得也許用那些失了望甚至是絕了望的無患子做手串,效果會更好。因為邪祟大多對這世界抱有期望。
我也串了一串,掛在鏡子前。
午睡醒來,我到水池前洗了把臉,順便看了看鏡子里的那個人。
他抬起頭來,滿臉露水,似乎正走到窗前要眺望鏡子外面的世界。他有一副可笑的傻瓜的面孔。
他住在鏡子里,我對他的生活一無所知。一塊光滑、冰冷的玻璃的監獄把他囚禁在未知的世界里。但我發現,他胸前掛著一串無患子。
我把書房門關上,靠在椅背上盯著窗外。
其實根本看不到窗外,現在是十一月上旬的晚上七點半鐘,天早就黑了,我開著燈,從關著的窗戶玻璃里只能看見一個木然的小老頭,他的身后高高地圍了一圈書。我把窗簾拉起來,我看不見他了,眼前只有藍色的粗布窗簾,硬邦邦的。我側過頭看看書架,想挑出一兩本熱情點兒的。但是它們顯得冷淡,毫無交談的興趣。
我放棄了搜索,調整一下略微僵硬的脊背,為兩條腿找了個舒服點兒的姿勢。我把胳膊肘撐在桌面上,把額頭埋進手掌里,指尖有點兒冷。我盯著手掌里的黑暗和掌縫里漏進來的一道微光看,我不知道自己都在想些什么。
衛生間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我把窗簾拉開一點,我生活中的一個微小的部分就又在玻璃窗里同步上演著,就像那里生活著一種執拗而瘋狂的病毒,強迫癥一樣喜歡復制它所見到的任何事物。過了一會兒,我去把書房門打開,沒有全開,而是打開一半。她洗完澡從衛生間出來時,會看到書房的門開著。
我餓了。如果要為這個亂七八糟的世界找一個凈化器的話,我想那一定是饑餓。饑餓讓人變成野獸,但是如果餓得過頭了,他就變成野獸的幼崽,那么無害而透明。我的腦子里盡管還在一直重復著那個女人被卷進鏟車輪下的畫面,但是現在饑餓已經讓我忘記了那種強烈的惡心。我只想吃東西,仿佛我的胃已經把惡心消化光了,現在它只想再消化點兒食物。我感到羞愧。
A告訴我市場上死了人。
“怎么死的?”普普通通的死讓人都提不起太多興趣。
A喝著湯,打開朋友發來的事故監控視頻。一個女人想去糾正一輛行駛中的拖車的形狀。也許她覺得那輛拖車翹起的車廂不符合我們的日常美學,甚至也增加了這個世界的危險性。但是她沒能考慮到熱力學第二定律所揭示的真理。她被卷入車輪之下。
我沒有看到死亡,也沒有看到鮮血,只看到一個蠢女人像一根稻草一樣被輕輕巧巧地卷進了車輪底下。這樣的鏡頭如果在電影熒幕上出現,你一定會覺得極不真實。在她被卷進車輪的一瞬,仿佛一件被拋棄的塑料人偶,如此平靜,看不到一絲掙扎的跡象。我覺得不可思議。如果上帝真的讓她扮演一根稻草的話,她是一個好演員。
我一下子覺得很飽。我放下筷子。我感到一陣深深的惡心和憤怒。我給自己泡了杯水,但我覺得我的身體里已經灌滿了太多的水。
客廳里安靜下來,只有A嘹亮的喝湯聲。我聽見她放慢了速度,又強迫自己再吃一些,然后把剩下的羞辱一股腦兒全倒進垃圾桶里。也許是我的惡心和怒火讓她蒙受了羞辱。一個人很容易受到羞辱,尤其是當你和她意見相左的時候。
但實際上對于這件事兒,我毫無意見。你能對這樣一起事故發表什么意見呢?至少我不知道,我也不清楚我的惡心的真正的來由。我早就對死亡免疫了。
A從衛生間出來,抱了被子到客房去給自己鋪床,對我開著的門視而不見。她對惡心通常比我敏感,其實女人都這樣,比如,當她們懷孕,幾乎毫無例外,都會對肚子里的那個陌生人感到惡心,只是最后就像我剛才說的,饑餓會讓你忘掉惡心這回事兒,因為一種對愛的饑餓,她們就忘記了曾經有過那么一段時間,她們生活在無處不在的惡心當中。
我的惡心讓A受到了傷害,也許我所理解的惡心具有我未曾察覺的攻擊性,讓她以為構成了對她的某種詆毀。我感到歉疚。但我太餓了。饑餓讓我來不及在心里向她道歉。我走進廚房打開電飯煲,里面還有米飯。我給自己盛了一碗米飯,又找到一小袋蘿卜干,就倚在嗡嗡轟鳴的冰箱上吃了起來。
我記得很多年前我們到鄉下去,是在你的寒假,雪下得很大,也許并不是寒假,也許沒有下雪,我似乎還記得我們沒有穿著笨重的冬裝,那么或許是暑假,也許是十一長假,我們決定回到鄉下去,去看看我家,看看我和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出生和長大的地方,看看我們住過的房子、老宅和樹。汽車很少,我們轉車,從城市轉到城市,再從城市轉到鄉鎮,再從鄉鎮坐三輪運貨車。三輪車在土疙瘩石子路上奔馳,我們則像拖廂里兩粒蹦跳翻騰的豌豆,一切都是新奇的,你從未見過的村莊,從未見過的道路與河流,陌生的田野和窯場。那時候窯場還在不在,或許并不重要,我邀請你到兩邊全是一人多高的玉米地的小路上走走,指給你看小時候我最害怕的小橋下的深水潭,在老宅上指給你看堂屋和廚房的位置,跟你講那些開花的洋槐、苦楝和只結了一顆果實的棗樹,那些柳樹芯里貪吃的天牛,石頭下冬眠的家蛇、豬圈,鼻梁上疤的由來,夏天的蔭涼,飄在天上的云,飛翔的幻想,蘆葦地,金針菜,辣椒花,護崽的黑魚,濃濃的牛奶一樣的霧,我已經忘了你的樣子,我想你就在我講述的那些記憶中的事物里,在消失的樹林在一場突然的大雪在野薔薇長長的帶著尖刺的枝條里,在傍晚的神秘星座和一道疾馳而過的閃電里,我把田螺養在水缸里,我熱愛葫蘆和南瓜,我知道田螺姑娘和孟姜女就在那里,就在某一天某一個時辰,等我長大了,她就從虛無中現身,我給你講我的故事,我犯下的罪,我的那些漂泊四方的朋友們,像浮動的霧,一層一層的白白的冰涼的霧。在秋天我們鄉下的霧,最先從河面和田野上飄起來,然后越來越大,把田野河流道路學校工廠大隊部人牲畜房屋都包裹了,潔凈的和骯臟的都包裹了,我們都患了失明癥,在白色的濃霧里摸索,連聲音也會被霧氣阻擋,要到太陽升起來,太陽在遙遠的宇宙里,給這潔白的謊言上戳一個洞,我不知道你們那里有沒有霧,我是極愛我們這里的霧,讓一切看起來都不真實,受苦的和享福的,活著的和死了的,我還指給你看那些墳墓,我的爺爺和奶奶,別人的爺爺和奶奶,只是田野里粉刺一樣零星隆起的小土包,我見過死人,像臘肉的臉,死了就要被活著的人趕出家門,埋進土里,沒有申辯的余地,我們也會死,等你有了孩子你的孩子也會不給你申辯的余地,我們空長了一副伶牙俐齒,我們未來的漫長的日子現在都壓縮在一瞬,這么說來,我們只是過去生活的壓縮機,沒有比我們更敬業的壓縮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