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里雪
我去爬黃山的時候是四月底,春末夏初乍暖還寒的天氣,最適合登山。都說“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秀冠天下的黃山的確有它的不凡之處,雖然雄偉不及泰山、險峻不及華山,但是別有一番秀麗風光。
彼時我走到一段狹窄陡峭處,前面的一個老爺爺手杖不穩,往后趔趄了一下,我趕緊伸手去扶。老爺爺穩了穩身子,回頭跟我擺手道謝,一張滿是皺紋的臉幾經風霜,精神倒是矍鑠飽滿。
我笑了,扶著他走過前面比較陡的臺階,說:“爺爺,上黃山都不坐纜車,身體真好!”
老爺爺笑了,“哪像你們現在的小娃娃個頂個的懶,我第一次爬黃山的時候啊,還沒有纜車呢!”
“這么說您爬過不止一回黃山啊?”我有點好奇了。
老爺爺瞇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我一共爬過三回。第一回爬黃山,跟你現在差不多大。那會兒的路可不好走了,我們兩個人走了好長時間才上了白鵝嶺。”
他說的是,我們,兩個人。
然后老爺爺擺擺手,嘆息聲微不可聞:走了,都走了……
第一次爬黃山,二十歲。銀裝素裹的黃山雪景,見證了他們純潔無瑕的愛情。
那時的她還是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上臺階的時候發辮在耳后一翹一翹,勾著他的心思也起伏不平。她在前面跑著跳著,喊著要去看前面的風景,他卻只顧著寸步不離地盯著她的腳步,生怕她滑倒摔著。
在那個保守的年代,“承諾”還沒有成為小說上、情書里的紙上談兵;決定喜歡一個人,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像這個如今的老爺爺,我再三追問他您當年是怎么追到老奶奶的?他抿著嘴沉默了很久,居然有點不好意思,半天也沒說出哪怕半句感天動地的告白,只是說:她到底是摔了一跤,把腳扭了。我背著她走完最難走的一段路,她問我累不累,我說不累。
類似的對話還有很多。上學的時候她被校門口的小流氓揪著辮子逼她把零花錢交出來,他舉著一把鐵鍬就沖上去和人家打架,一個人居然打跑了三個身強力壯的小流氓。她一邊給他擦汗一邊問他,你疼不疼?他說不疼。
下基層的時候他們一起去了東北,那時候物資貧瘠,他吃不飽瘦得嚇人,她非要去林子里采蘑菇給他燉湯,結果倆人被不知道誰家的土狗盯上了,追著他們跑了半個多小時。她一邊大口喘著氣一邊問他,你怕不怕?他說不怕。
聽老爺爺的敘述,那個“她”應該是個英姿颯爽的姑娘。用現在的話說,他愛上了一匹野馬,然后為她種了一整片草原。
第二次爬黃山,四十五歲。盛夏的光明頂,他為她打起遮陽傘,說沒事沒事,這不還有我呢。
那時他們唯一的兒子剛剛上大學去了廣東。她整天在家唉聲嘆氣,擔心孩子吃不習慣睡不安穩語言不通氣候不宜,他被念叨得耳朵生繭,和單位打了休假報告拉著她去爬黃山。他們就像我們所有人的父母一樣,嘔心瀝血,用了十八年的時間孵化了一個完美的作品,然后有一天,猝不及防地,這個作品生出了羽翼,張開了翅膀,奮不顧身地飛向了自由的遠方。
而溫巢,只剩下空巢。
二十年過去了,體力下降得明顯。她早已不是那個扎著羊角辮、只知道向前沖的小姑娘,她開始抱怨山路陡、太陽大、膝蓋疼,而他只是不聲不響地陪在她的身側,一步一步地,走過白鵝嶺,走向蓮花峰;一步一步地,走過他們彼此陪伴的二十年。
最后,站在光明頂,她說:真快,二十年就這么過去了。你說,我是不是老了?
他趕緊搖頭,不老。
二十年,她從小女孩變成妻子又變成了媽媽;而他,始終是木訥笨拙,唯唯諾諾的那個他。有時候他也會想:時間都去哪了?什么時候將皺紋悄無聲息地畫在了他們的鬢角眉梢?可是回頭看看她,他又覺得,其實時間哪也沒去,一直都在。
第三次爬黃山,七十歲。新修的石階堅固平坦,他卻對著我搖搖頭,說可惜她看不到了。
人的一生總會有終點。我問老爺爺,在最后的那幾年,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個人走了,另外一個人要怎么辦?他說他從她生病開始,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他的大半輩子都是她,中間有過兒孫,但是仔細想想都是生活的過客,能攜手走到最后的終究是他們彼此。她雖然驕縱,但卻將他們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如果她走了,他還真的不知道要怎么繼續生活下去。
“可是,”他攤開手,風淡云輕地說,“小娃娃啊,你看,五年就這么過去了。”
我想起那年姑爺爺心臟病突發去世之后,我們都擔心姑奶奶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幾個小輩輪番陪她,姑奶奶趕都趕不走,哭笑不得。那時候我不懂,執手一生的人就這么走了,怎么能夠不淚流滿面,還能笑得如此淡然。
老爺爺卻和我說,那是你們小孩子的想法。我們這些馬上就要走完一輩子的老家伙才明白,一輩子多長、多艱難啊,艱難到……最后你想起以前的日子,再怎么苦,都是開心的。黃山上都是我們的回憶,我現在七十啦,站在這想著我二十歲的時候背著她看雪,四十五歲的時候陪她看天,怎么想都是開心的。
因為心底猶有余溫,所以才能堅持把剩下的路好好走下去。
我驀地想起宋胖子的一首歌,中間有兩句:“你可知道你的名字,解釋了我的一生;碎了滿天的往事如煙,與世無爭。”
與世無爭,就是這四個字。在這場名叫人生的旅途上,因為有你,我不再計較過往的崎嶇和前路的未知。我知道,你總會在我身旁陪我看盡所有好的壞的風景;縱然有一天……余路只剩下我一個人,但至少,我會帶著你的溫度,好好地走完余下的旅程。
至少,我們還可以在終點站重逢。endprint